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0
说到那爨氏,和滇南的百濮人不同,乃是南迁的汉民,位列南中“五姓四子”中孟、毛、董、李之首。
早些年爨家的人还奉天子之命,入朝为官做做太守、刺史,为政一方。可自打永嘉之乱后,晋国宗室孱弱无力,再无法制衡西南,加诸蜀中成汉势力被剪除,自此天高皇帝远,爨氏一朝独大,而今不过表面君臣,一度是“开门节度,闭门天子”!
公羊月虽弄不明滇南错综复杂的势力分布,但听她口气,也知这前有霜雪后有虎狼,忙不迭问:“那孟部……”
楼西嘉了然,道:“十六代教主白若耶故去后,谁都有可能叛变,唯独孟部不会。所以星回留在这儿,反倒安全,至少在外人看来,作爹娘的胳膊肘外拐,着实狠心。”
“是因为那个孟竹?”听她提起第十六代教主,公羊月登时想起白星回说的故事,此刻反倒印证了他的猜测——
这故事果真没完。
“你知道?定是星回说的,就数他口没遮拦,”楼西嘉嗔怪一句,随后续道,“不过他偷听来的并不完整,一定程度上也是我和你姑父有意为之,真相不需要那么多人晓得,孟不秋有数就行。”
公羊月望着天外,问道:“姑姑,孟竹没有叛变,对吗?”
楼西嘉详尽道来:“他给白若耶种下了子母蛊,阿墨江刺杀是真,以母蛊为其续命,也是真。当时白若耶虽从九部收回权柄,但根基不稳,即便他不出手,也会有那么一天,索性由他这个‘细作’发难,至少各部对他要更为放心。”
“孟竹以大祭司的身份,替白若耶挡在前头,扫清异己,甚至寻回了白氏一族失落多年的传世武学‘不死之法’的《天宗卷》。大磨岩一战,不过是孟竹归还教位的契机,可惜白若耶并不知道他所做的这诸多事宜,在魇池下造了第十层牢狱,将他囚于其中,两人死生不复相见。”
公羊月不由喃喃:“为何不解释?”
楼西嘉摇头叹息:“前人之事,后人如何可知。不过我想,约莫是因为孟竹他最初,确实是九部派来的奸细,只是不知为何,变了心意。”
公羊月想的却不尽相同,只怕是孟竹以大祭司之名重塑教中上下,吸引不少仇视,即便白若耶不出手,也未必能善终,更谈何如实相告,那样的话,白若耶如何自处,只怕为其建立起来的威望和声势,也会崩于一旦。
故事讲完,楼西嘉忽记起个事儿,忙把人拽住:“叫你小子打岔,差点把最重要的事儿忘了。我这日夜兼程,是为了这个。”说着,她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这是你师父秘密交付于我的,我与他一直有书信来往,最后一封,便是送来这个,即便你不来滇南,我也会着人去找你。”
那字条展开,只有潦草几字——
“公羊启已死,我已查清凶手,勿寻。”
乍一瞧前半句,公羊月如坠冰窟,他那个挂名师父李舟阳,当年将他从代国救回来后,一直不忘暗中调查公羊家的事,有消息是自然,可往后看,细细读来,反复琢磨,却越觉得扑朔迷离。
若是给他的,为何不直接留在蜀南竹海?即便当真十万火急,需要借助天都教的人跑腿,又为何不直接写明凶手,再借点人马一道抓拿?既是“勿寻”,显然是危机四伏。
“若是真的,还需节哀,”楼西嘉道,“我试图再联络你师父,却是了无音信,恐怕是出事了,以你师父的武功,江湖上能让他忌惮的人,不多。”
公羊月拱手:“姑姑既不便离开滇南,我会亲自回一趟竹海。”又是与公羊家有关,过去查了十几年也没有消息的事儿,好似自从顾在我将他卷入局中后,便如影子一般,甩都甩不脱。
这里头必然还有问题,为这一点,他也必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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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寨子上下除了白星回,没有一个人有心思用饭。不知是不是孟不秋故意整他,直接叫仆使给他上了个饭桶,跟阴着骂人似的。想到要一直待在这儿,和孟不秋低头不见抬头见,白星回闷闷不乐,拿饭勺往桶中,一会是挖坑,一会是乱戳。
恰好公羊月打门前走过,他赶紧把人捉住:“表哥,我的身家性命全挂你身上了,你可得赶紧把东西找回来。”
已知悉楼西嘉用意的公羊月当即表示:“放心,以我的本事,找个三五年一准给你找回来。”
“什么?三五年?”白星回一听,差点把苦胆给吐出来。
公羊月不再逗他,只问:“看到老凤凰没?”
