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8
魏展眉买的两进院子在城东,恰好与那阿婆同住一条街,虽是一个在头,一个在尾,但家长里短,闲话流传的速度不可小觑,不出半日,来了个谁,高矮胖瘦,音容笑貌,传得整街的人都晓得。
谁家嫁娶新居都会造些床榻桌案之类的家具,富人又爱弄些佃农工具,备着给庄子上的佃户,魏展眉不以挣大钱为目标,平日里很给了些恩惠,与左右的人关系都很好。一听说是魏坊主的友人,又生得秀美俊逸,甭管男女老少,纷纷赶来一睹佳容。
方才引路那婆子,正在大路上歇斯底里喊:“生得可俊了,你家闺女还没许人吧,抓紧着!”
彼时,公羊月正立在外间店铺,向一位姓石的老仆询问鬼剑事宜,还没意识到蜀中几场大乱后,壮年汉子死伤过半,而今适龄已是女多男少,等意识到不妥时,回头一群人已呼啦啦挤了进来。
“公子,哪里人氏?家中几人?可有薄田?”
“许了亲没,可有所属?”
崔叹凤放下幕离上的白纱遮面,趿着木屐匆匆躲到柜台后。然而,他这位风流小生却在此地失了势,变得无人问津,倒是乔岷和公羊月两位冠剑的,被团团围住。也无怪乎如此,近些年蜀中太平,剑谷弟子多有下山历练,且都还是些好苗子,久而久之,但凡佩剑、冠剑、使剑的,风采都为附近的山民所偏爱。
公羊月怔在原地,两眼写着茫然,嘴里噙着冷笑。
这便是所谓的大礼?
从前在剑谷,公羊月与魏展眉便是不打不相识,相互捉弄整蛊更是常事。但毕竟今非昔比,这玩笑却是开错了时候——
他既不缺姑娘,也不缺人示好。
刹那间,眼前的笑靥和曾经嫌憎的脸重合在一起,公羊月气息浮动,怒而拔剑:“都给我滚开!”
堂下立时鸦雀无声。
是,年少的他确实渴望为人接纳,平生最大的心愿,便是昭雪门楣,最想见到的,是绵竹的百姓放下成见,化解误会,与他亲近。作为朋友,魏展眉惦记在心,助他如愿,只是这法子流于表面,虽能哄人,却终归是自我欺骗。
这会子,晁晨拼命往里挤,看乔岷已然受不住上了房梁,公羊月已在发疯边缘,忙出声高呼:“他是好意!”
回忆里,依稀有人曾说过同样的话。
公羊月红着眼回头,看到的却不是那个人,那一瞬,失望涌来,他慢慢丧失拔剑的心力,悲哀地想:六年过去,确实不值得动怒,杀人固然痛快,但让这些被蒙在鼓里的人继续对他投桃报李,不是更解气。
于是,他不打算解释,决意坐享这份善意,等查出鬼剑的真相,再广而告之,让一城之人都晓得,救他们的是公羊月,是那个“出卖张育”的公羊迟的孙子,是他们曾经最讨厌最憎恶的魔头!
这是他的报复!
恶从胆边生,公羊月嘴角噙着残忍的笑容。
不过,眼下拿着庚帖问亲的人踩破门槛,实在太多,方才还帮着□□的石老仆眼下已被推出了门,差点磕在台阶上。这热情严重干扰之后的计划,必须得及时制止,他遂往人堆里瞥了一眼,连声唤双鲤,想以她为借口。
“诸位,好意在下心领,只是我早已——”
哪曾想,阶前闹哄哄的,双鲤裹着兜帽没听见,非但没逆流而上,反倒被顺推出去,倒是晁晨恰好在这时挤过来,也不知谁助力一把,他撞过去一把握住公羊月的手,只差将人扑倒当场。
“……心有所属。”
公羊月来不及收止,干瘪瘪吐出剩下四个字,低头瞪着握住他双手的人。
人群里不知哪个姑娘率先喊了一句:“哎呀,原来是个断袖!”而后呼啦啦,一溜烟人就跑没了一大半。晁晨尴尬地僵在原地,同公羊月大眼瞪小眼:“与我……与我无关。”
“无关?”
公羊月垂眸盯着他的手,好笑道:“你还要握到什么时候?”说着,展开双臂,戏谑道,“给你抱,要不要?”
这厮说的怕是气话?
晁晨慌忙跳开,像生怕沾染病症一般:“胡说八道什么,我岂是那种人?”
瞧见他退半步的动作,公羊月心中一刺,说不出个滋味,只觉得闷堵得慌,连插科打诨,逗弄玩笑都再无心思,板着脸叫上石老仆,往后院详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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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老仆人的说法,流言大致起于月余前,有个樵夫死在山里,周身只一处剑伤,没有猛兽啮咬的痕迹,头七过后给埋到山上,他的妻子领幼儿拜祭后回来有些疯癫,说看到一把无人自飞的剑从头顶掠过。
起初县城里的人并未当回事,只言这妇人忧思成疾,但渐渐地诡事多发,愈演愈烈,一时间众说纷纭。
月余前,他们还在滇南求药,而传言肆虐时,孟部圣物刚刚被盗。
乍一看毫无关联,但掰碎一斟酌,便能发现,不论是被拦截下的千秋殿杀手,还是追查旧案的李舟阳,无论是暴毙而亡的玄之道长,还有鬼剑杀人的绵竹轶闻,一桩桩、一件件都与蜀中有关,甚至直指公羊家。
若是人为操控,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
石老仆开口,打断了他的思路:“公羊公子,您看还有什么需要,尽管提来,东家离开时有交代,您的事便是我等的事。”
“你可是绵竹人?”公羊月看去一眼。
驼背的老仆人点头,道了一声是,心里已猜到他的困扰,随即解惑:“公羊前辈开城时,我就在绵竹城中,消息来得毫无征兆,等所有人反应过来,张育将军已身死楼台,麾下将士尽皆被俘。后来,我和城中其他百姓一样,被劫掠至秦,归入秦国户籍,除此之外,倒是并无损伤。”
他顿了顿,像老牛一样,喘着粗气缓缓往下讲:“说句实在话,比起成都坑杀的两万人和涪西尽歼的晋国援军来说,保住性命的结果要好上太多。不过,我只是个小人物,家国大事,很难一言蔽之。”
公羊月迎风而立,轻声叹:“那你恨吗?”
