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觉得,好像有哪儿不对…
云风篁嘴角挂着的一丝柔和微笑僵了僵。
这两年对她如何?
搁她之外的任何一个人来代为回答,恐怕都是极好的罢?
前朝后宫,谁不知道当今天子盛宠贵妃,是连慈母皇太后都不得不退避三舍?
但……
云风篁实在说不出这个“好”字。
可能是她自幼备受宠爱,青梅竹马的前未婚夫又千依百顺的缘故,对“好”的要求,比常人要高。
常人眼里,她出身寒微性子跳脱霸道傲慢,手段也颇为狠辣……这样的一个女子,能够进宫伺候皇帝,已经是福泽加身,还得到皇帝的厚爱,晋位贵妃,抚育皇长子皇长女等皇嗣,分润后权,甚至天子还为了她忤逆慈母皇太后,怎么都该说一句不虚此生、深沐皇恩了。
然而她自己还真不觉得。
天子对她是真心,却非全心。
这让云风篁觉得自己就像秦王跟昭庆一样,没事的时候,怎么宠都可以,一旦有事儿了……说丢弃也不过是转眼之间的事情。
甚至不带丝毫迟疑与愧疚。
如此,也能叫好么?
“陛下怎么忽然这样问?”她心念转了几转,笑着道,“莫不是妾身做错了什么,叫陛下生气了?”
“不用你说朕也知道,你一定觉得朕对你不怎么样。”淳嘉睨她一眼,淡淡说道。
云风篁惊讶道:“陛下怎么会这样想?前朝后宫,朝野上下,谁不知道陛下对妾身恩重如山宠爱有加?”
没错儿,是前朝后宫朝野上下这么想的,本宫可不觉得!
本宫还真是挺惊讶的,合着你心里也清楚你对本宫不怎么样啊?
“阿篁不必跟朕兜圈子,朕知道,你一直对朕有些怨怼。”皇帝端起茶水呷了口,脸上没什么表情的说道,“其实朕对你,也的确没有外人认为的那么好。”
又来了又来了又来了!
云风篁心里呵呵哒,天子放下身段亲自谈心,掏心掏肺的什么都能说……感动吗?
才进宫那会儿,她就很感动。
所以什么话都一五一十说出来了,比如说戚九麓之类。
这一次……她要是再上当,她就枉为敏贵妃!
“陛下有陛下的难处。”云风篁笑容凝滞了一瞬,尔后收的干干净净,换上淡淡的哀愁与无奈,轻叹道,“其实,陛下一直以来,已经尽力对妾身好了。是妾身贪心,得寸进尺,总想要更好的。”
淳嘉:“……”
他默然了下,说道,“阿篁,你素来聪慧,朕想说的,你都说了。”
这结果皇帝其实不意外,贵妃从来就不是皇后那么好糊弄的。他来之前还寻思着卖卖惨,说一说自己的不容易。结果还没切入正题呢,贵妃一句话给他堵了回来。
也是,当初他还跟贵妃偷师过对付长辈的技巧。
贵妃能教他,还不能用来对付他?
想到此处,皇帝干脆收起话术,开门见山道,“朕很喜欢你,往后不拘如何,总也会给你安排好余生。但……有些你想要的,朕的确给不了。”
“妾身知道的。”云风篁眯了眯眼,旋即嫣然一笑,说道,“陛下是怕妾身行差踏错了让您为难吗?可妾身似乎也没做什么?”
她毫不心虚的说道,“之前兴宁伯夫妇来势汹汹,妾身身为宫妃,有事儿求到皇后娘娘跟前,岂非也是合情合理?毕竟若只妾身一个,为了平息太后娘娘娘家的愤怒,受点儿委屈也还罢了。可妾身如今身子都重了,陛下知道的,妾身这份子嗣缘分来的不容易。若果有个三长两短,叫妾身后半辈子怎么活得下去?故此也只能拿话请动皇后娘娘出马,维护妾身一二了。如果陛下觉得不妥……”
“不是这个。”淳嘉凝视着她,微微叹息,道,“阿篁,说好了咱们之间有话直言的……你忘了么?”
云风篁听着,眼圈儿渐渐泛红,手中帕子绞紧,嘴角却翘了起来,自嘲的说道:“妾身当然没有忘……但,妾身不敢啊!”
她淡淡说道,“妾身从前年少轻狂,总觉得有陛下在,妾身再没有什么好怕的!故此行事说话都肆无忌惮。可如今,亲自怀上了,一下子,胆子就小了。一会儿担心这个,一会儿担心那个。最担心的,就是被陛下所厌弃。以前妾身也不是没想过,妾身年岁渐长,陛下却还是年富力强。总有一天,妾身人老珠黄了,陛下却还风华正茂。到时候,会有更年轻美貌的人,来伺候陛下,来耀武扬威……但妾身那时候觉得,也没什么。反正,妾身拥有过陛下的一段年华不是么?如果陛下不喜欢妾身,不要妾身了,那妾身……大不了一死了之!”