“你说崔大夫?在那头的风崖上。”白星回指了个位置,婆婆妈妈交代,只说晏垂虹咽气后,崔叹凤便不言不语,不吃不喝,一个人躲了开去,看样子是备受打击。白星回和人不熟,双鲤和乔岷又暂行离开,倒是成了没人管,此时公羊月问起,他便赶紧推人去劝。
等人走了,这才回过味,扒着门前喊:“喂,别三五年啊,三五个月成不成?”
“不成。”孟不秋站在他身后。
白星回瞪了一眼:“你来做甚?”
孟不秋二话不说,强行把人推进屋,拿来两只小碗,将桶里的饭分出来,随口道:“来陪你吃饭啊。”
————
崔叹凤坐在崖边,一个人喝闷酒,那只幕离沾了泥污,不再白净,被随意丢弃在旁。公羊月俯身捡来,扔回他的怀中,不悦道:“你这是哪门子替人受过?就算晏垂虹身死,也怪不到你头上。”
“听你口气,就知道事办砸了,你若不快,此地分你一半,不过……嘘,不要说话。”崔叹凤把食指贴在唇边,醺醺醉态,眼波媚人。他低头嫌恶地看了一眼那只幕离,咋舌一声,伸手又给甩了出去,且蹙眉道,“肮脏的东西就该扔掉。”
公羊月不再多话,快步上前,夺下酒盅,往地上一砸:“难道就洗不净?”
丁零锵啷一声脆,崔叹凤酒醒大半,风吹冷,不由拢了拢外衣,坐直身子,终于能好好说些心里话:“我心里过意不去,晏垂虹本可以不死。”
公羊月在他身边跷脚坐下。
静默片刻,崔叹凤复又开口,问道:“你可曾听过‘王与马,共天下’的说法?”
“嗯?”
“我到洞庭后不久,有一年随老师入建康为谢玄将军诊病,和谢家的公子谢叙偶然谈起江南的事。他说宗室之所以能复帝位,全仰仗琅琊王氏,永嘉之乱后,王敦、王导两兄弟,几乎坐分半壁江山。元帝不安,便任用不畏权贵的刘隗与刁协,推行刻碎政,以拱卫王权。此一举触怒王敦,这位宰相大人竟然直接发兵建康。”
公羊月应道:“王敦之乱,有所耳闻。”虽不知身边人用意为何,他还是耐着性子听了下去。
“刘隗本就不喜门阀弄权,又曾多次弹劾王氏族人罔顾法纪,有失公允,王敦谋逆,正所谓送上门来的借口,他当即上书谏言,让元帝尽诛王氏一族。当时司空王导并没有参与其中,闻讯率众匍匐于宫前,痛陈家门不幸。”
“元帝未作表态,他便日日来。有一日进宫,正撞上尚书左仆射周顗觐见,王周两家也算是旧时,王导便恳请周顗为他美言。”
公羊月问:“周顗答应他了吗?”
