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途日暮
辰时未到, 天色未明,沈尧扛着一把剑去找澹台彻。
澹台彻披衣而起。他拎着一壶酒,坐在院子里,指导沈尧如何融会贯通各门各派的剑术之长。他教了沈尧半个时辰,破天荒地称赞一句:“你算是有几分武学天赋。”
沈尧大为振奋。
朝日渐高,沈尧练完剑,拜别澹台彻, 转道去了一趟崇明堂。卫凌风已经来到了崇明堂的正厅,四周桌椅橫翻, 碎片满地,全是打斗留下的痕迹。
“昨晚闹得这么大?”沈尧跨过门槛, “我还以为只是小打小闹。”
“小师弟,我快忙死了,你还不来搭把手?”钱行之抱怨道。
沈尧听见钱行之的话, 连忙撩起门帘, 走入室内。他还以为崇明堂的损失有多惨重,待他定睛一看, 竟然只有两位病患坐在椅子上,他们的伤势看起来并不严重。
沈尧皱眉道:“九师兄, 你忙不过来?”
钱行之望向窗外, 归心似箭:“哎,你不懂, 一寸光阴一寸金。你帮我一把, 我就能早点回家。家里还有几位美貌的姐姐们等着我, 我怎忍心让她们独守空闺?”
沈尧却道:“九师兄,你治病时,不该心存杂念。”
钱行之垂着头,深吸一口气,以壮士扼腕般的决绝回应:“你说得对。”
沈尧放下门帘,又走向了卫凌风。
卫凌风落座在一把完好无损的椅子上,崇明堂的堂主候立一旁。那堂主将一本书册交给卫凌风,还说:“公子明鉴,只剩这一本了。”
沈尧凑过去问:“什么东西?”
卫凌风道:“锦瑟的……”他还没说完,沈尧打开书册一翻,刚好翻到一页纸,其上写道:锦瑟,凉州人,生于元淳三年。
沈尧一边看,一边惊叹:“锦瑟是凉州人?奇怪,她跟段家究竟有什么牵扯?我当时就觉得,她好像一直在等段无痕,也不知道段无痕现在怎么样了。不过,就凭段无痕的武功和身家,江湖上没人敢惹他。”
卫凌风点头,应道:“你所言极是。”
这一句话,让沈尧联想起昨夜。沈尧脸色微红,顾左右而言他:“等我去了京城,再查一查段永玄那个老贼。”
打从这日开始,沈尧每天早晨去找澹台彻练武,中午和下午接受卫凌风的指教,晚上独自一人参悟武学,或是准备出门在外的必备药品。大概半个月之后,他得到云棠的首肯,成功加入了去往京城的一支队伍中。
众人动身的那一天,沈尧体会到了钱行之所说的“极舒服的马车”。沈尧坐在马车里,真想躺下来睡觉,他忍不住说:“哎,不该用绫罗绸缎来当马车垫子,我一坐上来,浑身骨头都软了。”
卫凌风正在看书。他翻过一页纸,应道:“你枕在我腿上吧。”
马车里不止他们二人,还有钱行之。
钱行之听闻沈尧和卫凌风将去京城,死活要让他们带上自己,还说什么“丹医派三师弟相依为命,不能把他一个人丢在魔教老巢”。
路上,钱行之不无感慨:“哈哈,听闻京城繁花似锦,美人如云啊。”
沈尧质疑道:“九师兄,这就是你非要去京城的原因吗?”
钱行之一派正直道:“我想去京城,还不是因为我放心不下你们。”
他收敛了笑意,眸光清清冷冷:“我眷恋温柔乡,沉迷胭脂堆,乱惹桃花债。可我更讲究兄弟义气。这一趟凶多吉少,我晓得。要是我死在了外面,你们替我收尸,我也算是死而无憾,不负师门祖训。”
卫凌风和沈尧都被他触动,静静地看着他。他忽然笑了,抚掌道:“大师兄,小师弟,俗话说得好,人生无常,及时行乐。当我们的队伍路过青楼,我们就进去快活快活?”
卫凌风将手中的书册扣在了钱行之的脑门上:“这一路上,险象环生,我劝你清心寡欲,少做痴心妄想。”
沈尧附和道:“三大杀手宗门还在追杀大师兄。”
“清心寡欲,”钱行之抽了一下鼻子,“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大师兄,你是怎么做到的,你教我啊?”
卫凌风一副很有经验的样子指点他:“每天夜里,静心灭欲,静思己过 ……”
沈尧道:“我不信。”
钱行之有些疑惑:“小师弟,你怎么了,你不觉得大师兄说得很有道理?”
沈尧只说:“我这把腰,还酸得很。”
钱行之皱眉:“你昨日劳累了?”
“差点累死。”沈尧倒头靠在软枕上。
钱行之搭住沈尧的脉搏,眼角余光没注意到卫凌风神色有变。钱行之探过脉象,分外迷茫道:“心浮气躁,水火不济,阴常不足,房.事过多……小师弟,虽说你正当壮年,气血方刚。但你自己就是个大夫,怎能不知节制?”
沈尧拽过卫凌风手上那本书,用书挡脸。车轮碾过石道,蓦地一顿,沈尧头顶一晃,撞在了卫凌风的腿上。
卫凌风对沈尧说:“从今往后,我会多加注意。这一趟去了京城,凶多吉少,我本不愿和你同行……”
“要死一起死,”沈尧回答,“要活一起活。”
*
卫凌风一行人佯装成苗岭的商队,从苗岭出发,绕路穿过几座城镇,途中遇到了两拨土匪。那些土匪的武功远不能与卫凌风等人相提并论,撑不到片刻功夫,就被杀得干干净净。
他们出发半个月,抵达了廷州。
廷州风景如画,民风淳朴,但是沈尧不愿久留。因为,江湖传言,流光派掌门谭百清的老家就在廷州,谭百清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廷州人。
“我们的队伍里有十七个人,”卫凌风直言道,“不得不稍作歇息。”
沈尧坐正身体:“我明白。但是,师兄,你长成这样,放在人群里太扎眼了。萧淮山也是。江湖上人人都听过‘黑面判官萧淮山’的大名。我走南闯北的这几个月,从没见过有谁的皮肤比萧淮山更黑。这一次,萧淮山也在我们的队伍里……他只要一出马车,我保证他会被立刻认出。”
卫凌风找出一卷蓝布,缠在了沈尧的脸上,只露出他的一双眼睛。沈尧又问:“这是东岚派的打扮吧?”
