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头蛇尾

  云风篁当然有这闲心穷追猛打。
  反正今儿个这庙堂上,真正站在她这边的,基本上没有。
  魏氏父子撺掇着顾嘉树出头,那还是她委婉的威胁之后。
  至于说陈渐,这人她隐约听说过,似乎是年初时候同谢无争同榜的新科进士,名次挺靠前的,中榜后就入了御史台……说不得是淳嘉的人。
  是淳嘉的人兴许会帮她,却绝对不是她的人。
  可以说她现在就是一个满朝皆敌的处境……那还怕什么!
  她不但要就着陆春草不放,还不忘讽刺一下明惠长公主:“方才长公主殿下口口声声说妾身谋害您,群臣都默认了。那么这会儿,本宫想跟前清平侯问个清楚,大家应该也不会反对吧?”
  “毕竟本宫固然不如孝宗骨血金贵,好歹是正经册封的皇家妃子,四妃之一!”
  “前清平侯如今既无爵位、亦无官身,只是一介白丁宦人。”
  “未知本宫可有资格,与其对质?”
  这话群臣听着当然不顺耳,但他们还真不太好站在陆春草那边。
  一个是陆春草跟摄政王的身份,都不可能像明惠长公主一样得到臣子们普遍的支持与维护;第二个就是,陆春草是宦官。
  自来读书人就看不起阉人的,当初这人封侯时,多少人歇斯底里的反对……他们寒窗苦读多少年,从县试一步步考上来,过五关斩六将,方有金榜题名之后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恣意。
  尔后入了宦场,步步惊心,如履薄冰,熬资历斗同僚欺下媚上大半辈子,临了临了也未必有个封爵的机会,凭什么一个阉人靠着伺候帝后的点儿功夫,竟然得到了侯爵之封?!
  他们不甘心,他们嫉妒,他们抓狂,他们反对,但最终还是没能拦住孝宗。
  可拦不住陆春草做清平侯,这份怨怼却没有消散。
  迄今为止,天下多少读书人,提到陆春草,仍旧没什么好话,认为这是纯孝又克己简朴、宽厚仁善的先帝孝宗平生最大的败笔。
  简直带累了孝宗的身前身后名。
  这会儿,在场的官员,又怎么会站出来,帮陆春草说话?
  诸臣沉默之间,穿着百姓常服的陆春草缓步上殿,行礼毕,和和气气的向云风篁一礼,口称“草民”,姿态相当的放得下:“敢以项上人头担保,从未谋害过贤妃娘娘。”
  “谁做了这样的事情肯承认呢?”云风篁冷冰冰的说道,“你是伺候过庶人纪晟与先帝孝宗陛下的人,又是陆充仪与陆继妃的义父,若非证据确凿本宫也不会找上你……皇城司,凭据何在?”
  孙聿看了眼丹墀上,见淳嘉微微颔首,出去吩咐几声,就有人抬着箱子上来,里头琳琅满目的,从口供到物证都齐全了。
  这些证据是皇城司的老手做的,淳嘉亲自把关,自然不像是明惠长公主指证云风篁那样,有经验的人多看两眼就能够看出破绽。
  但陆春草不愧是以宦官之身受到孝宗兄弟看重的人,仍旧敏锐的察觉到了孙聿对于流虹底细并不十分确定,遂抓住这点一路追问,逼得孙聿不能不承认,他其实并不清楚,流虹是否出身子夜堂。
  “此处是关键。”陆春草所以道,“如果流虹的确出身子夜堂,那么她在回廊上帮清人整理茶具的那么点儿功夫,的确有机会也有能力下毒谋害贤妃娘娘;但如果她不是,那一幕就是偶然凑巧。甚至,是被设计的凑巧!”
  孙聿看了眼云风篁,说道:“但其他人都已彻查到底,并无机会。而且记载流虹入皇城司后的经历的名册损毁的也十分蹊跷,未必不是有人刻意为其隐瞒。如果她只是一个寻常的宫人,谁会花这样的心思力气,进入皇城司内部销毁凭证?”
  陆春草似笑非笑道:“这就要问孙大人您了,皇城司不是您当家么?您都不清楚的事情,别人又怎么知道?而且说什么别人没机会,恐怕不见得吧?比如说为贤妃娘娘奉上茶水的宫女清人,她端着茶水从回廊上经过……流虹只是跟她碰上时短暂的接触了下茶具,她在这之前之后可都是独自与茶点相处的,有多少机会可以用?”
  “清人乃贤妃生母手底下的家生子,如何会谋害贤妃?”
  “长公主殿下跟前伺候茶果的宫女何尝是新近过去的,不也对长公主殿下下了毒手?”陆春草反问,“一样米养百样人,同是奴婢,主家一般对待,有人忠心耿耿,有人吃里扒外,岂非人之常情?”
  孙聿皱眉道:“也不仅仅如此,当时贤妃娘娘性命垂危,我等自然是彻查到底,不放过任何可能……清人姑娘的确无辜。”
  陆春草眯起眼:“确定么?”
  “皇城司自有法子确定。”孙聿淡淡说道,“至于什么法子,就毋须你操心了。”
  “皇城司自有的法子,就是在不确定流虹的底细的情况下,因着寻不出其他真凶,就假设其乃子夜堂出身,身手不凡?”陆春草呵呵一笑,说道,“恕草民直言,这法子可算不上高明。”
  云风篁暗骂孙聿是个废物,开口说道:“流虹人已去,其记载业不可考。也许是子夜堂出身,也许不是。不管如何,但她都是皇城司的人。而天下之大,能够指使得了皇城司做事的,能有几个?你这般质疑,却是在怀疑谁呢?”