见淳嘉皱眉,她也不理会,自顾自的说下去,“可现在不一样了。妾身有了自己的骨肉,妾身胆子一下子小了,不敢了。毕竟,若妾身一人,死了也就死了。陛下记得妾身也好,忘了妾身也好,觉得妾身不识抬举也好……妾身死都死了,却何必在意那许多?但妾身的孩子……妾身就算在九泉之下,又岂能不牵挂着?”
“这宫里没有亲娘的皇嗣……”
云风篁冷笑了几声,抬头看向淳嘉,“陛下,您觉得,妾身对秦王跟昭庆还有七皇子、九皇子他们,如何?”
淳嘉:“……”
这要是宫变之前,他还能义正辞严的否认。
毕竟云风篁刚刚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将亲生骨肉看的比养子养女们更重要的。
她死了未必会在意秦王他们,却会在意自己的亲生孩子。
站在皇帝的立场上,有着足够的理由来指责她不够宽容大度,没有对秦王他们真正的视若己出。
可现在么……
他这个父皇,秦王他们的生身之父,在宫变之日,果断抛弃了十几个亲生子嗣,只吩咐保下十皇子跟十二皇子这俩嫡子。
那他还有什么脸面去指责贵妃什么?
贵妃好歹额外捎上了七皇子,还安排心腹宫人带了秦王跟昭庆去躲避。
“阿篁向来是慈母。”皇帝默然片刻,轻叹一声,“慢说秦王他们了,就是二皇子三皇子那几个孩子,也没少受你照拂。”
之前他给秦王跟昭庆的待遇,贵妃都是捎带上几个年岁仿佛的孩子的。
所以淳嘉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其实对云风篁也见怪不起来。
在他看来贵妃在当娘上面是很好了,平素宠爱有加,对课业也看的紧,不是那种为了自己名声一味放任捧杀孩子的人。就算更重视自己的亲生骨肉,可也没有说苛刻非亲生的子女,这种人之常情可以理解。
他还是亲爹呢也没有说对每个孩子一视同仁的,何况贵妃只是在亲生跟非亲生之间偏袒自己的孩子?
“陛下,在妾身有喜之前,妾身也是这么想的。”云风篁看着他,缓声说道,“但妾身有孕之后,尤其随着月份渐大,越发清楚的感觉到孩子在一点点长起来……妾身发现,其实妾身对秦王他们,并不好。”
她叹口气,有些意兴阑珊,“妾身从前维护秦王他们,如果他们受了委屈,像昭庆落下了残疾,妾身虽然也会生气心疼,但不至于说为了他们,自己日子都不过了。但,如今妾身有了亲生骨肉,妾身就觉得,为了这个孩子,妾身,做什么都可以!从前那些觉得绝对无法忍受的委屈,从前那些觉得无论如何也不会收敛的脾性……为了孩子,妾身都甘之如饴!”
“所以,妾身还记得跟陛下的约定,但妾身却不敢了。”
“妾身担心因为自己的任性胡闹,惹得陛下不喜……那,妾身的孩子尚未落地,以后这漫漫时光,孩子该如何度过?在宫里,没有陛下的怜爱,妾身又没有娘家作为依仗,如何保护这孩子?如何让这孩子好好儿的、开开心心的长起来?”
“……何必如此小心翼翼?”淳嘉有片刻没说话,他心里默默的告诉自己,贵妃素来狡黠,又擅长揣摩自己的心思。
这番措辞跟此刻弱不禁风的姿态,多半是专门做出来给他看的,不足为信。
但他沉吟再三,还是忍不住道,“你什么性子朕还不清楚?这些年……朕怪过你?却何必担心,朕会同你计较什么?再者,你的孩子……朕难道还能不护着?”
云风篁在心中冷笑,那安妃的性子你不是更了解?
安妃难道没失宠?
自己没进宫前,想必你什么都许诺给过安妃过罢?
不然,袁楝娘为什么会理所当然的认为,后位是她的,储君之位合该是她的孩子的?
故此淳嘉这番话,她压根没往心里去,只叹道:“妾身信陛下,但妾身不信自己,妾身怕自己在陛下的宠爱里逐渐晕头转向,最后做出让陛下也无法继续回护的错事来……故此,不能不从现在,就好好儿的约束自己,免得往后叫陛下为难,也是害了自己娘儿俩。”
淳嘉就算陷在情绪之中,忍不住要怜爱她,闻言也被气笑了:“你……你同朕来这套?这话,不就是说不相信朕?”
这一手以退为进,是朕打算用来套路你的!
你不吃这一套也还罢了,还想反过来对付朕?
皇帝颇为无奈,也不兜圈子了,直接问道:“其他事儿也还罢了。但小八的身世,你既然起了疑心,直接跟朕说,朕难道还能卖了你?却何必辗转禀告皇后,在庙堂上闹起来?朕不是怪你别的,朕也知道这次的事情是委屈你了。可母后……唉,这次丢脸的,难道只是母后么?”
