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冰城 (上)
第十六章 冰城 (上)
“砰——” 射击声在冰墙后响起,紧跟着,锅岛直茂胯下的坐骑脖颈喷出一股鲜血,轰然而倒。
“该死的畜生!” 张维善气得破口大骂,随即从身边家丁手里抢过第二把魔神铳,用铳口指向摔在雪地上的目标。
还没等他来得及瞄准,几名倭寇已经尖叫着冲上,用身体搭建肉盾。另外几名倭族武士弯腰扯起锅岛直茂,拖着向远方逃窜。张维善射出的第二颗铅弹,成功将另外一名日本武士打翻。却彻底失去了第三次开火机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倭寇头目被拖得越来越远。
“砰砰砰……” 冰墙后,其他明军鸟铳手也朝着倭寇头目开火,然而,弹丸却全都不知去向。鸟铳的特性便是如此,超过五十步就很难保证准头。即便是装药高达二两的大型魔神铳,顶多是将射程提高到四五百步,准头方面的提高,却十分有限。(注 1:没有膛线的滑膛枪,超过一定距离,弹道就会出现严重歪斜。所以中世纪火枪手交战,彼此之间距离都要靠得很近。)
”别开火,别乱开火。远了纯粹是浪费火药!”刚刚松了一口气的教头吴昇大急,赶紧冲到冰墙下,对鸟铳手们拳打脚踢,“老子平时怎么教你们的?隔着上百步远,你以为你手里拿的是子母炮呢?浪费没了弹丸和火药,等倭寇杀到跟前来,你手里的鸟铳还不如一根烧火棍!”
“吴兄,我这两支是魔神铳!”张维善虽然没有挨骂,却也觉得脸上发烫。扭过头,举起手里的重型火枪大声解释!
“百步之外,一样是浪费!”吴昇很不给面子地追加了一句,随即,冲上前,扯住他胳膊直往下拉,“小心,那边未必没有西夷魔神铳!”
张维善脚下全是积雪,被他扯得站立不稳,重重坐在地上。还没等来得及发怒,耳畔就传来了“砰砰砰……” 数声巨响,头顶斜上方的冰墙,被弹丸砸得冰屑飞溅。
虽然那些弹丸同样也没准头,可架不住数量极多。万一某一颗恰巧落在身上,他今天就性命呜呼!
“该死,不都说倭寇穷得要命么?怎么会有如此多的魔神铳?!” 被冰渣溅了一后颈,张继业好生懊恼。
“应该是倭寇头子的旗本队上来了,相当于咱们大明这边的主将亲兵!” 吴昇多年前在戚继光帐下就有过跟倭寇交手的经验,皱了皱眉头,大声回应,“主将亲兵,用的东西肯定是最好的。况且那天你没听朴七汇报么,那个叫锅岛什么的倭寇,年俸三十六万石白米呢!”
虽然三十六万石米年俸,肯定不会都落在锅岛直茂一个手上。但是按照大明目前一两银子两石米的价格,每年能经手十八万两银子武将,级别也不会太低。这样折算下来,锅岛直茂的亲兵手中有造价高昂的魔神铳,也不值得奇怪了。(注2:史料参见立花统虎的马回本队构成 ,其中有队长4,骑士84,铳卒114,弓卒27,枪卒209,徒步者339)
只是如此一来,正在凿冰筑城的朝鲜义军们,可就倒了大霉。倭寇的精锐铁炮手偷袭张维善不成 ,立刻将铳口转向了他们。三十多杆重型铁炮先后开火,弹丸打得冰窟窿处水花四溅。
倭寇手里的重型铁炮,与张维善、刘继业等人手里的魔神铳,都传自西洋。名字不同,造型、威力等其他方面,却一模一样。与寻常鸟铳相比,此物提高的可不仅仅是弹丸的射程。弹丸的直径和威力,也增大了足足三倍。无论人还是战马,只要被击中,身体上立刻就会被打出个碗口大的血洞,纵使华佗亲临,也无法将其救回!(注3:关于西班牙重型火枪,明代典籍上多次提及。大明工匠也多次仿制,又称斑鸠铳,板钩铳。)