“明着未应,暗里却记下,在拜见元帝时,说了不少好话,”崔叹凤说到这儿,摇头叹息,“可惜王司空却并不知晓,反而因此记恨,疑他有心落井下石。后来王敦长驱直入过京畿,元帝无法,只能许以无上殊荣富贵,下令追杀刘、刁二人。王敦得势后,第一件事便是党同伐异,周伯仁首当其冲,王导本可以救他,却因当年的暗恨,最终选择了默许。(注)”
公羊月恍然:“弄了半天,你真正想说的不过一句‘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崔叹凤垂眸,看着风中摇曳不屈的劲草野花,嘘声道:“我不是一个好大夫。公羊月,晏垂虹本可以不死,我不该隐瞒,是我的不作为害死了他。”
“害死他的不是你!”公羊月气他也学晁晨当个转不过弯的木疙瘩,“这么说吧,所以你后悔救我?”
崔叹凤被他吼得一懵。
公羊月看他眼神和反应,也知结果,语气缓和几分:“你不后悔,不是吗?”
崔叹凤下意识想寻酒壶,却摸到两手空空,只别过头去,道:“是不后悔,毕竟你是我的朋友,但……”
“没有对错的事情,那还纠结什么?”公羊月道,“你是不是一个好大夫,不是你说了算,你的病人说好才是好,你看我,生龙活虎好不好?你搁这儿妄自菲薄,是打算往后都不再行医?那你又对得起那些等你救治的人吗?你该用你的医术,去救更多的人,即便晏家主知道,亦才能含笑九泉……”
“什么歪理。”崔叹凤打断他的话,匆匆起身,不欲再听。
公羊月将他强行摁下:“晁晨有句话说得没错,冤有头债有主,晏垂虹是不该死,但不是因为你我,谁做的恶,就该让谁偿命!”
与其自怨自艾,不如找出盗宝之人,那才能真替逝者鸣不公。
崔叹凤张了张嘴,好半天才说:“是,是该偿命。”
“如果聂光明还活着,他也不想见你这般丧气,听说那可是个耀如明日的一个人。”公羊月安慰道。
“是啊,明郎若还活着,确实不愿见我这样。”崔叹凤眼底闪过一丝华光,但很快如星辰陨落,只余下痛色。他像是忽然顿悟,竟转头开始打趣起公羊月:“你漏说了一句,若是明郎在这里,你这个江湖第一恶人,早就被抓起来了,哪还有借药一事?他可是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
公羊月满不在乎:“也得有那功夫才行。”
“河间大侠还不够格?”
公羊月摆了摆手指头:“不够,起码要帝师阁阁主亲自出面才行。”
崔叹凤笑了起来:“公羊月,你可知道我为何会跟你结交吗?你这样的人,真让人羡慕。”
“羡慕?你脑子没被驴踢?”
崔叹凤瞪了一眼,自顾自说起来:“明郎生于北方,祖上为石虎迫害,他对胡人有非常强烈的仇视,不止如此,这种仇视甚至一度迁怒滞留在北地的晋人,甚至自保的坞堡势力。我给封念看病,被他大骂一顿,差点为此绝交。他认为渤海封氏已然归附燕国,便算不得自己人,我却觉得天下性命无二致。”
“许是医者父母心,我能体会弱者的难处,体会他们乱世求存的不易,但他却做不到,即便没有交集,封家也没做过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但封念在他眼中也跟臭狗屎差不多。”虽是在说聂光明的不妥之处,但崔叹凤眼中丝毫没有嫌恶,反倒盛满柔情。
可向来彩云易散,念及故人已逝,他的脸色渐渐转为寥然:“你知道吗,纵然怀着一颗菩萨心,可和天下大势比起来,都算不得什么。你见这些年,洞庭有多少医者出诊北方?因为每个人都需要立场……直到我遇见你,我发现原来人生还能这样过,所以你这个朋友,我是交定了!”
