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1

  太元二十年(395),岁末。
  邺城城东有一处三进三出的宅院,平日只几个老仆守着,冷冷清清很是寥落。
  对于宅子的主人,说法倒是纷纭,有说是南北经商的富户留下的别院,里头养的是娇媚外室,因为见不得人,才如此低调;也有说是前燕国时某位将军的宅邸,因为强秦灭燕,全给查封,如今慕容氏虽复国,可先前里头死过许多贵人,阴魂不散,无人敢住。
  三更天,打更人路过,正口唱“小心火烛”,忽听得肚子呜噜两声,随即小腹一痛,忙提着裤子找茅厕。好容易寻了个偏僻角落就地解决,等回头拾起更具,差点给吓脱了魂——
  方才还漆黑一片的宅院,眨眼的功夫便掌了灯。
  这主人回来了?
  白日里不进门,为何偏是夜里前来?是当真藏了妙娘子,还是夜来超度无魂之人?
  听见悉窣的脚步声,打更的小子按捺不住心里的好奇,跟到侧门。眼见门虚掩着,支开一指宽的缝,便急急忙忙凑上去,心里发誓只看一眼,见好就收。他当即扒着门朝里探头,一不留神,打更的梆子摔了出去。
  院子里静悄悄,打更人屏息,跳进草甸中摸寻,正要抓回自己的物什,一只脚踩了过来。他没看清人,更不知对方如何出招,死前只依稀记得,满目的红梅。
  侧门“哗啦”一声锁上,一道纤细的影子,抱持梅花,慢慢走过铎铃飘摇的檐下。
  屋子里点了数十盏灯,比阴天还凉。一个身穿皮草胡服的年轻男子跪坐在案前,用香匙把磨碎的杜衡、安息和着伽南香粉一道装入香篆中轻轻按压,而后脱去模具,凝出一朵凌寒傲梅。
  这时,木门被拉开,持花人立在檐铃下,幽幽瞥去一眼,以一种阴阳怪气的口吻道:“没想到段大人还有如此雅兴,在下一路行来,触目所见,皆是衣被兽皮,还以为燕国人人最爱不过茹毛饮血呢。”
  “雅兴谈不上,在下礼佛,你们汉人的把戏,也就这焚香能入得了眼,”段赞将制成的香小心搁进铜炉点燃,用汉话不动声色还他软钉子,“这是为阁下准备的。”
  口舌上谁也没讨得好,两人姑且算平,如变脸一般,和气相待。
  持花人在锦团垫上坐下,将手中的寒梅递了过去:“登门造访,匆促间未备厚礼,不才在下酷爱莳花,便采了今冬最好的几支。”
  “阁下擅植花,但更擅杀人吧?”段赞拂去花瓣上沾着的血渍,伸手一挥,花枝准确无误落在书架旁的青瓷瓶中,连朵花瓣也没掉。话至此,他眼中涌出不悦,每一个动作,甚至每一片肌肤,都写着高高在上,“你的人最近频繁出入巨鹿,是不是太猖狂了些?”
  持花人拱手,阴恻恻道:“我猖狂?我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若不是我的人盯着,只怕你段赞的童子门现已杀入晋国国境了!还想过江陵下夔州,你疯了,你当师昂是吃素的?”
  “哦,兴师问罪来了,”段赞笑眯着眼,“入了你的地盘,倒是我的不是?”
  持花人问:“你要杀谁?”
  “公羊月。”
  “杀他做甚?怎么,你得罪他了?”持花人不屑笑笑,就公羊月那个名声,实在想不出段赞跟他能有什么仇怨。
  段赞沉声道:“如果我说和‘开阳’有关呢?”
  听他提到“开阳”,持花人不吭声了,手指轻叩桌面,心里头打着算盘,随后扔出一枚私印给他:“若是如此,绝不能轻易放过。倘若人真是在南边,我会寻机会帮你动手,至于其他,奉劝你一句,别瞎掺和。”
  段赞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当即也交付了自个儿的信物,推了过去,拱手笑道:“那便有劳。如今也算是一条船上的蚂蚱,有你我坐镇南北,想来必是手到擒来。”
  “你可别高兴得太早,燕晋之外,尚还有秦、代、凉三国,你的手怕也伸不了那么长。”持花人被他算计,心中颇有些不爽利,但想到《开阳纪略》的重要性,也只能暂且憋下,就是嘴巴上火气不小。
  段赞哈哈大笑:“你可知我是如何联络上你的?”
  说着,他伸手往墙上取下一支利箭,在箭尾一扭,拆开取出填塞的信纸。持花人抢来一看,眼中渐渐由疑惑转为惊慌,忙问道:“难怪……这东西哪儿来的?”
  那上头没头没尾一句,却是联络的暗语,包含了地点和方法。
  “箭就射在我府门前,着人查了,是个代国的弓手。起初亲信来报时,我还没放在心上,等发现上头留的暗语乃当年会盟所用,便来了几分兴趣试了试,没想到阁下当真来赴约。箭是谁射的,想必你该更清楚才是。”
  持花人沉吟片刻,拍掌道:“是他,他还活着!”
  “看来我猜得没错,”段赞嘟囔一声,脸上心中都涌现巨大的喜色,他本就在寻此人,若真是得之回应,也算功成一半,忙跟声确认,“你说的人可是曾经会盟的领袖,江木奴?”
  “不错,”持花人道,“当年我父与他联络,走单线,依靠的便是一个由晋入代的丁姓汉人,听你的说法,倒是相符合。家父逝世多年,这条线再未被启用,所以你着人来信时,我根本没做此猜想。”
  段赞促声追问:“你确定?”