“是的,”卫凌风说,“东岚派的下级弟子外出时,不能露出额头和嘴巴。”
“什么是下级弟子?”沈尧扯了扯蓝布,“他们东岚派的弟子,还分上中下三个等级?”
卫凌风点头。
沈尧嗤笑:“搞什么啊,‘下级弟子’这名字,听起来就低人一等,他们出门还要挡脸,可真是惨。”
卫凌风自己也缠了头,才和沈尧一前一后走下马车。钱行之跟在他们后面,眼观鼻鼻观心。他们队伍里的所有人,都住进了教内经营的一家客栈。掌柜的见过卫凌风手上的令牌,态度堪称毕恭毕敬。
当夜,卫凌风和沈尧同住一屋。
沈尧在屋内练剑,卫凌风在灯下看书。虽然卫凌风的目光不在沈尧身上,但是,每当沈尧出错一招,卫凌风都会提醒他:“错了。”
沈尧虚心改正,横剑向前。
房门忽然被打开,钱行之一个踉跄,冲了进来。他说:“大师兄,小师弟,为什么我独自住一间房,你们两个住在一起。别以为我不知道……”
卫凌风合上书本:“知道什么?”
钱行之哈哈大笑:“你们两个是不是……”
沈尧握剑的掌心微微汗湿。然而,钱行之却说:“你们两个是不是想背着我练武功?我刚才一直在房间里思考,为什么这一路上,你们俩总在窃窃私语。我终于想通了,因为小师弟和大师兄现在都有武功了,而我没有!哎,我没有啊。你们两个讨论剑法,又照顾我的感受,不想伤到我的心。所以,你们总要讲些悄悄话,还要住在一起偷偷比武,对不对?”
钱行之瞧见沈尧手上的剑,当即感叹道:“果然如此!”
他上前一步,搂紧沈尧:“你真是九师兄的好师弟!我此前都不晓得,你是这么的谨小慎微、温柔体贴。”
沈尧推开他,倒也不好否认,只能说:“九师兄,时候不早了……”
钱行之撩了撩衣袍:“今夜,我和你们睡一张床。”
沈尧惊讶:“什么?”
钱行之被自己臆想的兄弟情谊所感动,不由得说:“我们师兄弟三人,相依为命。今后,我日日夜夜不会和你们分开。”
卫凌风手上的那本书,被他盖在了自己的脸上。
钱行之误解道:“大师兄,你喜不自胜吗?”
卫凌风毫无波澜地应了一声:“嗯。”
是夜,师兄弟三人挤在一张床上。沈尧夹在中间,卫凌风位于他左手边,而钱行之躺在他右手边。
床账垂落,床上一片安静祥和。
钱行之很快睡熟,还发出微微的鼾声。但他睡姿不雅,长腿一伸,架在了沈尧的身上。
沈尧从梦中惊醒,混混沌沌间,他看到青烟缭绕,帐外立着一把细长的剑。
淬了毒的、成色发黑的剑刃戳破了纱帐,在烟雾升腾时挽出一朵剑花,直往沈尧的胸口刺去。
沈尧来不及躲闪,更怕他躲开之后,毒剑会伤到两位师兄。
他还没喊出声,另一把长剑横在他身前,挡住了刺下来的毒剑。
沈尧侧目,这才发现卫凌风醒了。
卫凌风翻身下床。沈尧一脚踹醒钱行之,大喊:“有杀手!有杀手!”然后他也拔剑出鞘,就在屋内和一位蒙着面的黑衣人缠斗。
黑衣人内功高强,而沈尧身法诡谲。凭着澹台彻传授的一招“霜寒剑”,沈尧砍断了一名黑衣人的两根手指,那黑衣人手腕一松,沈尧又踹上墙壁,翻身借力,劈头来了一招“天霄金刚诀”。
虽说沈尧刚开始练“天霄金刚诀”,但他胜在悟性强、出招快、还有一把绝世好剑。那位黑衣人当场被沈尧削掉半个脑袋,脑浆溅了一地。
不远处,卫凌风将另一个黑衣人的胸腔捅穿。沈尧认出卫凌风手上那把剑,正是他在安江城捡到的“广冰剑”。
广冰剑果然是当世神剑。剑光流转,削铁如泥,直把黑衣人的肋骨切出一条平平整整的伤口,就像是先用一把尺子量好,再用一把锯子锯开那人的胸膛。
与广冰剑相比,沈尧手上的这把剑只能算是破铜烂铁。
两个黑衣杀手都死了,满地血迹,腥味扑鼻。
沈尧喊道:“大师兄。”
卫凌风把广冰剑收好:“你没事吧。”
沈尧松了一口气:“我没事,师兄你呢?”
卫凌风打开房门:“我也没事,去看看其他人。”
钱行之尚未回魂,呆呆地呢喃道:“日他娘的,什么世道。”沈尧转身,朝他招手:“九师兄,跟紧我们。”
钱行之像一匹野马一样奔过来,对沈尧更是亦步亦趋。
卫凌风召集了队伍中的所有人。今夜一群杀手突袭,还用了最上等的迷魂香,哪怕队伍中高手如云,仍有一位刀客受了伤。这位刀客,正是萧淮山的好友。
萧淮山担忧道:“伤势要紧吗?”
