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作吴宫妃,三
花开并蒂, 可不是应当送给妾侍的礼物啊?!
杜若眉头蹙紧,取出花钗擎在手里轻轻旋转。
初春温软细密的日光把鲜红莹润的珊瑚染出了淡淡荧光,映得白腻的南珠也仿佛带了鲜艳色彩。
“……眉黛夺将萱草色, 红裙妒杀石榴花。”
韦氏双眸微睐, 喃喃吟出诗句,目光扫过她指尖榴花。
“永王年幼,外无母族扶持, 内无圣人爱重, 行事又全无章法, 如今八字没一撇,已把想册立你为正妃的话捅到了惠妃跟前,且并无往下头如何操办的章程, 这事儿如今还悬着。这样一来, 你已成了众矢之的。倘若不成,想再做其他皇子的妾侍, 便难如登天了。”
“永王?”
杜若微微一愣, 不复方才镇静。
——永王是谁?
她见都没见过, 高矮胖瘦一概不知,只听李玙说了一句‘最会以貌取人’, 又说他‘撒一句娇,想要两个三个都行’。
这么个人,懂得送花献殷勤?她是不信的。
杜若诧然问道, “这些日子的茶花都是他送来的?”
“不然还有谁?”
韦氏追问, “你可是私下与永王——”
杜若顿感窘迫,面上泛起一层红晕, 讪讪转开脸。
“宫中女官特意训导, 选看时不得抬眼直视贵人。所以各位王爷形貌性情如何, 女儿着实不知。英芙姐姐也早劝过女儿别做无谓想头。杜家门户低微,难讨得好处。至于什么永王,女儿连他的面目都没看见过。”
韦氏怔一怔,越发疑惑,“是吗?这却怪了。”
母女俩困坐愁城,齐齐盯牢花钗发呆。
杜若脸色阴晴不定,变了几番,迟疑半晌方道。
“杜家门第着实太低,当真册妃,只怕女儿便是如榴花一般被‘妒杀’的下场。”
她乍闻喜讯毫无骄傲自衿之色,反而冷静持重,一语中的,全然不似寻常少女一惊一乍,韦氏既欣慰又隐隐觉得何处不对。
“不过——”
杜若眸光辗转,思索片刻又道,“只要圣人点了头,不必等待册妃礼成,阿耶的官职便可升两三档了。”
韦氏脑中灵光闪现,恍然大悟。
可不就是这个道理,区区东宫六品之女,岂堪为皇子良配,且不论婚后如何,只要圣人认下这门亲事,杜家便无需再担忧儿孙出仕之事。
韦氏面上这才有了笑意,转忧为喜,抚着杜若发髻欣慰由衷地点头。
“可不就是,还是你说得对。”
杜若含笑转目,瞧着韦氏轻声道。
“阿娘莫急,永王既敢吐出话口,女儿自然要板上钉钉,再敲他两锤子。总之一日未至绝路,便还有转机。”
她语意坚定,眉头微皱,目光不知望向哪里,韦氏脸上的笑意慢慢沉静下来。
三月中了,房里摆着两盆杜鹃,花型平平,色泽却极鲜妍,往日里杜若爱摆弄脂粉,家里的杜鹃向来不得寿终正寝,全被她摘来染指甲,今年是没这心思了。
这丫头的心性,实在不是一般闺中女儿。
忠王府。
暴雨倾盆。天地被细密的雨幕笼罩,哗哗如柱,如蒙上一层青灰色的纱,水流顺着檐角飞溅而下,将青石板地面敲打的砰砰作响,惹的人心头烦乱。
英芙坐在窗前,手里抖着一帧精致的兰花笺,摇头漫声感慨。
“若儿可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雨浓凑上来扫了眼兰花笺,嘻嘻笑道,“奴婢看低了杜二娘,上回还说她必是做妾侍的命,如今倒是攀上高枝儿了。”
英芙唾道,“王妃这么容易做上么?”
“咱们府里不容易,那是因为咱们王爷位次高,招了圣人的忌讳,又格外疙瘩难伺候些。永王那里,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的,册妃,还不就是圣人一转念的事儿。”
英芙低头看了看廊下站着的几个丫头,绣鞋和裙角都叫飞溅的雨水打湿了。她扬手示意风骤出去叫她们散了,微微叹气。
“阿璘确实无足轻重,所以娘娘懒怠替他操办,一年年耽搁下来,都十七了,身边一个女人没有,着实不像话。不过他这么胡搅蛮缠闹一通,只怕还真成了。”
雨浓嬉笑着竖起两根指头。
“那今年你要添两个妯娌,永王那里添一个杜二娘,寿王那里添一个杨四娘。”
英芙扶额长叹。
“圣人都还没吐口呢,你这儿就都算上了。你且说如今这张帖子怎么办吧?这节骨眼儿上,若儿偏嚷着要来赏海棠。她要赏的是海棠吗?分明就是要赏阿璘!她这是成心挑唆着要阿璘赶紧替她吆喝去呢!”