那么多杆铁炮瞄准相同的区域开火,即便准头再差,偶尔也能蒙上一次。转眼间,就有正在捞冰的朝鲜义军,被打得倒飞而起,鲜血瞬间洒满了冰面。
其他义军和百姓见状,吓得惨叫一声,转身翻墙逃命。然而,人越是着急,手臂和腿脚越不听使唤。明明刚刚还没垒到人腰高的冰墙,大伙儿却怎么翻都翻不过去。反而像下饺子般,一个接一个滑了下来,差点儿就一头扎进墙外的冰窟窿里。
“别怕,别怕,他们鸟铳装填很慢,他要很久才能打下一轮!” 知道自家袍泽严重缺乏训练 ,斥候小旗车立扯开嗓子,大声提醒。
谁都知道鸟铳装填慢,并且威力越大的鸟铳,需要的火药越多,射击间隔的时间越长。但是,在场的义军和百姓,却谁也无法保证,自己能在倭寇手里鸟铳装填完成之前翻过冰墙。所以,任车立喊得再大声,都无人肯听。
“蠢货,你不会从墙内搭把手么 ?!”通译朴七经历的战斗次数多了,经验越来越丰富,头脑也越来越灵活。从岸边冲到车立背后,抬手就是一巴掌,“带着你的人,给外边的人搭把手。无论是绳子,还是棍子,只要能让他们借力就行!”
“绳子,绳子—”斥候小旗车立闻听,立刻停止了毫无意义地喊叫,弯腰从脚下抄起一根草绳 ,直接甩过了墙头 ,“拉紧,我扯你们进来!”
“抓绳子!” “抓住扁担!” “抓住镐头把儿!” “把手给我!” ……
周围的朝鲜义军和大明兵卒见样学样,也纷纷对墙外凿冰的义军和百姓施以援手。很快,就将第一批人拉过了墙头。
“砰,砰砰,砰砰,砰砰……” 重新装填完毕的倭寇精锐铁炮手,再度发起了攒射。两名刚刚爬到一半儿的义军后背中弹 ,半边身体被打了个稀烂。
其余被封在冰墙外的义军和百姓们,吓得两腿发软,脸色惨白。却不敢停下来等死,继续拉住城内丢下来的草绳,扁担、镐把儿等物,加速翻墙逃命 。
“手里有魔神铳的,都给我上来!” 张维善可不是一个光挨打不还手的主儿,见倭寇的精锐铁炮手们气焰如此嚣张,立刻蹲在岸上的冰墙后调兵遣将。
他的话音未落,刚刚返回寨内,连气都没顾得上喘均匀的刘继业,已经带着麾下所有正副百总、总旗,狂奔而至。每个人肩膀上,都扛着一支巨大的魔神铳。
虽然只有十来支,远少于外面倭寇手中的数量。但是,大伙脸上,却毫无惧色。来到冰墙下后,立刻寻找有利位置,将魔神铳架了上去。
恰好有七八十名倭寇铁炮手看到了便宜 ,仗着自家精锐的掩护,悄悄地摸到距离冰墙五十余步位置。刘继业在墙内看得真切,果断调整目标, 将照门、准心和一名倭寇足轻头的胸口,连成直线。(注4:明代鸟铳,已经具备现代步枪的基本瞄准构造,准星称为准心,照门即现在的照门。)
鸟嘴状的衔口迅速下压,将点火绳塞进药锅。药锅里的引药被点燃,瞬间冒起一团白烟。紧跟着,铳身猛地晃,声如霹雳。一枚重达一两八钱的弹丸,呼啸而出。将对面的足轻头的整个脑袋,打了个四分五裂。
“砰、砰、砰……” 老何等百户手中的魔神铳,也相继开火。其中大多数瞄得都是刚刚摸到距离冰墙五十步上下的普通倭寇铁炮手,也有两三支瞄向了更远处的倭寇精锐。
惨叫声接连而起,正准备向城头发动偷袭的倭寇铁炮手们,被打翻了四五个,死相惨不忍睹。周围没有中弹的铁炮手被吓得亡魂大冒,也不管附近有没有人督战 ,倒拖着武器,仓皇后退 。
“砰、砰、砰……” 正在攻击朝鲜义军和百姓的倭寇精锐铁炮手们,立刻调转铳口,用手里的重型铁炮,与刘继业、老何等人展开了对轰。