“没事,”沈尧拿出一瓶金疮药,“幸好他没沾到毒剑,只是撞在墙上,扭伤了筋骨。我给他敷两天药,他应该就能好了。”
萧淮山抱拳道:“沈大夫真乃神医。”接着又感慨:“沈大夫的武功进步神速,能文能武,真乃奇才也。”
沈尧笑说:“我算什么奇才……”
钱行之不禁回忆道:“哎,小师弟,你晓得吗?我在应天府摆摊时,有人送过我一副对联,上联是,扶花弄柳显妙手,下联是,救死扶伤真奇才。”
“九师兄厉害,”沈尧夸赞道,“九师兄,我们现在去验尸吧。”
钱行之呼吸一滞,嘴上还是答应了。今夜一共来了二十四个杀手,全被他们悉数解决。他们住在客栈最高层,这一层楼里,住的都是魔教中人。
卫凌风掀开尸体的面巾,又验过他们常年练武养出的掌茧,断定道:“的确是杀手宗门的人。”
沈尧在地上捡到了一根残余的迷魂香。他拾起香头,闻着香料的味道,只觉得十分熟悉,再一细想,他心底泛酸、通体发凉。
卫凌风问他:“你看到了什么?”
“这种迷魂香,”沈尧坦言道,“像是许师兄的手笔。”
“许兴修?”钱行之接话道。
沈尧道:“许兴修,许师兄。”
钱行之蹲到了沈尧的身边,惆怅不已:“日他娘的,许兴修想弄死我们三个吗?我和他是一起撒过尿的交情啊。”
沈尧用一块手帕包好了香料,调笑道:“现如今,哪怕你和他上过床都不管用了。”
“哎?”钱行之反问,“两个男人怎么上床?”
沈尧欲言又止。
钱行之自行领悟了,连声赞叹:“妙啊,妙啊。”
*
因着行踪败露,卫凌风带着队伍换了一条路走,每晚安排四人值夜。他的决策十分正确,接下来的行程中,他们再没遇到杀手宗门的人。
将近月末时,卫凌风一行人抵达了京城。
京城守卫十分森严。进城者,若是武林人士,必须上报门派,且不允许携带兵器。
守城的士兵会搜查每一个人,仔细端详他们的面貌,确认无人易容。每天早晚都有武林高手坐镇城门,观望进城者是否身怀内功,道道关卡,重重阻挠,使得“进城”二字变得极为艰难。
武林人士、平头百姓、文人商贾进城,只能走西门和北门。
而王公贵族进城,一般都走东门。
马车绕进东门时,沈尧压低声音道:“师兄,我们怎么能走东门?”
钱行之附和道:“一群小老百姓,也配走东门?”
正说话间,马车停下,官差撩起车帘,打了个招呼道:“几位爷,要进城吗?”
卫凌风交给官差一封信、一块金色令牌。官差接过,在马车之外站立良久。
此时正是清晨寅时,天光微亮,朦朦胧胧不见朝阳。城门处的几位官兵放轻了声音,对着马车内的卫凌风说:“大人,您要进城好说,但您还是不能携带兵器,且让小的们清点一番。”
卫凌风应了一声好。
众人的兵器都藏在马车的夹层挡板里。卫凌风曾经在夹层内灌铅,是以,官差用铁锤敲击马车时,只能听见实心的响声。而马车上仅有软枕,卫凌风等人皆用岭南秘法掩藏内功,吐息间与常人无异。守城的官差观望片刻,放下心来,准许卫凌风等人入城。
马车渐行渐远。
沈尧质疑道:“这些官差既不搜我的身,也不看我的脸。师兄你交给他们的那封信,是谁写的?”
卫凌风坦诚道:“楚开容。”
沈尧又问:“楚开容回京城了吗?”
卫凌风如实告知:“楚开容、段无痕 、谭百清,以及武林盟主、药王谷的谷主、天下第一庄的庄主,这些人,如今都汇聚在京城。”
沈尧思忖道:“五大世家开会,谭百清凑什么热闹?谭百清作为流光派的掌门,他和武林世家有私交吗?”
“段无痕刚从熹莽村回来,”卫凌风耐心解释,“谭百清是熹莽村一事的见证人。”
逃出应天府的那一夜,沈尧记得段无痕直奔熹莽村而去。由此,沈尧猜想道:“难不成段无痕要在世家大会上披露熹莽村的案情?倘若是这样,段无痕的胆子太大了。他就不怕他老爹把他的腿打折?”
钱行之面露愁容:“他老爹会先捅死我们几个。现在,我们都是真真正正的魔教中人了,哎,我怎么走到了这一步啊。”
沈尧道:“九师兄,你在魔教和年轻姑娘嬉戏的时候,看起来很开心、很满足。”
钱行之抬袖掩面。
三天后,世家大会如期举行。
沈尧乔装一新,还戴上了人.皮面.具。这种东西,取材来自死人的面皮,一张皮只能戴一天。这一路上,沈尧都没舍得拿出来用。直到世家大会召开,他才把面具翻了出来。
五大世家分为赵、江、段、郑、楚。其中,赵家的武士最多,分布最广,家规也最混乱。沈尧做出一副赵家剑客的打扮。他照过铜镜,甚是满意。
萧淮山见了他,狐疑地问:“沈大夫这是要做什么?”
沈尧理所当然道:“混进世家大会啊。”
萧淮山又惊又怒:“如何使得?世家大会,正是狼窝虎穴,沈大夫这一去,怕是不能活着回来。”
沈尧阴恻恻地说:“我要在大会上投毒,把谭百清弄死……”
话没说完,一柄折扇敲中了他的头。
他转身,见到卫凌风。
卫凌风穿一身读书人的长袍,手握折扇,戴着一副相貌平平的人.皮面具,很像是翰林院的文官。
沈尧喊他:“师兄。”
他道:“是我。”
沈尧搭住他的肩膀:“说真的,师兄,你就别出门了。你尚未痊愈,这时候去世家大会,不是找死吗?”
