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散故人别,二
暮鼓已敲过许久, 重重宫门早该紧闭,然而长街两旁每隔十步点起斗大的火盆,衬的天色泛起一种半明半寐的昏黄, 空气中弥漫着热油燃烧又腻又香的气味。
从兴庆门到宜天门再到跃龙门, 李隆基纵马奔驰而过,眼前飞快闪过影影瞳瞳的宫宇。
宫门前挑的灯笼被烈焰一比,显得黯淡飘摇, 叫他莫名感到些许恐惧。
待赶到飞仙殿, 他跳下御马把缰绳往后头一甩, 急问。
“娘娘为何突然不好?”
四宝凑到身侧低声道,“前日圣人说要来又没来,娘娘就犯了疑心病, 叫奴婢紧着往龙池殿打听, 可是有人进了什么谗言。”
“朕不是叫人送了个如意同心结来,叫她放心吗?”
“娘娘嘴上说放心, 心里头只怕还是惴惴的。”
李隆基啧了一声, 无奈道, “太医说朕身上杀气重,怕吓着她。”
“今儿中午本来好了些, 还叫茜桃梳妆打扮,方才快黄昏时候忽然就不成了,奴婢在外头听见娘娘尖叫了几声, 嘴里还说些怪话。”
李隆基心头闪过一丝疑惑, 停了脚步问。
“说的什么?”
四宝眼神闪烁,舔着嘴唇嗫喏半晌, 方才硬着头皮道, “仿, 仿佛说什么,盔甲。”
他语音未落,跟在李隆基身后的高力士、五儿并十来个宫女、亲卫面上皆生出一层寒霜。李隆基倏然一惊,心底某个隐秘的角落似被什么动物的利爪狠狠一抓,压制许久的痛苦喷薄而出,生生将胸腔激的冰凉。
他登时发怒,劈面朝四宝脸上甩了一个耳光,打的他原地兜了个转,抱着头跌倒。
李隆基悍然骂道,“谁指使你攀诬你主子?!”
四宝已吓得傻了,贴墙根坐着,手脚软塌塌搭在地上答不出话。
高力士瞧李隆基目光如要噬人一般,死死盯着惠妃寝殿的方向,忙解了腰上玉带递给五儿,沉着脸向各人脸上溜了一眼。
五儿明白,指挥亲卫提了四宝就走。
李隆基三两步跨进内室,见十来架高低灯盏将房间照的犹如白昼,半透明刺了蜂蝶赶菊纹样的金线纱帷由上而下铺天盖地悬垂下来。烛光照在纱帷上,那金线盈盈闪烁,似反射了日光。
三十来个宫女内侍捧着金盆、巾帕、茶水、汤药,有条不紊的在榻前穿梭。太医院医正曹郎官坐在榻前,微微闭目,神色沉郁。
偌大的宫殿内半点人声皆无,只听更漏缓缓,‘叮咚’一声落在碧玉仙人双手捧的玉盘里,泛起阵阵涟漪。
明亮的烛火和衣裙碰触时衣料的窸窸窣窣声烘托出一股莫名的冷漠气氛,仿佛他们侍奉的并非活人。
李隆基一阵心悸,几乎不敢上前,独牛贵儿眼尖,凑过来抹泪道,“圣人可回来了,娘娘都不大认人了。”
“曹太医怎么说?”李隆基的口气听不出悲喜。
“奴婢不敢胡乱回答。”
李隆基不语,片刻抽了抽鼻子,闻到他身上隐约有股酸臭之气。
牛贵儿忙撩起袍角跪在他脚下惶恐请罪,“奴婢御前失仪,罪该万死。”
高力士问,“可是娘娘身边这几日离不得人?”
牛贵儿幽幽道,“这三四日娘娘夜里睡不安稳,奴婢怕出事,顾不上更衣。”
李隆基听得狐疑,冷厉的目光盯了牛贵儿片刻。
“娘娘如此,为何不早来报?”
牛贵儿磕了个头方道,“圣人知道的呀。娘娘的心病,一是当年武三思之死,众口纷纭,都说那头……砍断以后滴溜溜在地上打转。前几日太华公主来看望娘娘,抱了个手鞠球,一时落在地上,公主贪玩踢了一脚,那球……”
他迟疑。
“那球偏巧是鹅冠红夹酱紫色的,拖着个赤红绳编的穗子,滴溜溜一转……正好比个人头……拖得血迹。”
李隆基大怒,目光在他身上寸寸刮过,牛贵儿不由低了头,心口砰砰跳起来。
在‘杀神’面前弄鬼,他可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了。
李隆基森然道,“娘娘便给吓得失了神了?尤其不敢见朕了?”
牛贵儿提起一口气,仰起头斩钉截铁地回话。
“是!奴婢见娘娘害怕的样子,不敢叫她再瞧见圣人!故而这几日尽心服侍,不曾去回禀。”
李隆基凝视他片刻,重重咳了两声。
宫女内侍们犹如潮水,安静的驻足向他行礼,待高力士使个眼色,便纷纷放下手中的活儿静悄悄往外退。
曹太医起身迎上李隆基的目光,轻轻摇了摇头。
李隆基举步上前,逆着潮水退去的方向走向骊珠。
她蜷缩在苏绣软枕上,眉目紧紧皱着,满头簪环皆已除去,青丝闲散散垂在枕边,胸前一抹锦葵红明花织锦抹胸。锦缎太过光滑润泽,相形之下她胸口的皮肤粗糙干瘪似苍老了十岁。
李隆基又惊又怒,转头喝问牛贵儿。
“朕不过四五日未来,怎就瘦成这样?”