双方隔着八十余步远,射出的弹丸都没什么准头。但是,一方凭借手里的重型铁炮多,另外一方凭借有冰墙保护,倒也打了个旗鼓相当。
“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把外边的人全都拉进来!” 朴七终于松了一口气,仗着自己背后有李彤撑腰,扯开嗓子 ,冲着河面上的所有朝鲜人发号施令。
“明白 !” 车立等人闻听,齐声回应。然后组织起更多的义军和百姓,将更多的绳索,木棍等物,从比岸上矮了至少七尺的冰墙上探到了外面,将其余被封在墙外的自己人加速拉了进来。
待与明军展开对射的倭寇精锐铁炮手们,发现自己打得再凶,也徒劳无功。想把重型铁炮转向河面之时,他们已经找不到合适的下手目标。除了最初不幸被他们杀死的几名义军之外,其他朝鲜人已经全都翻回了新筑的冰墙之内。
“往后退远一些,找个安全的地方,继续凿冰!” 不愿自己的乡亲被明军视作拖累,通译朴七扯开嗓子 ,继续发号施令。“将凿下来的冰块拖过去,继续加高冰墙。别总指望天兵救你们,人要是不懂得自救,神仙来了也没治!”
斥候小旗车立和周围的义军将士们皱了皱眉头,对此人指手画脚的模样好生不满。然而,却全都知道此人主意没任何错误,小声嘀咕了几句之后,快速沿着河面散开,各自寻找安全地方去凿冰。
为了避免影响到河面上的新筑的冰墙,大伙新凿的冰窟窿都不敢太大,并且尽量远离墙根儿。饶是如此,凿冰块和垒冰块的效率,依旧远远高于朝墙头泼冷水任其自行凝结。不多时,河面上那段冰墙 ,就又肉眼可见的速度“长高”,并且“长”得愈发结实,从上到下,隐隐透出金黄色的光芒。
墙外的倭寇头子锅岛直茂气急败坏,将麾下所有重型铁炮全都集中到了一起,隔着八十多步远,瞄准冰墙不停地地射击。
巨大的铅弹,将冰墙外表打得坑坑洼洼,然而,整座冰墙却如同铁筑的一半,巍然不动。仿佛担心锅岛直茂被气得还不够狠,每当倭寇的精锐铁炮手停止射击,重新装填火药,通译朴七就指挥着朝鲜人沿着墙头向下泼水。寒冷的河水,淌过刚刚被铅弹打出的坑坑洼洼,迅速凝结成冰,转眼间,就让那些坑坑洼洼变浅,变小,继而消失不见。
“锅岛加贺守,天色已经很晚了,我军至今尚未休息,继续进攻下去,得不偿失!” 成富茂安没有在明军手上吃亏,所以不像锅岛直茂那样气急败坏。发现后者的呼吸节奏已经开始放缓,果断履行军师的职责。
“嗯——” 锅岛直茂乃是百战老将,从羞恼中恢复了几分冷静之后,也意识到光凭着重型铁炮,砸不开眼前的冰墙,沉吟一声,无奈地向下挥手,“收兵,回去休息。明天再继续攻打此地。我就不信……”
咚咚,咚咚,咚咚……” 一阵嚣张的战鼓声,将他的后半截话,彻底淹没。
冰墙后的木台上,李彤的身影迅速出现,先是向正在忙碌的将士们拱了拱手,然后拔出佩刀,遥遥地指向了锅岛直茂的将旗:“老贼,大冷天你不在家里猫冬,你就这么着急送人头么?!”
“老贼,大冷天你不在家里猫冬,你就这么着急送人头么?!”周围的大嗓门弟兄,齐声重复。一遍又一遍,唯恐寨子外的倭寇们听不清楚!
“老贼,大冷天你不在家里猫冬,你就这么着急送人头么?!”
“老贼,大冷天你不在家里猫冬,你就这么着急送人头么?!”
“送人头么,送人头么,送人头么……”
山谷中,余音袅绕,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