卫凌风却说:“我等了许多年。”
“什么意思?”沈尧用探究的眼神望着他,“你很期待世家大会?”
卫凌风推开门窗,望着窗外。日光照在他的脸上,他说:“是,我很期待。”
*
世家大会在楚家的一座别院中举行。附近的几条长街都被封禁,平民百姓一律不得靠近。京城御林军早早地派军驻扎在此处,五大世家带来的人手确保了这座别院固若金汤。
沈尧也不知道卫凌风用了什么办法。总之,卫凌风混进了朝廷文官的队伍中。五大世家分布在各地,因此各地都派遣了七品以上的文官随行。
而卫凌风所在的这支队伍,既有京城官员,又有沭阳官员。楚家、江家和赵家的侍卫们随行保护,沈尧穿插在其中,根本无人注意。
沈尧心道:所谓的世家大会也不过如此。
他穿过别院的侧门,进入广阔的校场。
校场上,五大世家的人已经来齐了。沈尧远远看到段无痕,真想和他打个招呼。还有楚开容,数月不见,楚开容似乎清减了不少,但仍然神采飞扬,正与周围人谈笑风生。
沈尧转过头,目光刚好与江连舟对上。他神思一顿,差点喊出一声:连舟。
江连舟的父亲江展鹏乃是当今的武林盟主。江展鹏穿着一身玄色长袍,径自走过正门,步履稳健。江连舟垂头跟在父亲的身后,路过沈尧时,江连舟也微微一愣。
江展鹏已经走远了。
近日天朗气清,万里无云,校场上铺着一层青花石板,被下人们擦得干干净净。那石板堪可反光,清晰得能照见人影。江连舟回过神来,快步飞奔,追寻父亲的脚步,他的影子也从石板上溜过。
又过了一会儿,谭百清带着流光派的弟子们姗姗来迟。随后,五毒教、伽蓝派、东岚派都有能人异士现身。沈尧此时还在想:奇怪,五毒教、伽蓝派、东岚派的掌门为何不来?今日,元淳帝携太子到场,这盛大的排场可能是十年一遇啊。
他正想着,忽听一阵号角声起。
沈尧侧目要看,身旁一位文官却推了他的肩膀。接着,众人齐刷刷跪倒在地上,连磕三个响头,嘴中高呼“万岁”,余音绕梁,气震山河。
沈尧伏首跪地,心道:楚开容、谭百清、段无痕也要这样磕头吗?我不信他们会做这种事。
前后左右都是人影,沈尧悄悄往前挪,斜目看向远处,只见楚开容、段无痕等人站在原地,低下头来,看样子是很恭敬的,可是他们都没下跪。
沈尧心道:果然如此。
一双又一双的官靴从沈尧眼前迈过,元淳帝至少带了四五十个人进场。太监在校场中央念过祝词,元淳帝才让众人起身。
此时,日头高挂,正当晌午。
元淳帝端坐于一张明黄色的软椅上。他年过六旬,眉宇威严,两鬓斑白,面上略显疲色。当朝太子坐在他的左手边,太子黄袍加身,脸上也是病气怏怏。凭借多年行医的相面之术,沈尧断定元淳帝肾亏肝虚,心悸气短。
太监撑着皇家的华盖,那华盖罩在元淳帝和太子的头上,替他们挡住浓烈日光。元淳帝将太监总管唤到跟前,低声细语,太监总管代为传达道:“宣郑家主上前。”
郑家的家主立刻起身。
这位郑家主年约五十,外貌、身形仍然年轻,似乎永远维持在三十岁上下的年纪。他从诸位世家高手的面前经过,来到元淳帝尊驾外十步的地方,双膝跪地,磕头道:“草民参见圣上。”
六个字一出,世家内部爆发一阵窃窃私语。
沈尧这时才听他们说道:原来,世家子弟见到皇族,不需要行跪礼,除非……他想吃皇粮,入朝为官,效忠皇帝。
难怪世家子弟一谈起“吃皇粮”三个字就很抵触,还经常嘲笑赵家的赵都尉。
郑家主这一跪,就算宣誓效忠了。
沈尧忍不住去看各大世家的反应。段无痕面不改色,楚开容微微皱眉,武林盟主江展鹏坐不住了……但沈尧没看见段永玄。
奇怪!段永玄那老贼,竟然缺席了武林世家大会!
郑家主尚未发话,江展鹏忽然起立道:“草民江展鹏,参见圣上、太子殿下。今日召开五年一度的世家大会,有劳各位兄弟姐妹远道而来,豪杰义士济济一堂,更有幸得见圣上与太子……”
江展鹏尚未说完,太监总管打断道:“江盟主!”气势如雷。
江展鹏似乎料到了自己会被打断,笑着接话道:“公公请讲。”
太监总管又对元淳帝行了一个礼,这才缓缓行步,走到距离郑家主更近的位置。
郑家主起身,面朝在座的世家子弟,高声道:“诸位江湖义士,今日,名为世家大会,实则为朝廷招贤纳士之大会!武林纷争,由来已久,我等牵扯其中,可谓烦不胜烦。武林世家和八大派、魔教都起过争端,八大派杀我世家子弟……”
谭百清坐在座位上,未曾起身,却接话道:“郑家主,我们八大派,何曾害过世家子弟?”