“杜二娘心思玲珑,做得成永王妃自然最好,她与咱们韦家也算一条心。就怕万一做不成,往后永王册了别的王妃,再与她拉拉扯扯的,倒显得咱们撺掇了她不知好歹似的。王爷与永王情分深,万年打不散的亲兄弟,倘若你与永王妃处不来,就拖了王爷后腿了。”
“要不是怕这个,我何妨顺水推舟送她一程呢。”
英芙望着外头白茫茫一片越下越大的豪雨,无力苦笑。
“杜伯伯区区六品,还是东宫属官,阿璘再怎么不得圣心,真册了这位,岂不是整个宗室陪他丢脸?”
雨浓皱眉想了想,就手接了风骤端来的新鲜果子,捡了小巧软糯的用小碟子装了送到英芙手上,忽然福至心灵,冒出个主意。
“杜二娘的事儿能不能成还在两说,寿王的事儿却是杨家与惠妃娘娘都点了头的,必出不了岔子。咱们要撇干系,不如应季办个海棠宴,就以海棠为题斗花,主客请杨四娘,叫杜二娘来做个陪客,再请永王作壁上观。反正你们三个确是同学,又都沾着亲眷,聚聚何妨?往后就算永王妃要计较,你只说杜二娘是杨四娘拉来的就成了嘛。反正咱们王爷和寿王少来往,计较不到你头上。”
这倒真是个现成的好主意!
英芙又想了想,使小银叉子尝了口梨花软糕馃子,笑吟吟咽了。
转过几日,雨水稍停,金乌破云而出,照得朗朗乾坤一派生气,英芙站在廊下赏内府局才送来的金鱼。
她家常穿着宽身蜜合色锦衫,镶了青纱边,底下系一条白银挑线穿花缕金裙子。蜜合色难穿,肤色略黑一点便显老相,又要气度端庄娴雅才俊逸。英芙肤色白净,又端庄持重,十分和衬。
院中硕大的铜缸按制贴金,注满了水,一个足有五百斤重,金灿灿的缸壁反射着炫目阳光,水光四射闪耀无比,衬得三四片才巴掌大的翠绿荷叶有些寒酸。
英芙临水站着,侧头照了照倩影,颇自得。
一尾鲤鱼盈盈游过,搅得涟漪顿生,她眼神稍稍游离,便见一抹榴花红的倩影迤逦而来,离开三步远便含笑下拜,恭敬请安。
“忠王妃金安。”
英芙回身虚扶了一把,身子几乎未动。
“若儿起来吧,我受不起你的礼呢。”
杜若笑意款款起身,毫不忸怩地站在英芙跟前低一级的台阶上,仰起脸微笑。
“王妃念旧,我却不能不识相。”
才初春时节,她已换下织锦、缎面等厚重面料,换上了绫罗。
桃心领窄袖蝶恋花纹样的银白小衣底下扎着嫩绿厚纱长裙,紧窄的腰身只有盈盈一握,外头披一层半透明的浅榴花红蛇皮绫外衫,鲜艳明快的配色衬得她大了两岁,仿似已有二八年华,堪堪可折,再看头上却还是简薄双环,插着七八枚雪白东珠镶银纹独头簪,闪闪烁烁似漫天星子。
英芙双眸微睐,淡声道,“若儿大了,眼见就要嫁人了,不该再扎这种小孩子的发髻。”
杜若惊奇道,“宫闱局前日说我已落了选,阿娘好泄气,说要多留我两年,过了十六再议亲呢。”
她手抚在胸口,作出小女孩天真无邪的受惊模样。
“王妃莫要吓唬我,我还不想嫁人呢。”
她这样滴水不漏,英芙怔了怔,懒怠揭穿,只闲话家常一般续下去道。
“今日斗的是海棠,你怎么穿了榴花红呢?”
杜若捉狭地挑眼看她。
“今日主宾是子佩,我抢她的风头作甚?没得招她说些真真假假的混话。”
“果然还是你最伶俐。”
英芙低声笑她,“如今她已有着落,想来不至于一点就着。”
“子佩已经定下了?是哪家?”