他动静大了些,惊得惠妃轻轻睁了眼,自月白蝶纹茧被中探出苍白纤瘦的右手,交到他的掌心。
“阿瞒回来了?”
李隆基忙笑道,“朕去梨园罢了,你不喜欢,朕不去便是。”
骊珠纤长的睫毛微微一颤,勉强蹙着眉如往日般娇滴滴道。
“阿瞒最会哄人。从前说我不喜欢便不选御女,偏还留着王洛卿时常气我。”
她病了许久,最近五六日精气耗散,说话都吃力,偶尔清醒过来便明白时日无多了,当下不肯再浪费时间,盯着他。
“臣妾,有事要求圣人。”
两人情分深厚,早在李隆基还是临淄王时已经互相信任,‘圣人、臣妾’等语反是玩笑时才用。
眼下她郑重其事的称呼,惹得李隆基悲从中来,知道她是要交代遗言,他刷的红了眼圈,却不肯让她察觉,反轻笑道,“我知道你的心病,总以为我对雀奴是面子情儿,怕我不肯好好待他。”
他顿了顿,“太子的事儿也是为了雀奴吧。”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骊珠愣了愣,越发觉得不值,泪珠儿断线珠串似的往下掉,把樱草紫的软枕染成丹紫红色。
李隆基替她抹着泪花,触手尽是冰凉。
“雀奴十岁才领回来,跟你不亲,不让你抱,只哭闹着要宁王妃,你夜里哭了多少回,你当我不知道?若不是为了你,我怎会逼死了王氏,不许他家人出仕,做出要立你为后的样子。都是为了给雀奴壮胆,叫你放心。”
骊珠心尖尖都打起颤。
“你——你说王姐姐是你,是为了我?”
李隆基想起这些年为平复骊珠的小心思花了多少水磨功夫。
江山都抢回来了,骊珠却还是这般下场。
他怜惜她自幼经的风雨,一次次政变仇杀,一次次血肉委地,娘家死的干干净净,宫里宫外没个臂膀。为着这些事儿,他对她难免纵容些,却不想纵得她起了夺嫡的心思。
三十个儿子,选谁都是他心念之间转瞬可变的事儿,却容不得别人来摆布。
“我把你看得比雀奴重十倍,可他到底也是我的儿子!你就不能信我一回?”
骊珠放声大哭,虽然隔了二十几年,想起来还是五内俱焚。
“我几时疑你了?自那年在骊山,我几时疑过你。我是看他实在苦,打小儿就离了爷娘。我生了七个,只活了这四个,你叫我怎么放得下?!”
李隆基恨道,“你放不下雀奴,却放得下我吗?”
四只手紧紧握在一起。
李隆基感觉到她浑身颤抖着,随着哭腔一阵阵哆嗦,原本丰润的身子轻的像柳枝一般。这样的哭法她当年也有过一次,是长子李一夭折的时候。他百般呵护,才哄她打起精神又怀了两次,不想又都死了。
第三个孩子断气时她已经哭不出眼泪了。
骊珠样样都好,只除开一样,性子实在太脆弱,真真儿是朵娇花。宫里的女人,哪个不是生三个活一个,鬼门关里抢孩子。
唯有她,次次折腾得只差没跟了去。
李隆基自己背地里琢磨,许是这世上和她有关联的人太少了,她才会拼了命的要生出几个血脉相连的亲眷来。
连续三胎之后,太医委婉建议李隆基疏远她,叫她少受些罪。恨只恨他竟然听信了这话,将她冷落在太极宫中,才生出后头许多波折。
这么多年,外人都说惠妃武氏骄横跋扈,心里眼里容不下人,将后宫摧折的荒芜不堪。
其实根本不是这回事儿,全是他乐意的。
骊珠懂得他,他也懂骊珠。旁的女人都是天子的脸面,只有她是他的伴儿。
李隆基心头一阵恐慌,当年生雀奴时便是这样,太医絮絮说了许多,他只抓住一个死字,万一她就这么撇下他去了呢?
骊珠艰难地支起身子,用力从他掌心抽出右手,攀上他的膝盖紧紧捏住。
“三哥哥,三哥哥——”
她凄凉的叫着,面容皱成一团,枯涩的长发纠缠在颈间,苍白干涸的脖颈就像被水草缠住的天鹅。太多话想同他说了,朝夕相伴说了那么多,却还是没说够。她以为他会怪她谋害了太子,或是怪她背地里结交朝臣,原来都想左了。
骊珠忽然间明白过来,就算李隆基并不特别属意于雀奴,却很可能为着哄自己高兴,就这么一个最微不足道的理由,他都会夺了太子的位子送给雀奴。
阿瑛、阿瑶、阿琚都死的太冤枉了!
——她这是做了什么孽呀!
他们就像她的堂兄弟们,未出嫁的姐妹们,只因为生来姓武,僭越地沾染了一丝儿李唐王朝的光彩,人头就被挂在了玄武门上。她一生都记得十二岁那天,长安城头上,被武家人的数钱条性命染就的血色氤氲的天空。
现在终于添上了她这迟来的一笔。
骊珠失神的向后倒下去,重重栽倒在李隆基的臂弯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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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喜欢骊珠,比起这个故事里其他立志陪伴君王(或未来君王)的女人,她简单的多,相信爱情,想要常人的幸福,要儿女双全,要父慈子孝,要给儿女安排出路,可惜她没能看到孙辈的出生。感谢在2020-10-09 20:28:23~2020-10-10 10:35: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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