郑家主没作声。赵家的家主却说:“谭掌门,秦淮楼一案,人尽皆知。伽蓝派弟子当街行凶,杀了多少无辜百姓,你们八大派却把罪名全推给了魔教……”
这番话,江连舟很赞同。于是,江连舟摇了摇头:“真当我们世家的人瞎了眼。”
谭百清起身,重提旧事:“当日在熹莽村,我和赵都尉活捉了卫凌风。卫凌风是魔教余孽,大伙儿有目共睹。那日,卫凌风屠杀全村……”
“他并未动手。”段无痕朗声道。
此话一出,满场寂静。
段无痕站了起来,越过太监总管,也没看郑家主,甚至没向皇帝行礼。他只说:“我和卫凌风等人一同进村,五毒教的长老也是当日见证。熹莽村的村民都被下了蛊,蛊虫发作,众人疯癫。说起来,当年的澹台彻,亦是蒙冤受屈。”
“段贤侄,”谭百清转动食指上的一枚碧玉戒指,“在当今圣上的面前,你不能信口胡来。说错一句话,便是欺君之罪。”
欺君之罪,当诛九族。
沈尧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十分担心段无痕的安危。而段无痕却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当着这么多文臣武将、皇族中人的面,段无痕的脾气也不收一收,沈尧对他真是服了。再看那元淳帝,果然微微眯着眼,怒气薄发。
段无痕自顾自继续说:“熹莽村村民家中的地窖藏有符纸……”话说一半,他看向了五毒教的几位长老。
五毒教的大长老沉思片刻,拄着拐杖,站了出来:“不错,诚如段少侠所言。段少侠在熹莽村查案时,老夫也在场。”
大长老瞥了一眼谭百清,才说:“我们发现,熹莽村的符纸,全是应天府特产的雪心纸,平民百姓消受不起。其次,熹莽村事发当日,还留了几个活口,那些活口都讲一口毫无乡音的官话……要知道,凉州百姓做不到毫无乡音。离凉州最近的说正统官话的地方,便是谭掌门所在的应天府了。”
谭百清拢指成拳:“大长老这是何意?”
大长老又说:“熹莽村事发之后,整个村庄被人放火点燃,烧得一片狼藉。不过,谭掌门以为,这样做事,便能干干净净了吗?”
大长老从袖中取出一纸公文。公文上,印着凉州本地官府的红章。
太监总管走了过来,大长老向太监弯腰,并把这一纸公文交给了太监。那太监又把公文呈给了元淳帝,元淳帝看过后,嘴角浮现一抹微笑。
太监深谙元淳帝的心思,当即接过公文,当众宣读一遍。
举座皆惊。
原来,熹莽村的村民没有被烧光,四位村民躲进了村长家的地窖里。段无痕第二次进村时,发现了地窖,打开一看,这些人全都咽了气。但他们身边有纸有笔,便留下了一幅画,还有一页纸。官府验过,纸上字迹和村长报备的手书字迹一致,确实是村长本人亲笔。
村长所绘的画像人脸,正是流光派的一位弟子。
谭百清听完这段陈述,毫无波动道:“圣上明鉴,这是有人作祟,意图嫁祸流光派。熹莽村蛊虫遍地,流光派不养蛊虫……”
“这应该问药王谷。”段无痕忽然说。
药王谷的谷主站了起来,走到元淳帝跟前,“啪”的一声便跪下来,嘴上还说:“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谷主跪得太快,沈尧都没看清他长什么样子。
元淳帝摆了摆手。
太监出声道:“谭掌门,今日乃是招贤纳士之日,倘若你签下字状,便可从轻发落,将功补过。”
谭百清处事一向圆滑。沈尧猜测谭百清一定会虚与委蛇,怎料谭百清沉声道:“恕草民不能认莫须有之罪。”他一巴掌拍在座椅上,椅子的扶手被他打烂了。
很快,沈尧明白过来。今日,谭百清带着八大派的人来到这里,如果他立刻归顺朝廷,做出一副软骨头的样子,他就会被嘲弄厌弃,江湖威名荡然无存。
谭百清身为八大派之首,名门正派的脊梁骨,哪怕是死,也必须站着死。
这就是名门正派的规矩。做坏事可以,但要关上门做。
而在众人面前,他必须是个铁骨铮铮的君子。
沈尧不禁感怀道:死老贼,你也有今天。
那一厢的郑家主又说:“江湖争端,由来已久。无论是名门正派,还是邪门歪道,总按自家的规矩办事,罔顾国法,罔顾律法。今天你说,我跟他有仇,便要杀他全家。明天他说,这人杀我全家,我要全村绝户,冤冤相报何时了?诸位!请听郑某一言!归顺朝廷,归顺律法,爱惜百姓,平息恩怨,这才是国运昌盛之道!这才是武运昌盛之理!”
郑家主内功强盛,话音落罢,沈尧震耳欲聋。
沈尧晃了晃头,总算理清:现在,郑家、赵家已经是明摆着支持朝廷了。单看楚家、江家、段家还有八大派如何收场。
段无痕默不作声。但他背后,两位段家长老说:“郑家主言之有理。”
段无痕回头看着长老,那长老提醒他:“少主,您的姑姑是凉州太守之妻。”
段无痕道:“那又如何?”
长老朗声道:“少主,您的父亲……也赞同郑家主的话。各门各派滥用私刑,百姓不懂武功,备受欺压,苦不堪言。各大门派在本地作威作福,门下弟子触犯律法,官府竟然不敢声张。武功好的年轻人,都不愿意做官差……”
段无痕接话道:“竟然如此,为何不修改律法?为何不让官差增加俸禄?”
元淳帝开口道:“段无痕。”
段无痕稍稍低头,以示尊敬。
元淳帝道:“你父亲写过信,丞相收到了,知晓你段家的忠肝义胆……”元淳帝说话时,气脉不足,阴亢阳衰,沈尧听得心中一惊,暗道:元淳帝时日无多。
元淳帝咳嗽时,校场四周的房梁上显出一排又一排的人影。沈尧向远处望去,只见一大群步履稳健的年轻士兵正向校场涌来。这群人,个个身披铁甲,手持重剑,而且……他们每一个人的内功都极其精湛深厚,至少要练三四十年,才会有这样的积累。
沈尧惊叹道:“这是……”
卫凌风在沈尧耳后说道:“丰神剔骨膏。”
沈尧陡然醒悟:药王谷的谷主跪在了元淳帝的面前。这说明,药王谷也归顺了朝廷。那么,药王谷的秘药“丰神剔骨膏”会被年轻士兵使用,也就说得通了。
丰神剔骨膏能让他们功力大涨。可是,再过两天,这些士兵都会死光。
沈尧喃喃自语:“他们都在送死。”
卫凌风淡声道:“居上位者,不会在意平民死活。”
沈尧看着他:“是吗?”
