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9
鬼剑之事一日未平,夜来户户一日闭门不出。
晡时进餐后,天色越发昏冥,乔岷从外头回来,摘下斗笠,摇了摇头,显然未有收获。倒春寒来,崔叹凤不会功夫,帮不上忙又不敢乱走添乱,便给众人煮了驱寒姜茶,石老仆留了饭,一并端出。
晁晨听见唤,放下书卷从屋中出来,咕咚一碗茶下肚,左右不见公羊月,快走出来,逢人便问。
“公羊月呢?”
“公羊月?”
双鲤正蹲在长案前和几个杂工赌钱玩,闻声抬头,盯着他瞧看:“晁哥哥,你现下特别像个老妈子,你以前可从不主动找老月。”
他是来报仇的,怎的就成了公羊月的老妈子?
晁晨干咳一声,忙解释:“教书惯了多操心。”
“别管他,老月有分寸,不添乱就是最大的帮忙!”双鲤今儿个手气极佳,连赢数局,一心扑在骰盅上,便摆摆手嚷道,“再来,再来!”
晁晨忧心忡忡,转身没留神,撞到了灯架子。
听得动静,双鲤转头瞥看,手里的骰盅没捏住,骨碌碌滚出两颗骰子,恰好落在晁晨脚边。双鲤俯身,本是要自个儿捡来,结果却被晁晨抢了先。后者把东西递到她掌心,没曾想,下一局便输了个光腚。
双鲤顺嘴嘟囔一句:“我的好运气都让你给顺没了。”
晁晨身子一僵,扶着灯架不知该走该留。
声不小,那些个手艺人连带崔叹凤都听了个一清二楚,几双眼睛来回觑看,双鲤猛然反应过来,急忙解释:“晁哥哥,你别往心里去,我……我以前跟老月都这么胡说八道,我没别的意思,哎呀,好了好了,今天到此为止。”
说着,她把桌子上的东西往布包里收,手脚不协,摔得满地都是,又涨红脸追着捡。
“你说这丫头贼不贼,赢了就走,真会见好就收,”崔叹凤在晁晨肩上拍了一把,“你就别担心,能伤到公羊月的人,还不多。”
晁晨双手握拳,又松开,硬气道:“我才没担心他。”
方才还喧哗吵闹的铺子,随人走人散迅速沉寂下来,晁晨挪开铺门前的一块木板,倚在缺口旁,盯着黢黑的街道和屋檐下飘摇的竹篾灯笼发呆。
石老仆端着热水木盆走来,拧干抹布,依次擦拭小几和马扎。
晁晨回头,兴致缺缺,浑身有些不自在。
“公羊公子令我备了些香烛纸钱,该是出城往西扫墓去咯,他功夫那么高,保不准还能把鬼剑给擒回来。”石老仆将马扎垒在一块。
默了一晌,晁晨问:“远么?”
“不远,不及五里。”
公羊迟就死在绵竹,即便没有尸首,也该立有衣冠冢,作为后嗣,公羊月前去祭拜也是人之常情。看魏展眉的意思,他从前不入绵竹,不过剑谷,而今既然有这个机会,也想薄酒一杯,聊以慰籍,毕竟他们不会在这里待至清明。
晁晨颔首,不甚唏嘘,“老伯,您方才说擒回来,可也相信是人为?”
“我只是不信所谓的冤魂作祟。”老仆人摇头,“仔细想来,若勾结秦军开城哗变真乃公羊老前辈所为,他有何冤?若非他所为,则只能是秦军以其与张育的交情设计,可凡事不能一拍脑袋想当然,那张育是什么人?号令万军的蜀王。公羊迟又是什么人?剑谷仅次于喻灵子的剑客!哪这么容易被摆弄?”
这么一说,晁晨也觉得迷雾重重。
换作他是公羊迟,若有人借自己的名义算计好友,不该自戕于绵竹城上,依傍那身武功,往中军帐刺杀邓羌不是更好?暂且隐忍,为张育报仇不是更好?