云风篁也是佩服他了,皇子不是亲生的这么大的事情,皇帝此刻居然还能好好儿的跟她讲道理。
不过她可不敢因为淳嘉此刻平和的态度掉以轻心。
君心难测,淳嘉这种被臣下都畏惧的天子更不是个东西。
眼下能和颜悦色的套话,回头就能心狠手辣的翻脸。
“陛下,妾身不但知道八皇子的身世有异,连从万年县来的那两个告御状的农户,也是妾身安排的。”云风篁深呼吸,尔后笑了笑,淡淡说道,“甚至还在万年县设了埋伏,等永春侯一过去,就杀了永春侯造反!”
淳嘉无语了下,沉吟道:“这事儿不是你告诉皇后的?”
“当然是妾身了。”云风篁冷笑,“甚至四皇子跟云婕妤都是妾身逼死的,哦对了还有楚王,楚王殿下,也是妾身下的毒手!甚至齐王殿下,也是妾身所为……还有其他什么罪名,妾身可能妊娠之中记不住,陛下一并都说出来,提醒下妾身好不好?”
皇帝就是尴尬:“是朕误信他人了……”
“是谁跟陛下说的这事儿?”云风篁追问,“众所周知陛下素来宠爱妾身,等闲之人就算七想八想的怀疑上妾身,又哪里来的胆子,敢跟陛下进言?这人不但进言了还叫陛下相信了,却是谁呢?陛下不如同妾身说一说,好让妾身反思下,是不是哪里得罪了人却不自知?”
淳嘉干咳道:“没人说这个话,是朕自己……误会了!”
的确顾箴也没咬死是贵妃所为,但在淳嘉看来,云风篁毫无疑问是很有嫌疑的。
而且陈兢手底下的人同顾芍的来往,淳嘉通过皇城司,也略有所知。
故此得知有人撺掇皇后拿八皇子的身世做文章,天子立马怀疑云风篁,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其实要不是那俩农户,云风篁都考虑要不要招供算了?
毕竟淳嘉的性子她了解,这种根本抵赖不过去的事情,硬是不承认,只会惹他生气厌烦。
还不如找个他能够理解或者容忍的理由直接承认了,反而显得光明磊落些。
但既然出了那俩农户,云风篁当然是一口否认!
她是想撺掇着皇后从八皇子入手做文章,可既然有人抢先动手还贴心的安排好了凭证,那还自白个什么?
我云风篁就是清白的!
“陛下,妾身到底做过些什么,叫您这样不放心?”云风篁既然问心无愧,这会儿自然不肯善罢甘休,冷冰冰的问,“您刚刚明明就说妾身是个好母妃,为什么私下里又处处怀疑妾身会对皇嗣不利?妾身跟八皇子从来都没有太多的瓜葛,甚至八皇子如今长什么样子妾身都不太清楚,何必去针对他?是,妾身不讨慈母皇太后喜爱,因着产期将近,妾身也很担心,如果妾身步上温徽贤妃的后尘……”
“那是不可能的事情!”淳嘉皱眉,沉下脸来打断她,“别说这样的话!”
云风篁没理会,坚持道:“如果妾身像温徽贤妃那样没福,自己撒手人寰,只留下皇嗣。妾身的确是不放心的,怕慈母皇太后会因为不喜妾身,连带着皇嗣也有所厌烦。到时候,这个孩子在宫里该多么的艰难?而且妾身从前行事说话十分恣意,宫闱上下,嫉恨妾身的,大有人在!妾身走了也就走了,孩子岂非就要承受种种非议与打压?妾身每次想到这儿都觉得寝食难安……”
“朕再说一遍:别说这样的话!”淳嘉面色阴沉,冷冷道,“你有什么不喜欢的尽管讲,何必非要拿那殷氏跟自己比?!殷氏比得上你么!”
云风篁看出他是真的怒了,心头有些复杂。
这人应该是真心实意不希望她有事罢。
但这份酸涩旋即被强行压下。
真心实意……又怎么样?
真心实意他也还是要打压她的,这样的真心实意……呵。
“那妾身直说了。”云风篁定了定神,淡淡说道,“妾身不放心慈母皇太后,所以这些日子思来想去,觉得要是自己有个好歹,陛下忙于政务不说,而且也不可能亲自抚养庶出子嗣。这么着,宫闱上下,最可能善待妾身子嗣,且有能力这么做的,恐怕还是皇后娘娘……妾身故此围着崇昌殿上下,很是动了一番脑筋……但妾身并没有谋害任何人!所以陛下,为什么您会觉得,八皇子的身世,是妾身弄出来的?”
淳嘉沉默。
他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
明明是朕打算来质问贵妃啊!
明明是朕觉得贵妃越发不像话应该敲打下了。
为什么这半晌都是贵妃在质问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