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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而无憾么?”仲念幽没有看那就差没亲手将心脏剖出为之奉上的谢风雨,只极目远眺,望向那灯火现正摇曳不止的南溟京畿,窜动的喉结道出冰冷的声音,不见有一丝丝起伏的音调蕴藏着逐客的气韵,素来都晓得该怎么察言观色的谢风雨很快便洞察了这一点,就算得不到那位大人的正眼相待,这位满眼都是热切的教主仍是自顾自地俯身鞠躬,用万分恭谨的神态行礼,旋即缓步退下悬崖,不带走一片云彩。
“尊上。”待到真的四下无人后,得到列君生赐名,因而跃居成为冥界名副其实的第一人的仲念幽屈膝下蹲,左膝以跪坐之势垫在身前,而右脚则稍稍踮起脚尖,免得自己整个人坐到那风尘满布的地上去。“这边的一切,已经差不多都打理好了。您一定要成功啊。”
落石足要默数十声后才能听见回响的无底悬崖就坐落在跟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那个烟尘缭绕的万丈深渊,仲念幽起手在空中划写出不明所以的古旧符咒,那凝聚于指尖的气流是墨,冥界的首席这会儿只将天地当成熟宣,一刻不停地书出狂放不羁的傲然笔画。
“若是天下为公,冥界深渊就不该存在了。”仲念幽用呢喃的语气自言自语地说道,下一秒,已然呈现出十子连珠状的星光长绳便是立刻马不停蹄地投身于那足叫任何失足跌落其中的人粉身碎骨的“鬼见愁”,而紧跟着步其后尘的,正是那拥有了名字的仲念幽。
收歇的狂风且在仲念幽投身于世间云海之后瞬间拾起了原本放下了的呼啸步调,仅是刹那便让人间刮掠起电闪雷鸣的躁动。先见其电,再问其雷,潜藏在滚滚云海中的雷霆以蓝意形现,进而将震耳欲聋的嗡鸣轰入天地间每个人的耳畔。
这山巅的迅猛雷电,只要是驻足在泽西州上的居民皆是有目共睹……
今夜的南溟京畿很安静,在更新迭代的数十年以来,唯独此前先皇驾崩还有今日才难得地迎来了那落针可闻的寂静。灯火虽说是如常通明,但每家每户都将大门紧闭,以决然的神态将一家子人统统“困锁”在院内囚笼;至于那恒常热闹非凡的市集街道,眼下也正正是贯彻了何为人去楼空的惨淡凄凉。
自打登基以来就喜欢独自一人挑灯夜读的皇帝,这会儿终是在殿内迎来了他那新一批的“同道中人”。整个如早朝一般的盛况就在晚夜星空的环伺下默默上演,群臣皆跪于红毯之上,而在那文武两列的首位,则多了几道各人本该熟悉,却又因只闻传说不见其人而感到陌生的身影。
武将首列者,是“浪子回头金不换”的诸葛澈,肩上扛着甲天下之大旗的骑兵将领时下披甲而立,哪怕是其身形有些过于臃肿庞大,却也丝毫不掩那由甲胄以及长年累月的沙场厮杀所赋予他的英气逼人。
他是场中唯一一个可以披甲上“朝”的特例。而倘若有人观察入微,其实不难在这位大将军那已是千锤百炼的甲胄上寻见新的创伤痕迹,那青色光辉尚未消退的伤痕,似乎是不久前才烙在那甲胄之上的。
至于诸葛澈的左手边,领衔文官的,则是另外一位同样是背井离乡多年的皇子,先皇的二子,当今皇上的二哥——姜灵。在他的身边,还有一位穿着蓝裙的妙龄女子盘手而立,盖在面上的白纱隐去了她的盛世容颜,将一切留白,只剩下如银铃般摄人心魄的清悦嗓音偶尔回荡在这金碧辉煌的大殿中,给人无限的想象空间。
坐在龙椅高位的人未变,依旧是那个自上位以来便用雷厉风行的手段逐渐将自己先前那纨绔子弟的形象给尽数抹除的姜天。只不过一直以来都不会在臣子前表露哪怕分毫情绪波动的帝皇,这一刻,却是任由心中怒火不加收敛地在场内延烧,把一众强忍睡意也要连夜爬起来的文武百官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只得眼观鼻鼻观心,持笏捧圭,把头埋得老低,视线直落那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的脚尖。
作为帝国中除九五至尊外便是唯一一个能够借助帝国龙气的蓝袍黄门并没有在场内现身。毕竟宦官不得干政的道理,是历代皇帝用血写出的规矩。但这并不代表那位太监就一定要销声匿迹,相反,若是此刻真有胆大包天的臣子姗姗来迟,或是有些人因为实在无法忍受那如坐针毡的紧张氛围而被逼出了什么心里毛病要趁早离席,只要是出了大殿的门,抬头往上看,那蓝袍就盘腿坐在半空中,手里捧着一杯仿佛饮不尽的清茶,双目放空。
