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照青苔上,三
自杜若跑了一趟忠王府, 待选之事便如泥牛入海再无消息。
杜有邻几次提起话头探问,杜若唯有默默而已。所幸他还记得关卡不在杜若身上,逼也无用, 只得草草了事。
一个人越是心急如焚, 便越疑心全天下人都与他一般。
想到东宫上下俗人都勤等着看笑话,杜有邻浑身发毛,敏感得只如春天的猫狗, 分分钟跳脚, 但凡听见同僚提起‘永王/惠妃’等语, 便忙不迭避走。如此三番两次,便是原本不知情的人也打探到了首尾,在他跟前挤眉弄眼, 成心瞧他一惊一乍。
杜有邻不耐烦应酬, 索性请了长假赖在家中,日日挥毫作画以自娱, 却是画虎反类犬, 画马蠢如驴。
韦氏看在眼里, 心知长此以往不是办法,这日便袖了二两新茶来寻杜若。
才走到窗下, 却听海桐道。
“小娘子不是说他与永王不同,必能说到做到吗?这才三四天呢,就吃不香睡不着的。”
韦氏大吃一惊, 忙放轻了步子, 听得里头窸窸窣窣翻身之声,杜若长长叹息。
“如今我是明白了, 世上哪有什么作准的事情。在别人手里讨生活, 日日都要提心吊胆。唉, 好没意思。”
海桐便笑。
“那日奴婢与翠羽姑娘等在旁边,她还说,王爷待二娘的声气儿,就比待旁人好得多了。”
“他难不成是个冷面阎罗投胎?上世里斩不完的妖魔鬼怪,这世里看谁都是仇敌?统共见着两回半,回回都在发脾气。哼,不过是仗着生的好些,嘚瑟的走了形儿。”
“单论相貌,奴婢觉得还成,也配得上二娘。就是说话那个劲儿真是可恨极了,世人在他嘴里都站不住了。”
杜若愣怔了半晌,翻身坐起来大力唾她。
“死丫头!挑着话缝胡说,我哪里是夸他样貌?我是说,又不止他一个托生在圣人膝下,王爷且有二十来个呢,得意什么?”
“照你上回说的,那永王倒是个斯文和气的。”
“完都完了,还提他做什么?”
杜若没好气儿地捶打被子。
韦氏在外听了,便如头顶上响了个焦雷,待要进屋去问个明白,又恐杜若不肯以实相告,揭破了反而不美,踌躇半日才要进屋,便见杜蘅走来说话。
她忙快步拦住。
杜蘅道,“我满屋里转了个圈,谁知阿娘在这里。寻若儿么?怎不进去?”
她探头往杜若屋里瞧。
韦氏低声道,“我今日想起田庄之事还需从长计议,你跟我来,与你阿耶再议议。”
说着便扯住杜蘅往正院走。
杜蘅瞧她脸上已变了颜色,一头热汗,两眼都木呆呆的,哪里还敢多问,一时见了杜有邻,才要说嘴,又被韦氏以别语岔开。
杜蘅满心里疑惑,暗道不过是选的上与选不上,阿娘何至于这般形貌?选的上自然好,荣华富贵滚滚而来,即便是没选上,若儿还小呢,着什么急?
她却不知韦氏深恐杜若仗着伶俐剑走偏锋,撇下永王另觅他途,惹出麻烦。
又过了两日,杜有邻正在长吁短叹,忽听荣喜报说门上有女客来访杜若,他顿时心头一紧。
“可是永王府上遣了婢子说话?”
荣喜道,“那小娘子戴了幕篱,自谓姓杨。”
“哎呀!”
杜有邻跌足大叫,莫不是长宁公主家小娘子寻了来,这却不好怠慢,遂丢下画笔待亲自去迎,又觉不对。
“你去报与二娘子知道,若要见,就带去她房里。”他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客人是坐车来的?”
“骑马来的。”
京中高门女眷多有图方便时髦骑马出入的。杜家门户小,只养了一匹供应杜有邻使用,杜若姐妹都不曾学习驾驭。
“她可带了婢子同来?”
“也不曾。”
难不成是那位惹得京城沸沸扬扬的‘假杨’?
他呵呵笑。
“必是学里姐妹相约玩耍,你快告诉二娘子知道,莫要耽误。”
荣喜答应了去通传,杜若也是一头雾水。日长无聊,她才翻了琴谱出来,尚未上手。
杜若忙迎到大门口。
只见一人背面负手而立,身着男装,头戴幕篱,银色轻纱笼住全身,迎着春日阳光,通身熠熠生辉,手里握着鎏金卷草纹马鞭,鞭尾垂在腿上。
那马儿比她高出两三头,通身雪白,四蹄乌黑,伸着脖子,将鼻息咻咻喷在她颈间,仿佛耍赖撒娇。
杜若半是羡慕半是怅惘的看了半晌。
教养两个字已渗入她的骨髓,就算会骑马,她也不敢穿着男装四处乱跑。可是杨玉身上有股坦坦荡荡肆意妄为的劲儿,并不因出身低微而自惭形秽。
如果在从前,她还是个自以为锦绣前程的世家少女,定不会欣赏杨玉的出身和姿态,可是被裹挟着走到这一步,杨玉的心气儿就叫她暗暗叹服了。
“阿玉好灵透消息,竟寻到这里。”
杜若笑盈盈扯福身见礼。
杨玉回头一笑,站下幕篱。
杜若呆了一呆,她这身打扮真可谓是不伦不类。
头上绾作一窝丝,插了满把镶嵌赤红珊瑚珠子的金梳,点缀两只玉钗。身上大红单丝罗圆领袍衫子,虽是男装款式,却用了女装纹样,金银丝线绣出山鸟轻嗅茶花的图案。
通身衣料首饰皆较前次昂贵许多,杜若纳罕,眼风一溜,又见她底下穿的男式鸟皮靴。
杨玉坦然笑道,“贸然上门,怕若儿不肯见呢。”
“怎会。”
杜若牵了她手回房。杨玉走起路来,袍子上的山鸟随着步伐摆动,宛如活物。杜若瞥了两眼,深以为罕。
两人走到杜若房里,在榻上并坐。榻桌上巴掌大的玉石香炉才点上蜜合香,袅袅香烟笼住近前一小块地方。
杨玉将幕篱随手甩在一旁,拔下长钗挑了挑香灰。
“原来若儿喜欢熏香,真是个风雅人儿,我就不爱。”
海桐机灵,顺手抹了梳妆台上玫瑰膏子揣在怀里,自去灶间烧水做茶饮,留她俩说话。
杨玉站起来打开北面长窗,瞧无人走近,方问。
“若儿可定了去处?”
