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将剩勇追穷寇

  摄政王低低的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是惋惜明惠长公主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做法,还是如愿以偿的惬意,他注目云风篁,缓声道:“贤妃听到了?你不是想死么?为何此刻反而不动手了?莫不是刚才都是装模作样,存心胁迫满朝文武?”
  见云风篁不远处的甲士仍旧按紧了刀柄,保持着单膝跪地请罪的姿态,微微挑眉,“其实贤妃若是真心求死,何必非用刀剑?这是御前,见了血,不太好。”
  是殿柱不够你撞,还是发间金钗不好自戕?又或者不能出门去寻个城楼池塘的跳一跳?
  以他的身份当众这么拿话激一介妇人寻死是非常失体面的事情,可摄政王这会儿已经顾不上了。
  就好像明惠长公主担心的那样,他也顾虑于一旦今儿个不了了之了,给帝妃时间准备应对,会失去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优势。
  甚至以后这种优势都无法再现。
  所以哪怕丢脸他也不在乎,今儿个不能让淳嘉身败名裂,至少也要拖上一个贤妃!
  没了贤妃这个延福宫主人的绊脚石,继后……摄政王定了定神,断去杂念,将心思集中在面前,嘿然道,“贤妃娘娘,请啊?何以长公主殿下允了您,反而无动于衷了?”
  云风篁终于控制不住情绪,整个身躯都微微颤抖。
  她面无表情的转过头,看向摄政王不远处的翼国公……翼国公还在犹豫。
  他一向是个忠君的,意思就是孝宗在位时他支持孝宗,淳嘉在位他就支持淳嘉。
  但对两位天子的骨血,他也有着爱屋及乌。
  最关键的在于云风篁并不是他的正经侄女儿,谁都知道贤妃说是姓云,其实心思都向着谢氏。
  而且她跟翼国公府之间的恩怨纠缠更是一言难尽。
  当然出于为大皇子考虑,翼国公府还是应该保下她的。
  可是这会儿情况又不同,因为翼国公太清楚云风篁的本性了,她这次吃了这么大的苦头,过不去也就算了,一旦让她熬过这一关,今儿个落井下石过的人恐怕都好不了!
  首当其冲的就是明惠长公主!
  这种才进宫就敢怼上主位的狠角色,你能指望她顾念明惠长公主是先帝骨血从而手下留情吗?
  不可能的。
  也就是说,对于翼国公来讲,摆在面前的选择,是保自己那个外孙,还是保孝宗的嫡女?
  他很迅速的做出了判断,那就是大皇子毕竟不是淑妃亲生的,而且淳嘉还年轻,这会儿就有了五子三女,以后肯定还有更多的孩子。
  就算大皇子因为失去贤妃的庇护没有了,往后也不是没机会再次请求皇帝给淑妃名下记上皇子。
  但孝宗就这么一个嫡女。
  一旦有个三长两短的,孝宗唯一的嫡出骨血也就没有了。
  所以他在短暂的沉吟后,果断撇开脸去,当做没看到云风篁的求助。
  摄政王担心节外生枝,还在冷言冷语的催逼……除却翼国公外,云风篁在这庙堂上也没什么熟悉的人了,她正要收回目光,方才被她看过的顾嘉树,却忽然站了出来:“摄政王此言差矣!”
  他这时候这么一出声,大家都看了过来。
  顾嘉树作为昭武伯顾芳树的同胞弟弟,虽然也有着官身,却都是因其父其兄荫封来的官职,没什么实权,也没什么才干,一向随大流,从来不出头。
  此刻忽然站出来,还是怼上摄政王,满朝文武都十分诧异。
  毕竟虽然从有人提议立顾箴为皇后起,敏锐的人就已经察觉到,顾氏跟摄政王之间似乎有了什么问题。
  但顾嘉树这个顾氏次子公然站出来跟摄政王唱反调,又是一回事。
  以至于连摄政王都有那么片刻,流露出不敢置信之色,尔后就是难以描绘的阴沉与愤怒!
  顾嘉树自幼顽劣,长大后也是个纯靠父兄的,他有自知之明,从来不会强出头,难得一次站出来,被摄政王这么一看就有点儿胆怯,下意识的回头看了眼……他看的方向,魏氏父子眼观鼻鼻观心,站的笔挺又端正,一副“我们什么都没说”、“我们什么都没做”的无辜样儿。
  “……罢了,都站出来了。”顾嘉树顿时就有点儿后悔。
  可他毕竟是世代官宦人家出来的,再怎么不堪大用,宦场上的基本规矩还是懂得的:眼下这种情况,要么他不出声,既然表态了,那就必须坚持到底。
  若是首鼠两端,只怕当场就没有好下场。
  还不如听魏氏父子的,搏上一把。
  定了定神,顾嘉树说道:“贤妃再怎么说也是太皇太后礼聘入宫伺候陛下的人,膝下又有一双皇嗣,非是寻常妃嫔可比。就算太皇太后或者皇太后欲要责罚,也得有理有据,按着宫规办。岂有摄政王当众逼迫堂堂四妃之一去死的道理?摄政王此举,将来如何对大皇子与昭庆公主交代?!就是寻常人家,也断然没有说做叔父的做主处置侄儿姬妾的道理,何况天下为天下表率?”
  摄政王这边就有人出来反驳他,说摄政王只是在给长公主出气。
  “长公主年轻不懂事,摄政王难道也不懂事吗?”顾嘉树回想着魏氏父子刚才教他的说辞,哼笑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从前孝宗先帝在时,最常说的就是这一句,甚至以身作则,从不逾越!长公主殿下乃孝宗亲生嫡女,可知此事?”
