第十五章 雪仗 (下)
第十五章雪仗(下)
野鱼在冬眠之前,都会拼命在身体内存储油脂,因此冬日的河鲜,远比其他三季肥美。周围的朝鲜流民经验丰富,看到到野鱼被流水喷上了河岸,立刻弯下腰去捡拾。站在旁边负责指挥大伙凿冰的朴七见了,则毫不犹豫地抬起脚,一脚一个,将想要尝鲜的朝鲜流民全都踹翻在地:“吃,就知道吃!多等一会儿能馋死你?!快去下网子捞浮冰,倭寇大部队还在后头!”
“啊——”众流民这才意识到,被鸟铳手暂时击退的骑兵,只是倭寇当中的一小部分。一个个顿时顾不上再抢鱼,抄起网子和挠钩,七手八脚去捞河里的浮冰。
这些浮冰面积极大,并且彼此之间的缝隙相当狭窄。此刻虽然站不得人,但过几个时辰之后,肯定会被寒风重新“焊接”在一起,形成一个新的冰壳。所以想要让倭寇打消从河面上向寨子发动进攻的念头,最好的选择就是将浮冰全都捞出水面。
如此,即便河中的活水重新凝结,一时半会儿,也达不到原来的厚度,更无法承受大部队的重量。
于是乎,当锅岛加贺守直茂在远处赶至岗子寨东口,所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怪异景象。自诩所向披靡的加藤枪骑众,被明军用铁炮,打得人仰马翻。而两道冰雪铸就的寨墙之间的河面上,数以百计的朝鲜义军和流民们,正热火朝天地凿冰,捞冰。(注1:锅岛加贺守直茂,这是日本当时对官员的称呼方式,姓氏+官职+名字)
“他们捞冰块做什么?那东西在冬天有什么稀罕?!”因为活动区域一直在日本南部,锅岛直茂对于冰雪的特性非常陌生。顾不上去过问加藤枪骑众的伤亡情况,皱着眉头大声向左右询问。
“应该,应该是清理水面儿,不给我军留下任何落脚之地吧?!”军师成富茂安同样是肥前人,这辈子都没怎么玩过冰,望着正在冒白汽儿的活水,迟疑着解释。(注1:冬天河水比冰面温度高,所以冰窟窿凿出之时,通常都能看到水汽凝结)
“应该就是,但那有用吗?!这么冷的天气,最多一夜功夫,河面就能重新冻得结结实实!”锅岛直茂听得将信将疑,皱着眉头继续议论。
“他们可以一直不断的凿冰,反正朝鲜人也不擅长作战!而明军自己节省下体力,刚好顽抗到底!”成富茂安想了想,继续低声分析。
这句话,倒有一定道理。作为三个月推平朝鲜的胜利之师,日军上下,都对朝廷官兵的战斗力嗤之以鼻。而跟明军的接触虽然不多,日军的几个主帅们,却从有限几次战斗中,得出了明军战斗力与自己这边不分伯仲的结论。因此,很容易就推测出,寨子中的明军是拿朝鲜人当做苦力来使用!
“鉴种,你带领徒步者,去监督朝鲜新附军靠着河岸结寨。”既然自己和军师成富茂安,都得出了相同的结论,锅岛直茂就不再继续在朝鲜人身上浪费心神。将头转向家臣田尻鉴种,大声命令。(注3:徒步者,即杂兵,辅兵,不负责作战。一个标准的日军作战单位编制,包含骑士,足轻(枪,弓,铁炮)和徒步者)。
“遵命!”田尻鉴种迟疑着从河面上收回目光,快速去执行任务。
“军师,你过去安抚一下九鬼广隆,告诉他,骑兵原本就不适合攻城,刚才的失败不是他的错。”又迅速朝对面忙着打捞浮冰的朝鲜人身上扫了几眼,锅岛直茂低声向成富茂安指示,“等一会营寨扎好之后,我会将各番组的所有铁炮手集结到一处,替他的部下讨还血债!”
“理应如此!”成富茂安行了个礼,策马走向垂头丧气回来请罪的九鬼广隆。
虽然同在第二番队(军团),但九鬼广隆却是主帅加藤清正的铁杆清信。所以,锅岛直茂不敢以此人上司自居,更不敢因为九鬼广隆刚刚被大明鸟铳手打得丢盔卸甲,就嘲笑其无能。
而那九鬼广隆,听到成富茂安转述,说锅岛直茂要调集所有铁炮手为他报仇,立刻就忘记了心中的沮丧。仰起头,远远地向帅旗位置行礼,“多谢锅岛加贺守成全,末将虽为骑士,却也通晓铁炮。下次出战,请为先锋!”
“九鬼四郎兵卫忠勇可嘉!”锅岛直茂才不愿意,让自己辛辛苦苦打造的鸟铳兵,全都被九鬼广隆这个只懂得乱冲的莽夫浪费掉。先大声夸赞了对方一句,然后笑着摇头:“但是,你一路辛苦,也该休息片刻了。放心,有的是让你出马的机会。只要今天大军能突破寨墙,明人肯定会从另外的出口落荒而逃。届时,能留下他们多少,就落在九鬼君身上!”