公羊月正想开口,却被崔叹凤抢了先,后者一字一句道:“公羊月,我看你第一眼,就知道你这个人有药可救,而我和明郎……”他顿了顿,忽地笑了起来,那笑容着实有些刺眼,“我和明郎,都是无药可救之人。”
“我很痛苦,我的心情你是不会明白的,也许你以后会懂,但我希望,没有那一天。”
公羊月嘁了一声,变戏法一般拿出两坛酒:“你的心情我不懂,但你的心思,我懂,我猜你这时候,只想一醉方休。”
他刚说完,背后传来一道轻咳,晁晨抄着手站在不远处的树下,看他俩竟又要喝上,再也忍不住:“别误会,我刚来。”
“误会什么?”公羊月逗他,立即转头指着崔叹凤,“老凤凰啊老凤凰,你这风流冠京华可是男女通吃啊。”
崔叹凤又恢复了往日的风貌,将那酒塞还回去,施施然离开:“看来只能改日再饮。”
等人走后,公羊月依旧坐在原地没动,挑眉看他:“何事?”
“只是问你何时启程。”
“真的?可我记得方才分开时我已告之于你。”公羊月拖长尾调,见晁晨调头就走,又赶忙起身去追。
晁晨盯着脚尖,略有些不自然:“那……可能是我听漏了。”
晚饭是赶不上,失窃一事重大,李舟阳的失踪同样耽搁不得,公羊月没给白、孟二人打招呼,只有楼西嘉相送一程。
“姑姑,保重。”
公羊月抱拳,短短四字,说起来细语绵长,他这么个身具锋芒,锐劲十足的人,这已然是少有的温情。
楼西嘉笑了笑,任他去:“我们这儿的人,别的本事没有,就是比较护短,走吧。”看他脚步未挪,遂又问道:“怎么?”
“其实我一直有个疑问。”公羊月沉声道。
见他面色凝重几分,等在前头的晁晨和崔叹凤相视一眼,忙也折返回来。只听公羊月续道:“这次的事,我们都下意识认定是有人故意设计,栽赃嫁祸,挑拨关系,而忽视了最寻常的一种可能,也许盗物之人,本就是为了圣物呢?”
崔叹凤忙接口道:“你的意思是,冰斗才是目的,余下不过顺水推舟?”
楼西嘉明白他的考虑,端着下巴,略一思忖,而后蓦地扬声道:“你们可知这玉骨冰魂斗为何被称作圣物?并非因为其价值连城。我在教中时听巫姑提过,说孟部祖上曾遭过一次大难,族中为人血洗,族长幼子独活却教仇家追杀,最后跳入死人坟中才躲过一劫,不仅如此,还在里头捡到这冰斗,阴差阳错化解了自身所中火毒蛊。后来此子发迹,重振孟部,不仅着人重修坟茔,还将此物奉为至宝,这一留便是数百年。”
“也就是说,这东西最早是用来镇尸不腐的。”公羊月叫破玄机。
楼西嘉问道:“你在怀疑什么?不若我传信巫姑……“
“不必,想也是不可能,哪有人费那么大功夫,偷去作随葬品的,有这本事,往‘长安公府’的老巢捣一捣,钱氏一族坐拥商道,可不比这儿金银财宝多?”不等她说完,公羊月已挥手远去,嘴里叼着草,一路吹着口哨。
傍晚时,三人与双鲤和乔岷碰头,决议上朱提郡,借道过蜀南。李舟阳一事,公羊月只字未提,只道那调他离开的刺客有意入巴蜀,猜测或许还有接应,准备着手排查一番,兴许有蛛丝马迹。
他们走后的第二日,孟部对外散布公羊月跑脱的消息。
九部之中,历来谁也不服谁,孟家主寨里的人也不是傻子,少教主质押于此,对他们来说大有裨益,往好了说,继位后凭着亲善的关系,能讨得更大好处,往坏里讲,族长稍有野心,没准要再弄个“挟天子以令诸侯”。
楼西嘉随后秘密返回哀牢山,至此,白星回开启孟部质子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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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的故事,参考《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