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散故人别,三
李隆基静静坐了一会儿。
天朗气清, 夜色流觞,长安城安宁沉睡,唯有宫廷的夜晚是深不见底的泥潭。寒意猝不及防笼住他的身体, 像头巨兽, 奋力把他拖回那个染红了整个长安城的噩梦。
无边的浓重黑暗兜头淋下,他独自体验被撕裂的痛苦,同时拔出精神, 想着此刻窗外的星河一定极美。
骊珠是误坠凡尘的星辰, 如今终于归位了。
他替她合上双眼, 扬手把守在门口的高力士召进来,声音已经恢复清明。
“叫他们进来吧。”
大着肚子走路摇摇晃晃的咸宜、紧张得手脚发颤的杨洄、憨憨的太华、愣神的李琦,还有……寿王李瑁。
一大堆人匆匆进屋, 见到圣人, 立刻都矮了半截。
李隆基空洞的目光扫过他们每一个,这就是骊珠留给他的全部了。
阿娘已经去了, 这很明显, 她右手垂在床边, 蔻丹鲜艳欲滴,手掌却空洞的向外翻开。
咸宜的心像被人狠狠拧了两把, 顿时疼的涌出了泪水。
可是她不发一言,敛容磕头下去,一拜之后杨洄也回过神跟上。太华和李琦茫然的互相看看, 被肃杀的气氛裹挟, 愣愣跟着咸宜磕头。
唯有李瑁跳起来握住惠妃的手。
“阿娘!”
他高声呼喊。
咸宜顾不得就快临盆,拦腰紧紧抱住他, 死命往地上压, 摁着他的脖子叩头, 低声斥责。
“阿瑁!休得无礼!”
咸宜没有注意到,李隆基冷漠的眼神已经从李瑁转移到自己身上,充满了探视、怀疑和不置信。
高力士持节而立,居高临下看着跪伏在圣人脚下,惠妃最亲近的五个人。
寿王往后的路要怎么走,这五个人当中究竟是谁在拿主意呢?
阴雨绵绵的傍晚,天色似墨汁倒翻在宣纸上,曲曲流觞,越远越浅,极远处仍然亮着,一丁点蒙昧的蓝,似泪印,极近处已经暗的发黑。夹道上,十二三岁的小内侍们敛着眉毛袖着手,贴墙根禹禹而行,影子印在鲜红的宫墙上,像一连串卑躬屈膝的纸人。
风把其中一个的高山冠吹落,他仰起脸飞快的望了一眼三十九级台阶之上的龙池殿。
小算子和五儿躬着腰面对面站着,绯红圆领袍衫被风吹起,露出底下乌黑的皮靴,皮影戏样单薄僵硬的剪影。
他弯腰去捡冠子,雨点子忽然密集起来,扑面澎湃冰凉的潮气,打的他愣了愣。就这一晃神的功夫,冠子又飞远了两尺。小算子耳聪目明,远远瞧见他的狼狈,指着他笑。
“瞧那蠢货。”
五儿轻声呵斥,“动静小点儿,圣人不痛快呢。”
小算子眼珠子一轮,进殿去请个安的话头就在嘴边打转,没敢提出来。
自打惠妃暴病身亡,小算子的心先就虚了,高力士日日守在圣人跟前,也不曾交代他什么,急得他成了个热锅上的蚂蚁,焦灼不安。
最可气的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御前伺候的活儿,五儿就排到前头去了。
小算子嘿嘿直笑,转过身放低了姿态垂眼搭话。
“娘娘的棺椁停在殡春宫丽正殿有三天了,谥号还没个说法儿?”
五儿向殿内努了努嘴。
“宗正寺、太常寺和礼部几位郎官都在里头呢,还有李相、裴相,我瞧着,今日该定出个章程了。”
做内侍全靠察言观色,主子跟前多听见一句话多看见一个眼神,便多一分生机。从前小算子自诩消息灵通,兴庆宫里有什么风吹草动也越不过他去。这个节骨眼儿上反而成个睁眼的瞎子,近不得圣人的身,摸不准脉了。
“圣人到底——伤不伤心?”
小算子讪笑着用肩膀蹭了下五儿,“娘娘病了那么些时候,也没见圣驾往飞仙殿去。倒是日日勤着跑梨园。可是有了新来的?”
“圣驾行止,旁人不知道,算公公还能不知道么?宫闱局记档的册子不是都奉给算公公瞧了。”五儿幽幽应了一句。
册子能比得上眼见耳听么?
小算子惶然抬起头,正遇上天地彻底归于黑暗的瞬间。
日头似乎是一个跃步跳进蒙昧里的,嘎拉拉焦雷滚过,雨点子噼里啪啦又密了一层。混沌里有人点灯,星星点点脆弱摇曳的细微光亮,密密如牛毛,好一会儿他才适应了这昏茫,看清五儿脸上意味深长的笑意。
“阿兄没听说么?”
“什么?”
“这几天宫里宫外传的怪话也多,头先说废太子死的冤枉,后头又说娘娘死的冤枉。阿兄怎么看?”