卫凌风笑了。自幼年起,他郁郁寡欢,甚少露出笑容。而今,他笑着说:“无关痛痒。”
沈尧心头像是被挖了一块。他听见太监开口:“诸位若是愿为朝廷效力,肃清武林不正之风,便请签下契书,按下手印。”
话音刚落,郑家主第一个上前,签了大名,按过手印,站到了元淳帝的身后。
接下来,赵家主、五毒教、药王谷、段家的几位长老、乃至天下第一庄的庄主、天下第一剑馆的馆主,纷纷效仿郑家主,誓要摈弃私刑,舍弃仇怨,以律法为先,以百姓为本。
楚开容、段无痕、江展鹏、谭百清依然站在原地不动。
那群功力深厚的年轻士兵越发靠近他们。
东岚派的琴师率先发功。琴师们席地而坐,放下古琴,挑拨琴弦,辅以音波功。霎时琴声四溢,铮铮然如刀戈击撞,余音哀绝刺耳,似有马革裹尸、仰天怒号的惨烈。
江展鹏的女儿江采薇拔出一把大刀,往地上一戳,高喊道:“我江采薇誓死不做朝廷走狗!朝廷要和世家门派谈和,应当拿出诚意,而不是借由世家大会,以死相逼!”
音波功无可避免地伤及了元淳帝。
元淳帝用一块黄帕子擦拭唇边溢出的血,温声说:“你是江采薇吧,刀下牡丹,人如其名。奈何近年来,世家门派牵涉太广,杀孽太重。受你们拖累,朕的修行不得法门,炼丹亦无成效……”
沈尧小声说:“听他们讲律法和百姓,我还觉得挺有道理。可这元淳帝一开口,全是杀孽修行,摆明了是个昏君。难怪他多年不理朝政。”
卫凌风提醒道:“小心,别说话。”
沈尧闭嘴。
元淳帝又说:“朕今日来你们世家大会,无所谓生不生、死不死。真太子还在宫中。朕身边这个,是太监扮出的假太子。你们不愿做朝廷的人马,便埋在此处,化为墙灰……”元淳帝微微阖眼,念了句:“善哉。”
江采薇急怒攻心,扛起大刀,直往一位士兵身上劈去。她说:“今日要是按下手印,要多屈辱有多屈辱!这不是朝廷的招兵买马,这是你们郑家和赵家巴结上了天子,便巴不得让所有人和你们一起跪着!明明能早些开诚布公,早些商量的好事,偏要挪到今日,滥用这种下作的法子!”
“江采薇!”郑家主应道,“江大小姐,你也说了,这是好事,为百姓谋福祉!既然如此,你何必挣扎。你且过来,签下手印,世伯我指天发誓,必定保你安然无恙返回沭阳。”
江采薇一刀砍在士兵身上,头颅滚地,血溅三尺。她怒喝道:“我不杀他们,他们也活不过明天!你们不把人当人,我不愿与你们同流合污!你扪心自问,招安各门各派,究竟是为了百姓,还是为了谋利?大树底下好乘凉,攀上天子这棵巨树,你们郑家要从梦中笑醒!”
郑家主道:“江兄,你可要管教女儿了。”
江展鹏还没说话,他的儿子江连舟突然开口:“郑伯父,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你们郑家嫁女儿,非要嫁给将军当妾。天下第一美人是你们郑家的郑如烟,她也是骠骑大将军的妾侍。你这个做家主的,难道没有心吗?”
谭百清凌空跃起:“郑兄,得罪了!”
谭百清拔出他的法华剑,剑芒一闪,亮如银河倾泻,数个士兵倒地不起,血光交织蔓延。而谭百清踏着他们的人头,悄无声息地转到了郑家主的背后,并与郑家主交手。
那些士兵们用过“丰神剔骨膏”,战意正浓,对着流光派弟子大肆屠戮。谭百清反手一挥剑,削得那些士兵后退不止。
刀光剑影,硝烟如云。
沈尧拽着卫凌风,跑进了文官聚集的地方。
沈尧忍不住说:“哎,这么杀来杀去的,不是办法啊。段无痕、楚开容和江采薇这些人,就不能先服个软 ,将来再做打算吗?”
“楚家和江家的家训里,”卫凌风介绍道,“都包括不许在朝为官。他们现在服软,正是愧对列祖列宗。”
“段家呢?段家有这种家训吗?”沈尧问道。
卫凌风道:“无。”
沈尧又问:“那为什么段无痕也在打架?”
卫凌风思索道:“段无痕一向与众不同。”
沈尧盯着段无痕看了一眼,竟然发现,谭百清趁着兵荒马乱,时不时地斩出一道剑光,意在割伤段无痕。
段无痕避开谭百清的追杀,一跃而起,施展轻功,流云般穿梭在校场上,直奔元淳帝而去。擒贼先擒王,他深谙这个道理。
近旁的士兵们捅伤了流光派弟子,又刺穿了东岚派弟子的胸膛。东岚派的琴师擅长远攻,哪里是那些士兵的对手?其中一名琴师眼见谭百清从面前飞过,连忙拽住谭百清的衣角,恳求道:“谭掌门,救我!”