“老人家,您说得对。”
哪知石老仆把抹布扔进水盆中,抬起眼皮,悻悻道:“对有什么用,你以为真相有多重要?我能想到,剑谷那些个老神仙难道还不如我,自是有用意。何况,他人生死,与己何干?张育死后,绵竹归秦,谁敢对秦军有怨言,也就只能对死去的人撒气,不然为何苻秦分崩离析后,公羊老前辈却连个坟茔都没有。”
晁晨一怔,喃喃自语道:“不是公羊迟,那西城的是谁?”
“是夏侯真。晁先生你不知道吗?六年前,人就死在绵竹,算算日子也就这几天吧。”石老仆收拾完毕,端着盆踽踽离开。
夜风吹面寒,晁晨抱着手臂,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不欲再等,转身搬回那块放在一旁的木板,往门上装。这会子,斜街对头的砖墙上,闪过一前一后两道影子,犬吠声消后,依稀是季慈的呼喊。
晁晨立即放下东西,探头去看,发现季慈和周碧海,正往西面去。
不知为何,他心中如擂鼓,很是不安,回头叫来老仆交代两句,随后从缝隙里挤出去,拿着匕首跟上,虽然他心中并不承认是担心公羊月,而只借口对自己说,是怕他回城时与方婧撞上,再生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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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了大约两三里,不仅没碰上返程的公羊月,连周碧海和季慈也丢了踪迹。晁晨心里七上八下始终不踏实,按老仆人的话,公羊月不到未时离开,绵竹是个小城,凭他的脚力来回至多一个时辰,但眼下已近酉时,足有两个时辰。
依靠问来的位置,他伏草而行,慢慢向前摸索。
不知是不是这几月被公羊月变着法“锤炼”,身法腿脚比以往更扎实,不需以内力施展轻功,也能步如飞燕,加之积攒的经验,一般的蟊贼自保该是无恙。
于是,他一边留意官道方向的动静,一边沿山而行。
走过一片油菜花梯坎,拨开早春的木棉花枝,水溪交汇处往上靠山处,修筑一座坟茔,坟上青草丈高如翠,年生已久,无人打理。绕墓一圈的荒草被割了个干净,断口平薄整齐,那把“玉城雪岭”就插在碑前。
公羊月靠着一株还没长大的枣树,把断剑“风流无骨”枕在膝上,长发散开,拎着酒壶干饮,一句话也不说,脸上看不出悲喜。
乌漆抹黑的山野,本是什么都瞧不清,好在石老仆备的蜡烛足数,眼前的人又是个无甚讲究的,萝筐里有多少便点了多少,照得方圆三丈亮堂堂。
晁晨眼神好,隔着老远借光,看清那黑石碑阳上刻着孤零零的名字——
“夏侯真之墓。”
没有抬头称谓,没有尊讳,没有立碑人,没有墓志铭,甚至简单到连书刻的字体也格外粗糙,深一笔浅一笔,像是有人用剑一笔一划斫出来的。
悲伤寂寥往往成于无形之间,不需要多余的言辞描述,一个眼神便已将人出卖。
公羊月很少同人流露出己身脆弱的一面,但现在,晁晨只需盯着多看片刻,便能与之共情。
虽然他从没主动提起过,但这个叫夏侯真的,对他来说定是非常重要。
晁晨想上前安慰,可双腿如同灌了铅,长在地上挪不动,只能无声一叹,煎熬地立在原地。公羊月似有感觉,朝木棉花树飞来两眼,但却无动于衷,继续昂头饮酒。晁晨侧目,看着落在肩头的白色花瓣,直到被风拂去,这才下定决心。
就在他抬腿要走出来时,另一个方向响起脚步声。