  明惠沉默。
  她当然知道。
  而且她还知道,孝宗之所以一个劲的强调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就是为了约束纪氏。
  顾嘉树看她不说话,就自己说下去:“贤妃纵然犯下滔天大错,上有国法下有宫规,何至于当着满朝文武的面,逼其当众自戕?此地乃大朝所在,岂合作刑场?若果开了此例,往后成何体统?!”
  又讲道,“而且长公主殿下既然手握证据,说到哪儿都不怕,何必急于一时讨回公道?堂堂正正的不好么?如此仓皇急促,不知道的还以为您心虚,故此急于令贤妃身故!这对于长公主殿下的清誉,乃至于对先帝的名望,有什么好处?”
  “长公主殿下乃先帝唯一嫡女,就算不考虑自己的名声也要考虑先帝的圣誉罢?!”
  明惠抬头看着他。
  面纱掩住了她眼底的仇恨,却掩不住她颤抖的身形,因着极度的愤怒,她原本就喑哑的嗓音都带着一丝丝变调:“你口口声声先帝先帝先帝,你若是当真将先帝放在心上,何至于如此偏袒小云氏那贱婢,却对本宫指手画脚!!!百般要求!!!”
  “臣不敢!”顾嘉树连忙躬身行礼,“臣只是实话实说,请长公主殿下息怒!”
  他自己是真不敢……
  但没办法,刚才云风篁看着他说完那番话后,趁着贤妃夺刀自刎以及明惠长公主表态、摄政王步步紧逼这番功夫,魏氏父子挤到他跟前提醒:你已经被贤妃惦记上了!
  而且皇帝肯定也记住你了!
  这个不是重点,重点是,你们家顾箴想做皇后,如今最坚定的支持者就是皇帝。
  你确定你们家现在得罪的起这帝妃俩?
  就算你说你放弃了你还是想回去摄政王的怀抱,且不说背叛过一次,哪怕不是顾芳树本人背叛的,摄政王不可能跟之前那么信任你们,就说皇帝首先就不会善罢甘休!
  这等于将皇家叔侄都招惹了,这能有好下场?
  所以你现在没的选,只能一条道走到黑,跟着皇帝走。
  而且,想想贤妃刚才托付翼国公的那番话罢:什么叫做“伯父自来忠君”,这不就是提醒保皇派的人,你们到底还是不是皇帝的人了?!
  这么护着长公主干脆扶持她登基好不好?
  不然欧阳燕然那么忠心孝宗的人,为什么会忽然站出来试图圆场?
  欧阳燕然多精明厉害多有城府的人,纪氏都奈何不得,淳嘉亲政后头一个起复的重臣就是他,他都表态了你还犹豫个什么?
  你还想不想做皇后的叔叔了?
  再者,你们家不是担心贤妃太厉害,顾箴做了皇后也徒有虚名么?
  这是现成给贤妃送人情、在皇帝面前建功的机会啊蠢货……你今儿个站出去给贤妃解围、如了皇帝的愿,回头这两位能不念你们顾氏的好?能不对顾箴格外优容照拂?反正云风篁又不可能做皇后,她只会更加支持顾箴上位才是!
  顾嘉树听着觉得很有道理,再加上魏氏父子又许诺说只要他站出去,他们也会立刻出来附议,他也就同意了。
  结果说到这儿也没人出来赞同他,他就很是心虚。
  但心虚归心虚,他场面上还是一副很理直气壮的样子,盘算着等会儿如果长公主继续喝问,那……他是……怂……还是……怂……还是……嗯……魏氏父子没说这种情况该怎么办啊!?
  正胡思乱想着,总算魏氏父子当真站出来帮腔了。
  这父子俩说话比顾嘉树好听得多,但意思是一样的,就是孝宗生前可从来没有说因为个人私怨私下里处置正儿八经的官员或者妃嫔,那都是堂堂正正的问罪审判行刑,从来没有说由着自己的意愿做事的。
  所以作为孝宗唯一的嫡女,明惠长公主有必要也有义务维护且延续孝宗这种优良的作风!
  ……虽然大家都知道,孝宗如此自律未必全是自觉,主要也是,纪氏盯这位天子盯的很紧,平时天子好好儿过日子,都要被鸡蛋里挑骨头,遑论随心所欲了,那么做的话简直能被邺国公骂死。
  但场面上魏氏父子这番话没毛病。
  你爹可是天子,都没有说由着自己的性子随意来的,你做女儿的不学你爹这不是给你爹丢脸么!
  因着摄政王从旁帮长公主辩解,然后又被魏氏父子问了句诛心之语:“王爷素有贤名,岂会不知纵容长公主殿下如此对待贤妃,必然落下口舌,为人议论?却还是听之任之,莫不是存心置长公主于不义之地?!当初,孝宗先帝待您恩重如山,您就是这样回报先帝唯一的嫡女的?”
  只差明着说摄政王居心叵测,存心坑害明惠长公主了!
  话说到这儿,这件事情也只能容后再议……但是!
  云风篁突兀开口,提醒大家:“妾身同长公主殿下的纠葛,自然不适合继续讨论下去。但之前皇城司言毒害本宫的乃是陆春草,陆春草业已在侧,难道也这么不了了之?还是诸位以为,皇城司已经如此不济事,确凿证据皆为无物?!”
  连带淳嘉在内,庙堂上下,一时间都是静默。
  不是,你刚刚才闹过一次自戕,就算容后再议也未必能够全身而退……这种时候,你不想着怎么保全自己,还有心思惦记着给摄政王落井下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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