谭百清扫视四周,正巧无人注意。他甩袖一挥,剑底切出一道冷光,割断了琴师的脖子。
扫除路障,谭百清继续向前。
而段无痕已经破开华盖,剑下光寒耀眼,带起的劲风绞碎了帐幔,生生震退了赵家主和天下第一庄的庄主。
段无痕站在龙椅之前,横剑抵着元淳帝的喉咙口,低声威胁道:“下令停手。”
元淳帝方才还说“无所谓生不生、死不死”,那是因为赵家主、郑家主、大内总管、天下第一庄主等人都护在他的身边。
谁知段无痕如此年轻,武功已经登峰造极,远超那一群前辈!这世上,仿佛没有什么东西能比他的剑更快。
元淳帝开口说:“停……”
“停”字余音未落,剑锋割破了元淳帝的喉咙。
段无痕并未出手。但是,谭百清捡起一粒石子,弹在了段无痕的剑刃上。
段无痕怔了一瞬。
谭百清中气十足道:“段无痕!你怎能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当众弑君,是为何罪?你段家的家训,可是忠君爱国!”
元淳帝倒在一片血泊中。
众人停手。
校场上一时安静。
“我日你全家!”沈尧爆发道,“谭百清你个老狗贼!刚才你捡了一块石头,扔在段无痕的剑上,别以为没人看见!老子看见了!老子只是来不及阻止你!”
谭百清的武功高于段无痕。哪怕段无痕这几个月勤学苦练,仍然不是谭百清的对手。正如他在熹莽村输给了谭百清,今时今日,段无痕仍然是谭百清的手下败将。
沈尧从文官的队伍中冲出来,冲入交战最激烈的区域。他忘记自己还打扮得像个赵家剑客,高声呐喊道:“谭百清!你杀了元淳帝,你还杀了东岚派的琴师!只要找到东岚派琴师的尸体,验过他的伤痕,就能证明我所言非虚!谭百清你这个狗东西,屠杀熹莽村的村民,当众弑君,嫁祸他人,整个武林都会以你为耻!”
此前,段无痕一心提防赵家主、郑家主、药王谷和天下第一庄,并未留意谭百清的动作。谭百清没想到,区区一个赵家的小侍卫,竟也能看清自己的言行。
沈尧的喊声,让谭百清措手不及。
楚开容突破了士兵的奇袭圈,纵身飞到了东岚派几位琴师所在的地方。楚开容挨个查验,最终扶起一位琴师,道:“谭掌门!这位琴师,确实死于你们流光派的功夫……”
“误伤!”谭百清道,“我门下弟子,初学流光飞舞剑……”
楚开容缓缓站起身:“谭掌门,恕晚辈直言。方才,晚辈没说这位琴师死于流光飞舞剑。我们相隔七丈,你怎能透过尸体的衣裳,看清他的伤口?”
谭百清沉下一股气:“郑家主。”
郑家主面色苍白,仍然应道:“谭掌门。”
“自从谭某人踏进这座别院,”谭百清收剑回鞘,“段家、楚家、江家一直在针对我流光派,为谭某人扣上莫须有的罪名。段无痕当众弑君,还有赵家的侍卫替他诡辩。今日,我谭某人按下手印,便是不愿再与段家、楚家为伍,自取其辱!”
说完,他在那张“招安”的公文上,按下了自己的手印。
沈尧被谭百清临危不乱、随机应变的本事震惊了,甚至想为谭百清鼓掌。
果然,赵家主和郑家主统一口径,都说谭百清十分清白,而段无痕以下犯上,当众弑君,应当自裁谢罪。
校场上所有争斗都停了下来。
再无一人流血伤亡。
段无痕本该是个功臣。
名门正派不敢背上“挟持天子”的罪名,段无痕却敢。
可惜,他现在被几位世家伯父们勒令自裁谢罪。
段无痕还没出声,卫凌风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喊道:“谭掌门?”
谭百清回首,眼见一副文官打扮的卫凌风,虽觉得有些熟悉,但也认不出卫凌风是谁。
卫凌风道:“谭掌门的爱徒靖泽,近来可好?”
谭百清皱起了眉头。
卫凌风又道:“在下听闻,贵派大弟子靖泽生出心魔,屠戮同门。谭掌门非但没有责怪他,还体谅他的难处。”
谭百清上前一步,目光锁紧卫凌风。
卫凌风拔高声调:“依在下之见,熹莽村一事,或许是靖泽所为,谭掌门并不知情。谭掌门是廷州人,靖泽也是廷州人,谭姓是廷州的大姓,靖泽为何没有姓氏?可见他生来贱籍,天生贱种,枉为武林中人。”
江连舟连声附和道:“对!我在流光派时,也听说了靖泽发疯的事!”
校场上尸体遍地,血味浓郁,散播着一种腐臭味。
东岚派残存的几位琴师互相对视,合力奏出一首变调古怪的乐曲。
卫凌风落脚在断肢残骸的空隙处,毫无惧色地直面谭百清的审视。须臾,卫凌风又说:“靖泽身为流光派大弟子,心智孱弱,武功根基短浅……”他盯着谭百清的双眼。谭百清被琴音所迷,走神之际,顿觉脑中一刺。
谭百清接连后退三步,挥剑往自己的腿上砍。然而楚开容眼疾手快,抢走了他的法华剑。
他丧失了用疼痛来挽回理智的机会。
摄魂术!他心中暗道,周身如堕云雾。
卫凌风先发制人:“你为何要在熹莽村杀人?”
谭百清被摄魂术所迫,万不得已开口说:“栽赃段家。”
卫凌风道:“秦淮楼一案,是你们流光派主张的吗?”
谭百清道:“伽蓝派。”
卫凌风又问:“栽赃段家,对你们有何好处?”
谭百清目眦欲裂,句子从他喉咙中滚出来:“武林盟主之位。”
武林盟主,号召武林,天下英雄响应,八方豪杰齐聚。江展鹏担任武林盟主的这些年,江家的家业扩大了十倍不止。武林盟主这个位置,怎能不让人眼红?
谭百清亲口承认恶行,又言明了自己对于武林盟主之位的垂涎,再加上他刚被指认虐杀了东岚派琴师,江展鹏当即命令道:“将谭百清拿下!”