  陆春草淡淡说道:“草民不敢怀疑谁,只不过,草民谋害娘娘,能有什么好处呢?草民虽然有个女儿在宫闱为充仪,但一向就不是娘娘的对手。哪怕贤妃的位子空出来了,也还轮不到她去做。何况这个女儿本身就在戴罪,自顾不暇,哪里来的功夫,觊觎娘娘的地位?也正因为这女儿如今的处境,草民现在怎么敢得罪娘娘这样的宠妃?”
  “你不敢得罪本宫?”云风篁不屑的笑了笑,说道,“你教出来的女儿,连摄政王元妃所出嫡子的婚事都敢耽搁,何况本宫这等出身寒微的妃子?至于说谋害本宫能有什么好处,这不是明摆着的么?本宫虽然卑微,膝下却有一双年幼儿女。一旦本宫有个闪失,他们自然要另择母妃安置。约莫是谁动了这心思,打量着对本宫去母留子呢?事后,再为你那充仪女儿说情,换取她活命,牺牲本宫一个,得意了你们,可不是好?”
  闻言陆春草还未如何,洛寒衣孟幽漪殷芄等妃子的娘家父兄,脸色就有点不好。
  这是指桑骂槐呢还是明晃晃的栽赃要挟呢啊?
  云风篁还没说完,“就陆充仪做出来的事情,换了个但凡有点儿良心或者廉耻的,早就自己了断了!偏她自己还活得好好儿的,俨然若无其事,可见不知廉耻!所以撺掇着你这义父做出谋害本宫瓜分本宫膝下子嗣的事儿来,有什么好奇怪的!”
  “娘娘说笑了。”陆春草哂道,“草民的长女并非存心耽搁摄政王世子婚事,只不过兹事体大,故而需要辰光仔细安排罢了;至于次女,其乃是被冤枉的,如今自戕,岂非落人口舌,被坐实了谋害皇嗣妃嫔的罪名?所以尽管满心委屈,次女还是勉强撑到了今日……娘娘这话未免太过叫人心寒了!毕竟方才长公主殿下怀疑您的时候,您虽然有着寻短见的举动,可到底如今还是活着不是么?”
  我儿陆其道被指证以三尸虫谋害六宫是有着一定的证据,可贤妃你自己被长公主质疑,不也一样?
  难道不应该同病相怜吗?
  ……云风篁并不觉得同病相怜,倒是比较想同病相残,她微微扬眉,待要反诘,只是话没出口呢,忽见侧门进来一个满头大汗的小内侍,小跑着到丹墀畔给雁引比手画脚。
  雁引见状连忙绕下来,同他附耳几句,脸色也变了,忙不迭的走上去,到淳嘉身畔,躬身低低的说了几句。
  底下的人但见天子冕旒微晃,旋即淳嘉直接站了起来,简短道:“圣母皇太后突发痼疾,几近弥留……朕须立刻前往看望,今日朝会暂且散了,诸般事宜容后再议!”
  交代了这么一句,他也顾不上众人什么反应,甚至都没顾上等云风篁,直接拂袖而去!
  众人面面相觑片刻,三三两两的散了。
  其中翼国公犹豫着看向云风篁,似乎想跟她说几句软和话,但云风篁看都没看他一眼,沉着脸转身离开。
  她面无表情的回到浣花殿上,让宫人将大皇子跟昭庆公主,还有两个侄女,都暂且带到离正殿比较远的地方去,又交代了一番底下人,思索了下没有什么遗漏了,方才独自走进内殿,放声大哭!
  她不是哭自己方才在庙堂上受到的委屈,也不是哭淳嘉未曾站出来庇护她,更不是哭他后来丢下自己独自离去……她纯粹是哭自己的无能为力。
  这比什么都让她觉得愤懑跟恐慌。
  谢风鬟出事之后,云风篁就深刻的认识到,家族不是什么时候都能为她遮风挡雨的,两情相悦的人也不是什么情况都能握紧她的手的,她所以明白了人生于世,终究还是要靠自己。
  无论是抵达帝京时斡旋于云卿缦等贵女中间的长袖善舞,还是入宫之后横跳各方从容晋位的游刃有余,云风篁自觉都没什么可挑剔的。
  她尽到了她的努力,也的确取得了一定的成果。
  可是你看,世道就是这样的不公平。
  她从来没有勾.引过云栖客,甚至根本想都不敢这么想……只不过云卿缦无意中说漏了嘴,小韩氏心里不舒服,婆媳一合计,淑妃一随意,她的性命就这样被卷入了宫闱的暗流汹涌;好容易在这重重殿宇中出了头,一个生母才因为罪大恶极被逼自焚的长公主,拿着有心人都知道是捏造的证据,也能让她顷刻之间,站在了满朝文武的对立面。
  这世上总有些人,生而尊贵,生来万事如意。
  似乎天生就是要将其他所有人,连同他们毕生的努力和奋斗,连同他们所有的珍惜与珍贵,都踩在脚底。
  永世不得翻身。
  这样的挫折一次已经是刻骨铭心了,可她遭受了几次呢?
  以后还会不会再有?
  如果所有的努力竭尽全能的奋斗仍旧不堪一击……那她这些汲汲营营又有什么意义?
  还不如豁出去博一个痛快!
  云风篁想到此处,哭声渐低,眉宇之间戾气横生,心头正转过一个又一个计策,外间却传来怯生生的敲门声。
  她一瞬间停下了抽噎,强迫自己镇静了点,厉声喝问:“谁?!本宫不是说了不许打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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