“我能怎么看?这阵子我忙得陀螺似,都没来得及往飞仙殿见娘娘。排了那么些歌舞宴饮,一举哀,都用不上了。”小算子懊恼地咳声叹气,垂眼盯着脚尖。
等待是最煎熬的。
五儿向来天真傻气,垫踹窝赶在头里,这回怎么拿腔作调起来?左等右等等不来他答话,小算子心头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砰砰的心跳里腰越发塌了。
广袖轻飘飘拂过,头顶上传来师傅高力士低沉的嗓音。
“礼部已拟定了贞顺皇后的谥号,明年二月迁入敬陵,以皇后身份配享宗祠。”
小算子陡然抬起头,面上又惊又喜,十个指头紧紧攥成拳头,“皇后葬仪?那比丽妃娘娘、华妃娘娘——”
他一语未了,已看清高力士眉头蹙起,分明怀疑戒备的神色。
小算子陡然心惊。
他拜在高力士门下五年,眼见干爹长袖善舞,举凡圣人起居饮食、君臣隔阂、宗室家事、内库盈亏,无不料理的滴水不漏,以至于他都忘了,干爹还有个‘右监门卫将军’的头衔,是上阵杀过敌的。
跟武将沾了边的宦官,只怕不那么好糊弄。
果不其然,高力士哼笑了声。
“太子都废了,丽妃娘娘四个字,难为你还惦记着。往好了说,是顾念旧主,情深义重。往坏了说嘛,你莫非替丽妃怀屈抱冤?”
小算子呆住了,腿一软便跪下来,扣着砖缝匍匐在地,唱戏似的念起从前。
“干爹您知道的呀!儿子从前在丽妃娘娘跟前不过是个洒扫小太监,连娘娘面儿都见不着呢。要不是您把儿子拨拉到龙池殿,今日儿子还在冷宫里头熬着哪!”
“我提拔你,也是为了惠妃娘娘说你机灵,勤快,小腿儿跑着蹦蹦跶跶的,比五儿利索。”
高力士的话音轻飘飘地。
小算子的眼神跟着转过去,见五儿整了整衣领子,脸上浮着一层不怀好意。
小算子的中衣湿了个透,凉凉的贴着皮肉,风一吹,便是一件冰雕的罩子笼在肉身上。入宫十来年,挨过饿,受过打,失手摔了丽妃心爱的琉璃灯,冰天雪地跪在墙根底下过夜,叫人抬回榻上,十来天直不起腿。
那回就是穷途末路了,丽妃正走下坡路,气急败坏,成心拿他做筏子立威风。宫里不是讲人情的地方,哪个主子也不敢要他,嫌晦气,都等着看他送掉小命。
要不是惠妃心软替他提了一句,他这条贱命如何了局,明摆着的事儿。
“惠妃娘娘待儿子恩重如山,儿子怎会顾念旧主?!”
他表白完,耳畔忽然插进一声高昂的疑问,“这么说来,你是顾念惠妃了?”
小算子惊骇莫名,一口气没倒过来,呼吸带喘地往后挫着后腰,眼睁睁看着一片绣着龙纹的袍角飞进视野,朱红色底子上金银丝线交错,在幽暗深沉的夜色里迸发出刺目的光亮。
小算子深深把头埋下去,鼻尖几乎要触碰到冰凉潮湿的地面。
“大雪那日你去瞧过惠妃?”李隆基的音调和煦随意。
“从前你往飞仙殿递消息,朕都知道,女人家的小把戏,虽不应当,罪过也不大。待会儿自己上掖庭领二十板子,罚俸半年,小惩大诫就是了。”
该掉脑袋株九族的罪过,高高举起轻轻就放下了,小算子一颗心从浪尖落回泥地,好半天没回过神。
五儿虚虚踹了一脚,他才忙不迭叩拜谢恩。
“圣人圣明,奴婢知道错了。”
“你体恤惠妃便是体恤朕。说吧,那日你瞧见什么了?”