“多谢锅岛加贺守成全!”九鬼广隆闻听,心中更是感激,再度躬身下去,提前向锅岛直茂致谢。
锅岛直茂冲着他笑着还礼,然后抖擞精神,给其他下属安排差事,“冈田三郎,下村信一,你们两个,去通知各番组抓紧时间休息!小野生浦、岛村九健,你们俩去找朝鲜新附军主将金一元,让他们安排伙夫给大伙烧些热水来。竹越一三,荒川十藏……”
众下属们大声领命,然后分头展开行动。很快,一座规模庞大的营寨,就在河岸边现出了轮廓。朝鲜新附军们拖着疲惫的身躯忙忙碌碌,倭寇们则抓紧时间,吃干粮补充体力。
彼时日本刚刚在丰臣秀吉的屠刀下,初步完成整合,还没有形成统一的军制。所以,几乎每个大名麾下的部队编制,都跟其他人不一样。
锅岛直茂虽然有智将之称,其麾下的兵马,也只是粗略地分为了马回旗本和八个番组而已。每个番组内的兵力也不一至,多的高达千余,少者却只有三四百众。
但比起其他大名,锅岛直茂至少让每个番组中的兵力搭配,保持了相同的比例。其中徒步者(杂兵)最多不超过每个番组的三成,正兵当中,则有三分之一,为铁炮手,六分之一为骑兵。
这样的编制形势,让他麾下的兵马,同等规模下,战斗力远比其他大名稳定。但缺点也非常明显,每次他想集中单一兵种出战,都需要将编制打乱,相当耗费精力和时间。(注4:以上日军编队方式,可见于朝鲜史料)
今天,锅岛直茂决定集结麾下全部铁炮手,给明军致命一击,动作不可谓不大。所以,准备时间,也相当的长。眼看着足足大半个时辰都过去了,铁炮手的队伍还没成形,来自松前地区的武士小松元缘忍无可忍,冒着再被主将痛打一顿的风险,快步凑到帅旗下,大声提醒:“锅岛加贺守,不能再耽搁了,朝鲜人,朝鲜人正在筑墙,在河面上筑造新墙。一旦他们用新墙将河岸两侧的寨墙连接起来,我军就无任何通道可以进入寨内!”
“筑墙,河面上连积雪都没有多少,他们怎么筑墙?!”锅岛直茂听得眉头紧锁,一边努力朝河面上的朝鲜人位置瞭望,一边大声质疑。
山梁上的雪墙他看到了,也能猜出是明军指挥朝鲜“乱民”,用积雪浇上冰水所建。但河面却不是山坡,一时半会儿,朝鲜人也弄不来足够的积雪。
“是用冰,用冰!”小松元縁气急败坏,顶着被锅岛直茂抽肿的脑袋,大声叫嚷,“河水中捞出来的浮冰,直接就可以当做筑城的材料,沿着冰面断裂处,横着垒起来,就能垒成一道矮墙。松前那边冬天,每年虾夷人都会在海边搭建冰屋子,用的是同样的办法!今后只要在矮墙上不断泼水,就能让矮墙越长越高!”
“啊——”锅岛直茂被惊得两眼发直,冒着被明军鸟铳击中的风险,策动战马冲出本军,一直冲到距离寨墙七十步的位置,才重新拉住坐骑。
手搭凉棚凝神再看,只见朝鲜“乱民”在明军的指挥下,已经将冰墙垒到了齐膝高。并且还在不断地开凿河道上的冰面,制造新的浮冰。而每块浮冰捞上来之后,根本不用做任何修整,就能直接像砖头般垒到墙上去。冰块儿表面所带着的冷水,迅速就能将其“粘在”墙上,粘得结结实实。
仿佛还担心冰墙的不够美观,每垒起一层之前,朝鲜“乱民”们,还向墙头上洒满黄灿灿的麦秸。于是乎,冰墙竟隐隐呈现出一股绚丽的金色,仿佛用铜水浇筑。
“他们,他们洒麦秸,是为了让冰墙变得更硬,更有韧性!”小松元縁气喘吁吁地追过来,继续“尽职”地向锅岛直茂解释。这样做,哪怕用锤砸,都很难将冰墙砸裂。虾夷人以前也经常这么干,冬天修好一个冰屋,能用到来年四月!”
“八嘎,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早说?!”锅岛直茂被气得眼前阵阵发黑,扬起马鞭,劈头盖脸朝着小松元縁头上乱抽。
“在下,在下以为大人知道。”小松元縁一边用手护住脑袋躲闪,一边大声解释,在下,在下刚刚因为多嘴受过一次责罚,不敢,不敢轻易再犯!”
“来人,给我把铁炮手全都调上来。不用整队了,马上!”锅岛直茂瞬间又想起了自己先前殴打此人的事实,手中的马鞭,便再也抽不下去。掉过头,指着自家大营,高声吩咐。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凄厉的海螺声响起,上千名倭寇铁炮手快步冲向岗子寨,宛若一群闻到鱼腥味道的苍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