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三、冬去(九十三)

  晚云辞别了丁洪,返回自己的住处。
  逾万人行军,无法住村子里,只有搭起临时的帐篷。
  她领了一处小帐篷,只半人高,可供一人躺平,就在裴渊的大帐旁。她说了声“阿兄也早点歇”,爬进帐篷里。
  裴渊却在外头站了会儿,唤了声:“云儿。”
  晚云从帐中探出脑袋,仰面看他,一双明眸在月光下如两颗晶莹的葡萄,一如当年。
  “阿兄还有什么吩咐?”她问。
  他蹲下来,与她平视,温声道:“我先前决定让你先行返回,是稳妥些。可你若是不愿意……”
  “我愿意。”她打断道,“先前就跟阿兄说了。我亦觉得此法最为稳妥。”
  裴渊目光忽闪,沉默良久,道:“你明白就好。”
  “我明白。”
  她回答得干净利索,反而显得他拖泥带水。
  裴渊清了清嗓音,道:“过几日你会见着裴瑾,他是我八兄。你若有难处,可以找他帮忙。”
  晚云点点头:“听起来八殿下人挺好。”
  “一般,妖里妖气的。”他淡淡地回。
  若放在平日,晚云必定会追问他们的恩怨,可这回没有,只道:“那我睡了。”
  说罢,她不等他应答,兀自退回帐中。
  裴渊停顿片刻,只得站起身来,返回大帐。
  撩开帐门的时候,他不由地回头,凝视那顶小小的帐篷,只觉心里头窒的慌。
  方才,他其实想对她说:“若你不愿意,便仍跟随我,无论如何,我会保你安稳。”
  或许更直接一些,什么也不解释,只让她跟着自己。以晚云的性情,她不会拒绝。
  但这一切,还是没能抵过他的理智。
  裴渊知道,任何人跟着自己都是刀尖舔血,她不该受这些苦。
  并且,他和晚云之间,有什么已经变了。在解决之前,他们已然不能再回到过去的模样。
  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正是裴渊自己。
  每每想到那夜的谈话,裴渊就感到无奈。
  那是开天辟地头一回,他对一个女子表露爱慕。
  且直白得笨拙,毫无与他名望相匹配的风流文采可言。
  从晚云房里出来之后,他发现,自己的身上竟是出了一身汗,心跳得飞快,就像刚刚跟人打了一架。
  他一向自诩理智,任何事,他权衡利弊,力求周到。
  所以,当年他头也不回地将晚云托付给了文谦;而不久前,他得知晚云到了凉州,毫不犹豫地将她赶走。
  直到他发现,自己满脑子想的都是她,考虑所有的事,都会把她的安危摆在前面。
  裴渊不是个驽钝的人,他知道这种感觉是什么;他也并不擅长欺骗自己,他明白如果自己什么都不做,晚云真的会离开他。
  所以那时,他正视了心中的恐惧,向她解释了自己和薛鸾的关系,并且不再压抑自己,光明正大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在兵法上,这无比正确。
  当不知道该如何出招的时候,阳谋总是最好用的。因为这样一来,操心如何应对就成了对方的事,而主动出击的人总是胜算更大。
  晚云的回答,却很是出乎他的意料。
  作为齐王,兼数十万大军的统帅,在这件事上,他可谓输得一败涂地。
  但裴渊并不后悔,相反,那些话说出来之后,让他如释重负。
  他只是觉得迷茫。
  不知不觉中,晚云已然变了。
  她不再是那个一心一意只想跟在他后面,阿兄长阿兄短,唯他马首是瞻的小童。如今的她,有自己的想法,就算仍然保留着对他的情义,也不会对他事事听从。
  那时,她听到他的告白之后,望着他,认真地说,她只想跟他继续做兄妹。
  就像不久前,他对她说,他永远会做他的阿兄。
  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裴渊在心中长叹口气。
  晚云对他已经落下了心结,想要她接受自己,就必须解开。
  但如何解开,裴渊束手无策。
  他一向雄辩,善于讲道理。只要他占理,营中上上下下都会听他的。
  可在晚云面前却不行。
  他能够将自己的所作所为,毫无保留地向晚云解释,问心无愧地向她说清楚这么做是何用意。
  但这并不妨碍晚云拒绝他,让他不知所措。
  不由地,裴渊想到了自己营中的那些弟兄。
  虽然是戍边的兵马,但裴渊的营中极少有因罪流放之人,绝大多数都是应征而来的良家子。也是因此,不少人都已经有家世,或者有尚待定亲的心上人。
  都是正值年富力强的男子,女人总是茶余饭后永恒不变的话题之一。
  从前,裴渊每每听到谁为情所困长吁短叹,总觉得费解。在他看来,女人也是人,既然是人,难道会比拿着刀枪的敌兵更难对付?值得伤什么脑筋?
  直到现在。
  也是头一回,他开始理解了那些弟兄,并且极不情愿地承认,自己在男女之事方面,恐怕还不如那满脑子不正经的师弟楼月。
  裴渊明白,他和晚云要回到过去,需要时日。
  但在紧迫战事面前,一切私心都显得太奢侈。
  他深吸一口冷冽的空气,望向天空。
  河西的夜空,总是格外清朗,月亮晖光澄澄,落在四野,明净如雪。
  既然这战事已是阻碍,便结束它吧。
  裴渊目光沉静,走入营帐。
  *
  辰时。
  楼月只带了二十轻骑,整装待发。
  晚云跟众人一样,穿着卫士的衣裳。
  裴渊扶她上马,叮嘱道:“满打满算也有十三四天的脚程,你别勉强,要是骑不动了,让阿月带你。”
  “知道了。”晚云答道。
  他站在马前抬头看她,她立在朝阳里,寒风将她的额发吹开,露出一张小巧的脸。那脸色因大病初愈,还有些惨白。
  裴渊不由得握了握她的手,道:“照顾好自己,等我回来。”
  晚云低低地“嗯”了一声,却也对他叮嘱道:“阿兄不是铁打的,别累着了自己。”
  裴渊心中暖了一下,道:“知道了。”说罢,他又向楼月叮嘱了两句。
  “知道了,师兄保重。”楼月答道,说罢,领着晚云和随从,打马飞驰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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