  见他不信自己,持花人不由讥诮:“段大人难道不知,从来都是江木奴联络别人,少有人能联络他吗?”不止语气不善,便是那副表情,也仿佛在说:装什么清白,当年燕国亦有人参加会盟,共同阻击‘开阳’,没准儿就有你爹,别演戏,演技太拙劣。
  段赞知自己失态,不由讪笑:“你都说了是单线,总要再三确认才是,毕竟兹事体大,保不准有人作假呢?别怪我多疑,以你我的身份,便是身边人也要定期排查。”说着,他拿上些冬茶亲自冲泡,算是赔礼,又道,“若是真的,自是大好消息,别忘了,当初‘开阳’如日中天,不也全栽在他一手创立的‘破军’手里?”
  “那倒是……”持花人接过茶碗,低头看茶。
  段赞生长在北方,又是鲜卑人,吃茶消遣和江左比起来,实乃天壤之别,这茶汤泡得那叫一个拙劣,但是人都愿意给捧着,尤其是进门时还想撂下马威的对手,这对持花人来说甚是受用。于是,他不动神色,在一口饮尽冬茶后,假笑着续上方才的话:“段贤弟言重。家父提过,说江木奴此人,通晓人心,极富魅力,如你我这般豢养死士,多少需得动些脑筋,但对他而言,毒药、恐吓威胁、阴谋手段一概不用,所有追随他的人,都像着了魔一般,死心塌地。据传当年,各国竞相招揽,他的暗探门徒遍布四方,就如今拏云台那个号称门客千人的东武君,连他一半也及不上。”
  生得讨喜之人,段赞不是没见过,无外乎逢迎嘴甜,但却也不是惹得人人怜爱,听眼前人吹擂,他打心眼儿里生出几分讨教之意:“这驭人之道,学问确实大。”
  持花人睨了一眼,又道:“有人说江木奴是天生悦人,也有人说是后天习得,真假不知,不过倒是有一个说法,说他当初能有如此成就,乃是继承了号曰‘算无遗策’的石赵大执法张宾所留下的密谱和人马。后来……好像出了大事,‘破军’因此瓦解,传出他死讯时,我还不曾及冠,对此所知了了。”
  夜至三更,说完,他起身拱手,向段赞告别:“若真是他牵线,我自当全力相帮。不过,”他顿了顿,笑道,“你可不要一家买卖两家做。”
  段赞心头一跳,脸色却没变,只还礼道:“自然。”
  “我说错了,焚香其实也不适合你,下次再来,换淡些,这味儿实在太齁人。”持花人足下一掠,翻出外墙。
  段赞装模作样送到庭院中,人走远后,还不忘高呼:“那我斗胆,再讨一些时花。”
  片刻后,他敛起笑容,走回屋子里坐下,挥手将那只香炉砸了个粉碎。耳房里的小厮听见响动,门前伏地,自觉膝行进来洒扫,不想却教段赞更为心烦,当即连捣香的杵子和压香的匙子模具也一块砸过去。
  小厮不敢躲,眼见是要头破血流,这时,一只手往他面门前一抓,悉数截下。
  那是个年不过十二三的少年,肤色苍白,两眼空洞,像是个坟冢起尸,又如没有感情的木头,童子门中,若段赞是暗处的主人,他便是明处的门主。
  “走。”
  小厮如释重负,赶紧抱着碎渣,踉跄跑开。
  “阿陆是你的亲兄弟?可惜,没能把尸体要回来。”段赞抬眼看是他,招来坐下,肝火正盛,一拳砸在桌案上。慕容临伤人一千自损八百,跟不要命似地参奏,段家这次可是栽了个大跟头。
  萦怀只是点点头,那双肿泡眼中没有半点波澜:“噢,死就死吧。”
  “你!”段赞噎得讲不出话,若不是培养一个出色的亲信实在困难,他真想将桌案连同柜子,一并拍在他脸上。
  萦怀所怀功法讲究练气,他不察情感,却能通过气息在经脉中的走动,而判别出眼前人的不自然与异样。肝气大动,依稀记得是叫做怒,于是他开口:“是因为莳花和香,还是因为方才那人发现大人将顾在我的消息透露给了秦国的人?”
  段赞张了张嘴,想到就算骂话,眼前人也不会有任何反应,便放弃自讨没趣,只冷哼一声:“他该是不晓得,不然早就动手。我倒是没想到,他竟然跟秦国还能搭上线,可惜,听说五年前就闹翻了,八成是分赃不均吧。这次是江老亲自牵线,想必还是更看好我们一些。”说得有些口干舌燥,他忙不迭提着茶壶就嘴,把凉茶一口灌下消火。
  喝下两口,喷了出来:“这么难喝他都喝了,早晓得老子就给他煮碗屎。”
  “牛屎还是马屎?需要多少?”萦怀面无表情跟声。
  “滚!”段赞一拍桌子。
  后者趿着鞋,噔噔往外走,走到门前,月光正照在碧瓶中的梅枝上,花开正好,他走过去,把瓶子抱走。
  “喂,回来!”段赞叫了一声。
  萦怀一脸无辜。
  段赞摆手:“滚吧滚吧。”
  萦怀走到后院的墙下,默立许久,搬动四周的碎石,垒了一座石塔,双手合十。随后将花枝一抹,梅花簌簌落下,遍地只剩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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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给反派露个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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