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一十、夏至(七十)
王阳平静道:“那便这么传吧。”
裴安怔了怔,不由哂笑。
这仁济堂上下也净是一堆怪物。
众人正说着话,仆从禀报,说裴渊来了。
王阳目光微亮,想起身,裴安将他按住。
“让我去吧。”他说,“九郎才从父皇那里出来,我瞧他带了什么消息。”
说罢,他便出到大堂去。
可没过多久,他又回来,叫走了沈楠君。
裴安指着裴渊笑道:“烦沈娘子为九弟看看面伤。”
沈楠君应下,再看裴渊,愣了愣。
裴渊的鼎鼎大名,天下无人不知。跟晚云在一起时,沈楠君时常听到她提起这位“阿兄”。故而见到本人的时候,无论是出众的容貌还是身上的轩昂之气,沈楠君都并不觉意外。
意外的是,他一边脸上红红的,嘴角有些肿,竟似是被人掌掴过。
能掌掴裴渊这等人物的……沈楠君心头不由提起。
不等她说话,裴渊道:“不必看了,皮肉伤罢了。”
“沈娘子也是医科圣手,为何不看。”裴安道,“你莫不是有了小云儿以后,就不再叫别的答复看了?别吧,你这副模样小云儿看了要担心的。她跪在外头已经自身难保,还叫她干操心你作甚?”
这话戳中了裴渊的心思。他自是不愿意让晚云担心,想了想,终是没有反对。
沈楠君于是回屋里去取了伤药,嘱咐道:“这药无色无味,殿下即刻涂上,过一两个时辰就消了。不过为免万一,今日还是不要沾水为好。”
“这么快?”裴安打趣道:“那别人就看不出来齐王被掌掴了,岂不无趣?”
几日两处下来,裴渊已经略懂裴安的性子,白他一眼,从沈楠君手里接了药,向她谢过。
沈楠君做了个礼,退了下去。
裴安笑了笑,坐在榻上,僮仆立刻送上热茶。
他轻抿一口,看裴渊正往脸上抹药,问:“你惹父皇了?”
裴渊淡淡道:“不小心说了些重话,让他动了怒。”
裴安并不意外。如今满朝文武,没几个人敢去触皇帝的霉头了。若说有谁敢,那就是裴渊。
不少人都说皇帝登基之后,性情变了,但在裴安眼里,他从来没有变过。因为皇帝跟从前一样,只会对强者和气。哪怕是裴渊这样在他面前从来不摆好脸色的儿子,许多人都说裴渊不孝,但皇帝从来没说过。因为裴渊足够强,对他有用。
而今日之事,更验证了裴安的想法。能搅出那么大的麻烦,却只被打了一巴掌,还安安稳稳从宫里出来的人,普天之下大约也只有裴渊一个。
“你气他作甚?”裴安拿起茶杯吹了吹,缓缓道,“父皇老了,何必与他争执。”
裴渊看了看他。
说来,他和裴安虽是兄弟,其实却是不熟。但凡说到皇帝,就算是裴瑾这样跟他交情好的,也常常会避开些不好的话,而裴安却总是口无遮拦,仿佛不拿他当外恩,着实让他意外。
裴安看了他一眼,问:“九弟没这个感觉?”
“父皇的脾性一向如此,不曾变过。”裴渊淡淡道。
裴安放下杯子,徐徐道:“那许是比我见得多的缘故。我离京许久,与父皇只偶尔书信往来。这次回来,见他头发比从前白了许多,自有此感。”
裴渊颔首。
其实,他也觉得皇帝老了。
但这个老,指的并非是容貌。
皇帝的做事方法还是老一套,却越发退缩。就拿今日之事而言,他赶紧打发了封良和裴安息事宁人,而全然没有了当年雷厉风行之气。
不仅如此,裴渊想起皇帝这两日的言行,愈发与几年前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的新帝不能同日而语。
裴安又问:“方才我离开太极殿时,你曾说有一计,说来听听?”
裴渊那时没有立刻与裴安说,是心里存了再看看的意思。而与皇帝的交谈下来,越发肯定了这个想法,于是道:“此事,我以为,二兄可以去找一个人帮忙,让他在父皇面前说几句话。”裴渊道。
“何人?”
“三兄。”
“哦?”裴安想起裴珏那与世无争的模样,有些意外。
裴渊拿起放下药膏,擦了擦手。脸上有些许清凉,让他的思绪也清晰了些许,他问道:“曾受封家所害的,并非只有我等。我等要对付的既是封家,那么要扳倒它,还须更多的力量。”
裴安明白过来。
“三弟出面,便会有用?”他饶有兴味。
“这些年其实切实侍奉在父皇身边的人只有三兄。他执掌太常寺,对父皇可谓无微不至,父皇也器重他。在河西时,便是指了他亲自将太子接回宫中。说明他把三兄当自己人。由三兄出面,父皇或许会听。”
裴安沉吟。
早在高昌时,他就知道了皇帝派裴珏去接太子一事,将裴珏归类为皇帝的人也不无不可,但过于片面。对于裴珏,他和裴渊的想法不同,他总觉得裴珏此人心思颇深。当年卢氏被嫁祸惨死一事,裴珏就在卢氏身边,不可能不知道生母的冤屈。可这些年他却当做什么事也没发生,甘心为皇帝鞍前马后。
裴安的直觉告诉他,这不正常。越是顺从的人才越危险,兔子咬起人来才疼。
这样的人能是皇帝的人吗?恐怕皇帝自己都不这么认为。
而裴渊则不同。
在裴安看来,裴渊的冷漠和反叛才是人之常情。一个有真性情的人,才能让裴安放心交往。
因而这些年来,虽然他得了皇帝应允,与裴珏手下的太医署颇有来往,甚至能得到救宇文鄯的秘药。但他跟裴珏之间,从来交情寡淡,仅限于公务。
不过,也是时候去探探他的底细了。
裴安思忖片刻,道:“我与三弟不熟。不过既然回来了,去打个招呼也好。不过别报太大希望。”
裴渊默了默,而后道:“若是再不行,二兄就劳动姑祖母走一趟吧。”他看着外头的天色,道,“天要下雨了。”
裴安笑了笑,道:“知道了,现在就去。”于是起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