“恨?您想听真话吗?”石老仆笑了一声,言语间有些讽刺,“真话便是,除非是杀亲之仇,否则难有切肤之痛。群起而攻之,往往并非因为恨,而是害怕恐惧而发泄愤懑与不满罢了,公子不必担心,纵使老仆我不相信你,也会相信东家的相人眼光。”
“六年前……”
老仆颤巍巍接口:“六年前的事,东家不许我们谈论。”
公羊月心中一暖,终是释然:“今日为我引路的老妪,她的长子便死于那时,我觉得遗憾,但并不后悔,如果重来一次,我依然逃不开那样的选择。可以麻烦你一件事么?替我准备些香烛纸钱。”
老仆颔首应下,走了两步,回首低声道:“节哀。”
“悲哀的恰恰不是悲剧本身,而是明知悲剧却无力阻止,”公羊月幽然一叹,扬长而去,“我也是过了许久才想明白,无论怎样,夏侯真都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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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碧海跟到城东,见到铺子前人头攒动的景象,大吃一惊,好不容易等到人散去,正犹豫着上前求助,就见双鲤等人搬着板子沿着门缝阖上,显然是关店打烊。他抬手去敲,可想到从前的种种,又拉不下脸。
磋磨了一阵,好容易鼓起勇气上前追,可刚走了两步,一双手从后捂着他的嘴,把人拖进了偏巷。
“是我。”
周碧海转头,发现方婧和季慈站在身后,两人皆灰头土脸,很是狼狈,他忙追问昨夜所获。
季慈几度想要开口,但都被方婧眼神阻止。
方婧只捡了几处要命的说,而后嘱咐道:“玄之道长已死,‘鬼剑’一事并非以讹传讹,你想法子传信,恳请剑谷尽快派人处理,至于县丞这边,季慈,还要劳你跑一趟。”
“我立即传书裴老。”周碧海一听,当即做出响应。
然而,方婧却忽然拽住他:“不要通知裴老,你想法子联络梁师公,记着,只告诉他一个人。“
七老中威望最重的喻灵子年事已高,甚少过问,老三陈妩、老四夏侯锦又不管俗务,谷中半数以上的事都由裴塞处理,要紧事向来首要告知。这位裴长老虽然为人严苛古板,但论能力,从来不差,周碧海顿时感到疑惑:“为何?玄之道长不是裴老挚友吗?噢噢噢,师姐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怕裴老伤心过度……“
“你可以这么理解。“方婧盯着脏兮兮的鞋面,目光躲闪,言辞含糊。
周碧海颔首,又问:“那谷雪前辈呢?”
方婧单单摇头,什么也没说。
周碧海看她脸色不好,虽有些奇怪,却也没继续追问,自个儿放肚子里琢磨了一阵,把理由给补全:要说谷雪和公羊迟同为七老且是忘年之交,当年曾共同奔赴九州,抵御胡人铁骑,绵竹之事还曾帮忙说过不少好话,可方婧作为谷雪徒孙,却与公羊月龃龉深厚,若是当面闹开,两边都伤了面子,总是难办。
想到这儿,他不疑有他,忙去托书。
等人走了,季慈这才开口:“师姐,为何不告诉周师兄,我们在山中的发现?”
那日,方婧跳下坡崖追踪,久久没有回头,清晨季慈搜过去时,发现她正捧着一只布包发呆,里头裹着的是槟榔,还有少量的扶留叶。
剑谷中,唯有裴塞有咀嚼此物的嗜好,向来随身相携不离口。
玄之道长回回来剑谷,都会与人切磋,功夫如何,门下弟子各自心中有底,晁晨能有的猜测,到方婧这儿,未必不清楚。作为新一代中的佼佼者,她洞察力不浅,也明白若不是死亡现场不在那处洞穴,便是熟人作案。
横看竖看,裴塞都有莫大嫌疑,只是,他又有什么理由杀玄之?
“没有铁证,你怀疑谁?”方婧想不透彻,只道谨慎些好。再看季慈忧心忡忡,欲言又止,她又勉力安抚道,“打起精神,像个男子汉一些!你也不必想太多,一包槟榔,保不准有心人嫁祸,我看那个公羊月……”
这时,恰好有两个绵竹的姑娘自巷口走过,正在攀谈着方才的轶事——
“那个冠双剑的剑客,竟然喜欢男人,真是可惜了一副好皮囊。”
“谁说不是。”
方婧脸色一黑,黑成锅底就差变作鬼见愁,而后伸出手指点了点,凶巴巴冲季慈道:“告诉你,不要学那个不要脸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