方婧一直都知道夏侯真葬在绵竹,她曾数次向七老谏言迁坟回剑谷,但不知公羊月同人说了什么,夏侯真的祖父,七老之四的夏侯锦一直拒绝迁坟动土,并借口说九宗历来只有佩剑归冢的规矩,肉身埋在何处,皆无所谓。
血亲既是如此说法,她一个外人也不好擅作主张,只是这之后,她赌气似的再也没来过绵竹,没再看过一眼。
今日在城中听到关于公羊月的闲谈,她不由地想起当年剑谷中类似的传闻,那时,夏侯真还是传闻中的一角,眼下,却已是荒坟一座。
方婧觉得堵得慌,喘不过气,心口像剜了块肉一样疼。
而后,她像行尸走肉一样,拖着僵硬的身子往义庄查看收殓的尸首。在被告之人已叫家中亲戚领回后,连跑了两三家调查,结果不是衣容已正,不许翻看,便是家徒四壁,草草下葬。一看无甚收获,她心中更是烦闷难安,在城中乱走一通后,失魂落魄出了城,竟不自觉往此间来。
周碧海和季慈便是在约定地点不见人,才在入夜后满城相寻,生怕出了岔子。只是眼下方婧无恙,他俩却又不知错走到了何处。
公羊月听脚步听出是她,头也没抬。方婧眼不瞎,公羊月没披大氅,一身红衣如血,想不见都不行,但她目光只停留须臾,很快挪了开去,径自上前。都说仇人见面三分眼红,可两人像约好似的,在夏侯真墓前既不动手,也不吵闹,看得晁晨那是毛骨悚然。
方婧伸手去拔草,却发现草已被斩平,便又调头去上香,可香被公羊月直接点了一把,就差绕着墓插满一圈,而自己两手空空,没有备货。她懊丧地在原地干站了片刻,悲怒交加,酒瘾上头,又摸去腰间葫芦,可葫芦空无一滴,给她气得砸在地上。
“看我也没用,我给你,你敢喝吗?”公羊月冷笑着。
方婧在心里骂了一句“喝不死你”,转身扎进油菜花地,摘了当中最明艳的几株,编了个花环,挂在碑尖上。
公羊月把剩下的酒对地一洒,连酒瓮也随手扔去,摘下树上挂着的外衣往肩头一披,决然离去,好像再多待一刻都难以忍受。
方婧本就敏感,看他动作,只道是针对自己,跺脚追过去,追了足一里,才肆无忌惮喝骂:“扫把星,都是你这个扫把星害的!这里不欢迎你,既然和你没有关系,你这个扫把星为何还不滚!”
骂话刺耳,听得晁晨两眼一黑,差点失足栽在沟渠里,作为旁观者,他现下只想去捂住她的嘴。他是真不明白这个姑娘哪里来的底气,如果不是公羊月还讲点原则,不跟女人计较,换作是叶子刀,敢这般叫板,早给一剑钉个串串扎树上。
可转念一想,晁晨又觉得解气,自己就是太讲道理,耽搁几月,锐气早已给磨尽,现今想和公羊月打嘴仗,首先气势上就输了一头,更别提动手,就他那鬼主意一瞬一个,不被他折腾捉弄,都要喊阿弥陀佛。
难得碰上公羊月被骂不还口,他饶有兴致地听着,一不留神,踩碎了地上的干木枝。
公羊月的目光飞了过来,他赶紧俯身低首,挽着袖口擦去额上的冷汗,慢慢挪去,等见不到人后,赶紧先一步离开。他心里惴惴难安,怕被追上算账,一急慌不择路,不知觉中跑错了方向。
山中夜鹄啼啸两声,晁晨走得急,没顾着脚下,被绊倒在地。
低头一看,身下是个人,面朝下背朝上扑着一动不动,他手边扔着跟木杖,上头挂着个袋子,布上依稀印出几个铜钱样,而脚底还翻着一只破陶碗,碗里是冷硬的剩饭,洒了一半,装着一半,像是个讨饭的。
晁晨探出手去摸脖子,肌肤软温,脉息跳动,不是具尸体。
“谁?”
那人下意识抓住他回缩的手腕,翻过身来,打了个酒嗝,抬肘往上挺身,却因醉得太厉害,只能如条死鱼一般笔挺地躺着,紧闭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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