小算子瞪大了眼睛,抬脸直面君上。
李隆基的身姿如常挺拔,脸色也波澜不惊,甚至比平常还多几分淡然,手指虚虚在空中划过,没露出丁点哀伤痛苦。
圣人的样貌,照史官的说法是‘英明果断,雄伟俊丽’,然而这话太笼统了。小算子见过宗祠里供奉的历代皇帝、皇后以及储君画像,圣人在这群人当中最最拔尖。
他的眼睛坚定、深邃、旷远,最奇妙的是,带着一丝隐隐约约的自省。他看着旁人的时候,好像还分了半分精神在空中看着自己。这种清醒,或者是多疑,或者是冷酷,天长日久,转换成一种疏离的气象,最后凝结成帝王的威势。
纵然已经在御前服侍了五六年,被圣人正眼打量,小算子还是感到汹涌的寒意从尾椎骨迸发,一路攻城略地冲上脑门儿,炸开冰凉的礼花。
飞仙殿。
白绫蒙了昔日璀璨光华的陈设,满宫里三四十个宫女内侍都换了重孝,经幡打在最显眼的地方,一片白茫茫的哀悼。
牛贵儿轻手轻脚走进里屋,刚掀起帘角,就听见茜桃支支吾吾的声音。
“……我也不知道那天怎么回事儿,头晕晕的,人也发蒙,晚上睡觉云里雾里都不知道到底睡着了没,一会儿看见神仙妖怪,一会儿又好像在宫里。”
牛贵儿站了片刻,听里头没了动静才抬步进去。
茜桃和碧桃两个手握着手临窗坐着。
茜桃形容还好,人怏怏的没有精神。碧桃却是瘦的发飘,眼下青白,孝衣空荡荡的,看见牛贵儿鼻子又抽了抽。
知道他们俩情分非比寻常,茜桃站起来向外走,给他们腾地方。
“我上外头盯着去。”
牛贵儿空开半边身子让茜桃出去,扭头劝碧桃,“别哭了,没日没夜守了七天灵位,你也算对得起娘娘了。”
碧桃嘤嘤哭泣。
“娘娘真是丽妃鬼魂作祟吓死的?可恨娘娘疼我一场,事到临头,我竟没在。”
“左不过一天功夫,刚巧你就没在跟前,也是缘分浅。”
碧桃抹着眼角,“偏果儿病的厉害,身边离不得人,就错过了。”
“人死如灯灭,灯一灭,眼前就黑了。不是我说你,事到如今就别问了,对你不好,你瞧四宝,实心诚意向着娘娘,得了什么好下场?”
碧桃神情一凛,迟疑着问,“四宝他——”
“打死了。”
好歹也是一条命,就为了一句话没说对,多少年忠心耿耿都白费。碧桃眨了眨干涩的眼睛,这几天哭得太狠了,再要为四宝挤出眼泪,竟不能够。
“打发家人丧葬钱了吗?”
“丧葬钱?那些等着喝血肉的还配花他拿命换的钱?”
牛贵儿噗嗤一笑,搬了个细木小匣子出来,轻巧的一揭,里头满当当整铸的好银子。
“四宝乡下有个表妹,小时候跟他亲近,说过几句亲热话,如今也嫁人做了娘子。我揣度着,这份儿钱他大约愿意给她。你替他带出去吧。”
“就没旁人了?”
碧桃斟酌了下,“这够买个好庄子了,凭空给人,夫家难免疑虑。”
“天上掉好处往外推么,反正就是个太监,死都死了,疑虑什么?即便活过来,还能跟他抢老婆?”
牛贵儿仰脸笑,好不叫眼泪滑下来。
“飞仙殿的人都是我从宫闱局挑来的。你和果儿是我老乡,茜桃从余姚来,独四宝生在关中,家里最穷,没吃过饱饭,又老实。”
他哽咽,碧桃也心酸。
飞仙殿里独牛贵儿年纪最大,是众人的主心骨。他原本家里也还过得,自小读书指望中举做官,无奈家道中落,逼得没有办法才净了身,便与家人断了来往。平日他最疼爱四宝,当子侄辈处处指点教养,不想落得如此结果。
碧桃抽抽搭搭的,那骤然失了势的线团子从屋角寻摸过来。
人说兽有灵性,到今日碧桃真信了。线团子好像知道再没人宠惯它了,夹着尾巴小心翼翼在榻角徘徊,没得她的召唤,愣是不敢往人身上蹭。
“来。”
碧桃冲它招手,线团子一瘸一拐的歪过来。
“畜生玩意儿!内侍省再不抱走就扔出去,闹得满屋子狗毛!”牛贵儿蹙眉踹了一脚,线团子往后翻跟头,滚到地上。
碧桃愕然,想起牛贵儿向来不喜欢猫猫狗狗,只得叹口气作罢。
牛贵儿手指摁在细木匣子上,“这世上还惦记他的就剩咱们几个了。”
“树倒猢狲散,从前万事系于娘娘一身,如今里外没个倚仗。”
“娘娘刚走你便求去,未免显得凉薄,不如等一阵子。待果儿求了忠王,跟高爷爷提一声,必能成的。眼下嘛,太华还小,又与你亲近,身边正缺人照料。昨儿五儿来问,我已替你交代过了。”
他色色想得周到,开解一番,碧桃也略感宽怀,遂仰起脸问。
“那你呢?”
牛贵儿笑笑。
“太监宫女两样啊,宫女到日子能出去,太监却要死在这宫里头。横竖龙池殿满满当当塞不进去,看哪处闲置宫宇混过算数吧。”
死啊死的,听见这个字碧桃就胆寒,她扯着牛贵儿的衣袖地低声恳求。
“阿兄好好求求高爷爷,指到忠王府上,咱们三个还在一处。”
“你跟了果儿我也放心。”
牛贵儿不着痕迹地轻轻一让,那片衣袖似浮云漫卷,脱了碧桃的掌心。
“你瞧他病才好些又来看你,日后必定待你好的。”
碧桃向外一瞧,果见果儿精神抖擞走来,她垂眸轻笑,没在意身后牛贵儿羡慕自怜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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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妃的死应该责怪谁呢?政敌的算计,女儿的野心,儿子的逃避,丈夫的权衡,还是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