杜若意外的蹙起眉头,英芙忙将手指按在唇上示意她噤声。
“悄悄说与你,如今京里还没几家人知道。惠妃娘娘已取中了她,要册为寿王正妃呢。”
啊呀!真不愧是杨家,一击不中,转身便又搭上了惠妃,可见待选妾侍的秀女册为正妃也并非绝无可能。杜若心底转过几个念头,脸上还是懵然天真的样子,随口与英芙絮絮说些闲话。
忠王府的赤色宫墙延绵不绝,是初春时节明亮的底色,亦是最隆重的舞台。已是三月里了,玉兰花期早过,如今正当时令的乃是海棠与梨花。
子佩穿着一袭海棠红刻丝锦衣徐徐走来,飒爽的修长眉眼被春风软化,整个人如蒙上了一层薄纱,神情宜喜宜嗔,似一枝俏生生的贴梗海棠般娇羞喜人。
杜若看的呆了呆,低声呢喃。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子佩今日似花仙化身呢。可见容色是次要的,人但凡走在好运道上,事事都顺遂。”
英芙亦是别有心事,嘴角扬起似笑非笑的影子。
“可不是,子佩人逢喜事,容光焕发了。”
子佩依依行至英芙跟前,搭眼瞧了两人一圈,慢腾腾开口。
“若儿来得好早。”
她倚仗寿王的威势不肯行礼,英芙也不好勉强,只得笑应道,“你来了就能开席了。”
“前儿才得了这个,今日便应了景。”
子佩前番在郯王府里跌了架势,今日成心要补足,绝不肯再被人当做妾侍对待,故而一反常态的招摇,轻轻晃着发髻上插着的宫样珊瑚嵌南珠海棠钗,眼中微有得色,诧异的在韦杜两人身上打量。
“明明约好了做宴席,你们都忘了不成?”
杜若将两手握成拳头藏在身后,故作神秘地笑。
“我可是记得的,你们猜在哪儿?”
子佩矜持的眼神从她身上掠过,并不搭腔,便跳到英芙脸上。
英芙抬手捋一捋鬓边碎发,淡淡向风骤扫了一眼。风骤忙拍了拍巴掌,两个健妇抬着一架硕大的单面屏风走出来放在当地。
杜若赶上去看了一遍。
原来这架屏风的框架底座皆是紫檀透雕,嵌着一张透绣垂丝海棠并草虫诗词的月白厚纱。寻常绣娘书画功底有限,多仿名家折枝花卉,格式配色皆从雅。这幅却是另辟蹊径,唯求写实,树木高大健硕,花枝散漫蓬勃,虽略有流俗之嫌,却叫人一望而感春意喷涌而出。
杜若看得啧啧称奇,赞叹道,“王妃新得了好东西,这就给咱们开眼了。”
雨浓立在英芙身后笑着接口。
“也没什么,韦郎官才叫人从兖州送了这个来,说是有个绣娘手艺且说的过去,供女郎们赏玩。”
子佩不急着看,挽了挽袖子,又打量天色,才随意撩一眼,打了个呵欠,慢慢道,“英芙可真会躲懒儿。”
不过是个寿王妃之位罢了,谁比谁又差一截子?子佩三番五次挑衅,纵然英芙再好的心性也终于生出不耐烦,变了脸色摇手冷语。
“宫里的东西自然样样都是好的。兖州乡野之地何足相较,今日是子佩赢了。”
“是吗?”
一把温润男声自英芙身后响起,杜若与子佩都慌忙退步,不约而同垂下眼眸。
“三人相较,杜二娘尚未出招,怎就分出胜负了呢?三嫂未能持中啊。”
英芙回首望向来人,不觉失笑,假意高声斥责,实际却是提醒杜若注意。
“阿璘大胆!女郎们聚会,你神出鬼没的做什么?”
——原来这便是排行十六的永王李璘了。
杜若心头一跳,仰起脸大胆向他看过去。
只见来人素衣广袖,意态闲闲,在灿烂春光中投下一片修长的身影,俊雅的五官乍看与李玙有些相似,尤其是那双乌影沉沉的眸子,泠泠然犹带水光,但再看仔细些,李璘肤色苍白,身姿瘦弱,眼神反常的热切,似有不足之症,就与活跃好动极不安分的李玙截然两样了。
听到嫂子直呼己名,李璘微微有些窘迫,目光轻快的从杜若发间一晃,随即压低,落在她腰间碧玉佩上。
“所谓三人成虎,本王若再不露面,今日杜二娘只怕要吃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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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黛夺将萱草色,红裙妒杀石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