江采薇纵身一跃,提刀冲过来,刀上血迹未干,金光闪耀,正是江家绝学“金相绝杀刀”。她运起十成十的劲力,鞋底在青石板上踏出浅印,气象恢宏,势不可挡。
谭百清绕剑一转,接下江采薇的刀锋,身形步法丝毫不乱。段无痕、楚开容、江展鹏三人随即联手,布出一个“刀刀剑”的大阵——楚开容和江展鹏都用长刀,唯独段无痕一人用剑。段无痕就成了最关键的阵眼。
东岚派琴声不绝。这声音三拍紧、两拍慢、五拍一击,专门克制谭百清的“流光剑法”。
段无痕提气凝神,以剑气为屏障,踏至高空,挥袖一挑,割破了谭百清的衣襟。
谭百清勃然大怒,引剑刺向江展鹏。
江展鹏的“金相绝杀刀”早已修炼到最高一层,并不惧怕谭百清这一剑。江展鹏正要从容应对,谭百清却反转手腕,手背猛撞在江展鹏的胸膛上,剑尖转弯,直指段无痕。
段无痕被一道剑气划破肩膀,鲜血溅上自己的脸。他处于劣势。生死攸关之际,段无痕恰好看见站在不远处的卫凌风做了个手势,划出“十八”二字。
段无痕当即想到,魔教的“昭武十八式”可以压制此时被琴音乱神的谭百清。
高手过招,最忌犹豫不决。段无痕翻身使出“昭武十八式”,连用十八种剑法打得谭百清措手不及,最终一剑斩下谭百清的右手。
谭百清目中充血,跪地不起。
郑家主、赵家主、药王谷的谷主、天下第一庄的庄主等人,都绝非段无痕的对手。更何况,江展鹏、江采薇、楚开容都站在段无痕这一边。
元淳帝已死。
群龙无首,众人望向武林盟主。
武林盟主江展鹏放下长刀,喟叹道:“武林同道,本是手足。今日拔刀相向,流血牺牲,落得这般境地,江某人愧为盟主。谭百清本是江湖八大派之首,为了区区一个武林盟主之位,竟然勾结伽蓝派在凉州作威作福。果然如郑家主所言,百姓苦于被各大门派欺压……段家主名声在外,自是下一任盟主呼声最高之人选。谭百清,你为了一己私欲,陷害段氏忠良,当今圣上……”
沈尧没再听下去。
他忽然觉得,谁来做这武林盟主,都不会有什么区别。
他在血味漫天的校场里深吸一口气,抬头时,刚好看见了药王谷那位谷主的正脸。
药王谷的谷主本名石刁柏。石刁柏满头白发,五官较为年轻,但他眼神沧桑,眼角密布细纹,口唇泛着偏黑的紫色。当他微一抿唇,沈尧心下一凉,暗道:好个厉害角色。
*
元淳帝驾崩一事很快传开了。
段无痕挟持元淳帝、谭百清栽赃段家的消息一个也没捂住。段无痕的待遇还算不错,仅仅被收押在了衙门。谭百清却被拷上枷锁,废去武功,打入狱中……恰如多年前,他对澹台彻的所作所为。
皇宫之中,太子服丧,满城缟素。
太子生来体弱,又痛失了父亲,当夜重病,几欲昏厥,命悬一线。太医院束手无策,只能贴出一张皇榜。
是夜,沈尧一行人在客栈里吃饭。萧淮山兴致勃勃,高兴得像是刚发了大财,一口饭还没嚼完就急忙说:“诸位,我们要不要花钱,去打点打点狱卒,让谭百清那个畜牲在天牢里爽爽?”
沈尧咬了一下筷子,问道:“在天牢里爽爽?怎么个爽法?”
萧淮山放下碗筷,详细形容道:“辣椒水灌鼻,钉耙齿入骨,三叉戟戳眼,九连环挖肝……肝被挖烂了,犯人也不会马上死。沈大夫,这是我们教内拷问犯人时,常用的几个办法。”
“唔……”钱行之捂住嘴巴,听得呕吐。
萧淮山关切道:“钱大夫啊,你身体不适吗?”
钱行之喘过一口气:“以后别在我跟前说这些。”
“好的!”萧淮山豪迈地答应,毫无一丝芥蒂。然而,随后,萧淮山想起了什么,面露难色,欲言又止。
钱行之既好奇,又害怕,最终还是问道:“萧兄,你有话直说!大家都是异性兄弟,我不会介怀!”
萧淮山立刻直说道:“钱大夫,与你相好的那位妙茵姑娘……”
钱行之浑身一抖:“妙茵姑娘怎么了?”
萧淮山诚实地说:“妙茵姑娘,在我们教内,分管刑堂的拷问。她挖过的眼珠子,搅碎的肝脏肾脏,应该比你吃过的饭更多。”
钱行之面如土色:“不可能。茵茵是右护法送给我的女人。她温柔贤惠……”
“钱大夫有所不知,”萧淮山愈发真诚地吐露道,“我听说啊,妙茵姑娘在你入教的第一天,就看上了你。她去求了右护法,右护法为她牵线搭桥。刑堂里共有四位姑娘对你有意,所以啊,哈哈哈哈,右护法一口气把她们四个都带到了你的面前……”
钱行之站起身,状似正常地走了一步,双腿一软,摔倒在地上。
沈尧慌忙伸手去扶他。他在沈尧怀中哭得像个孩子:“日他娘的,什么世道……”
钱行之心境复杂,难以平静,无暇关注京城内的诡谲风云。
当天晚上,沈尧吃过饭,收拾好东西,这就挎上一个布包,走出了客栈。长街拐角处,沈尧听见背后传来脚步声。他连忙驻足,回头就看到了卫凌风。
沈尧喊道:“师兄?”
卫凌风问他:“你要去哪里?”
沈尧并未隐瞒,坦诚相告:“揭下皇榜,入宫为太子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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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章大结局!激动人心的时刻终于来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