杜若摇摇头。
杨玉嘴角一弯。
“若儿对我不尽不实。也是,我寒门冒籍,与世家女天差地别。这样唐突上门,难怪若儿不信。”
杜若想起自家的尴尬处境,轻轻摇了摇头,笑盈盈看着她,柔声道。
“阿玉无需自贬身价。当今天下,世族旁支,与寒门冒籍,又有多大分别。不过是沾上几分皇恩,就换几样金银,只顾眼前罢了。”
这番话说的极透彻,杨玉倒怔了怔,点头笑道,“我果然不曾看错你。”
她顿了顿,望着窗外杜家菜园欣欣向荣的春日绿意,面上泛起得色。
“不瞒你,寿王李瑁已允诺立我为正妃,只是王府水深,我有意与妹妹共同进退。”
她言辞痛快,满带提携之意,却惊得杜若陡然打翻了心里那杆秤,滴滴溜溜不知道什么碎了一地。
杨玉奇道。
“嗯?你竟不愿意?”
杜若张了张嘴,摁住砰砰乱跳的心,强自镇定半晌方道,“阿玉竟肯让寿王再娶侧室?”
杨玉一愣,登时笑的前仰后合。
“欸,你听岔了!我做什么找这样不痛快?他自然也不敢。不过以若儿的容色,必是十六王宅中人,这个内眷做定了。”
说了半天,原来并不是杨玉向寿王推荐了自己。
杜若轻轻嗳气,嗔怪地瞪她,便笑着摇头。
“恭喜阿玉,妹妹还在苦等结果呢。”
杨玉上下打量她。
杜若家常模样与郯王府那日不同,通身未戴珠玉金银,只在头上双环绑了孔雀蓝丝带,身上穿着鹅黄色对襟圆领小衫,银色长裙束至胸乳部位,丁香色飘带打了绦子。小小人儿直如街上卖的泥娃娃,天真柔顺,独一双宝光闪烁的大眼睛显出几分妩媚。
杨玉微微眯了眼。
杜若这张脸,浓妆时丰艳明丽,摄人心魄,淡妆时温婉宜人,静谧悠远,可这都不是最要命的。她久在男人堆里打滚,知道皮相之美不过一时,真正叫人爱不释手的永远是性情。
“没有着落你肯静静坐在家里?我瞧妹妹不是这样随波逐流的人物呢。”
杜若挑了挑眉,她喜欢杨玉直爽,也有心与她联手,便不肯隐瞒。
“阿耶想是催促过王郎官,可是没半点音信,如今不知该从何处着手。”
“这样啊——”
杨玉眼光一溜,捉狭地摇了摇手,笑道,“王洛卿机关算尽,也比不得惠妃娘娘一根指头,你阿耶这个山头可是拜偏了。”
杜若神色怔忪,杨玉知道她还不明白其中缘由,掩嘴笑。
“此中龌龊事由也多,都不与你相干。你只要知道,在皇子们跟前,他弄得这些花招都算不得数就是了。”
杜若早有此猜测,听她揭破,只觉言词投机,说起来十分痛快。
“若儿容色见识皆不及阿玉,若得幸,大约可为忠王妾侍。”
“忠王?”
杨玉暗暗诧异,美目流转间已问出声,“可是王妃牵的线?”
杜若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轻轻摇头。
她果然是与人私下定约,杨玉眼风闪动,戏谑地瞄了杜若一眼,看得她面孔发烫。
还是个雏儿呢,这算什么,便七情上面起来。
杨玉安慰道,“王妃宽厚,又有了身孕,想来不至于为难你。”
她细细想了一回,嬉笑道,“人皆说忠王受先皇后王氏拖累,在圣人面前少些脸面。寿王年幼,忠王无宠,都是远离纷争的闲散王爷。咱俩的归宿都算不差。不过我白提醒你一句,名分一节可大可小,他若是爱你到了极处,离了你一时三刻也活不下去,品级家世乃至子嗣后事,样样都会替你虑到极处,那你只管稳坐钓鱼台。倘若,他本就是可有可无一时宠溺,你最好还是趁热打铁,要些好处在手里。譬如忠王府里,听闻内宠最多,今日这个明日那个,没有品级傍身,往后有你的苦果子吃。”
杜若涨红了脸不答话,心里疑惑,杨玉出身低微,为何提起皇室秘辛如拨弄掌中棋子,很是耳聪目明的样子。
杨玉何等聪明,立时道,“那日驸马家女郎说的话,若儿想是嫌污了耳朵,听过就忘呢。”
杜若越发诧异。
杨子佩曾说,杨玉的叔父教养了七八个美貌女子,言下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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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到这里就结束了,主题是三女待选,如今杨玉胜券在握,杜若尚在两可之间,而子佩一脚踏空不知道前路如何,明天第三卷,谢谢各位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