除开那些熟悉的面孔之外,殿内其实还是有零星一两个是从未在朝堂上露过面的新人的。而其中最为抢眼的那一位,莫过于现时呆立在诸葛澈右手边的那名女子了。
女子面容白皙如雪,天生异色的眼瞳为修长的睫毛所装饰,衬出如皇蛾阴阳蝶的光泽,薄厚适中的朱唇本该如水晶一般晶莹,时下却因为长期得不到滋润而皱出干涸的纹路。
这是她第一次盛装出席,连衣的长裙由是便一直拖到了红毯上,也不晓得该如何收拾,只能任由其在地上飘忽。自衣襟处透出的秀颀脖子有伤疤若隐若现,明显是刀伤的印记在其脖颈处以斜上的方式一路划到后颈,仅仅只差喉前的一点便能绕出完美的闭环。
她是死过一次的人。
这是所有人对于女子的第一印象,也是唯一的印象。他们不知道这个连对礼数都显得一知半解的女子究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又为什么会站在那位极人臣的“君王侧”。
“我爹爹他……”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子,甚至胆大包天到敢在皇帝开口之前,率先打破那可谓是鸦雀无声的死寂。“他真的……”
且当大部分人都猜这个女子一定会被皇帝迁怒的时候,那身披龙袍的九五至尊却偏要反其道而行之,只见姜天不发一言地站起,缓步来到了那女子的身边,向她微微颔首道:“轩辕执礼他,真的死了。”
宛若一枚炮弹轰入池塘,垂直炸起的浪花在朝臣心中砸出久久不能自已的震惊。
那个若将文治武功偕同论起,便属于当朝第一的轩辕执礼居然死了?什么时候的事情?又是怎么死的?相同的疑问在大部分人的心中以极为夸张的速度蔓延开来。
而等到他们发掘这些问题几乎是无解的时候,他们便将注意全数投放在了那个称轩辕执礼为爹爹的女子身上。传闻轩辕执礼膝下只有一女,其名不详,其相貌亦是未知。既然她将轩辕执礼叫作爹爹,那也就是说,这个女子,就是那当朝第一家族族长,轩辕执礼的独女咯?
也不知是谁先开了个头,感觉像是掘出了什么惊人的内幕的群臣顿时不约而同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先前在框里打转的疲惫睡意霎时间没了大半。
从小就被当成杀人机器培养的轩辕庭春这一下却是不知道该流露出怎样的表情才好。如果根据以往的经验来推断,自己这时候应该要哭吧?可为什么心里却是空荡荡的呢?为什么就算用尽了全身的气力,也挤不出哪怕只一丁点的眼泪呢?
“为什么……”空旷的心田只能被干枯的嘶哑所充满。
轩辕庭春将双手悬垂在身侧,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无力的话语。“为什么……”
她出生的意义,就是为了帮爹爹去杀人。而现在,爹爹死了,她活在世上的意义也就断了。非黑即白的单纯思绪飘向了必然会归化成为空白虚无的道路。
“庭春。”看着那个年龄算得上是自己妹妹的女子,姜天深吸一口气,尽量平和地说道:“你爸爸是一个很好的人。他……”
“我怎么办?”女子的又一次骤然开口,便又是一次足以让全场为之哗然的躁动。
姜天强装和善的脸色突然顿了一下,帝皇有些僵硬地侧过脸,看向那个此前还率领着诸葛铁骑前去围攻四大护法,到头来却还险些赔了夫人又折兵,差一点连自己的命都要交代在那里的诸葛大将军。
两个死对头,却又偏偏是对彼此最为了解的冤家。
因白甲儒将林必茂的大展神威才得以从阎王爷那里讨回一条性命的诸葛澈在察觉到帝皇的视线后,先是用牙关咬住舌尖,借此向冰冷的氛围借了一口气,随后不紧不慢地吐纳,待到腹部显出扁平,大将军这才将那事情的真相用只有他与帝皇才能听见的声音如数奉上。
等到最后一个字也被偕同收入耳畔,姜天的瞳孔终是收缩至极点。
“陛……陛下……我该怎么办……”且在众人惊掉下巴的注视下,只见轩辕庭春猝不及防地伸出手,抓上了姜天的肩头,喃喃道:“没有了爹爹,我该怎么办……”
没有眼泪,没有啜泣。扑面而来的,只有苦涩的沙哑,犹如戈壁中升腾的黄沙。
暗处有刀剑出鞘的声音。
稍加思索过后,姜天一边往旁边递出左手,启张的五指应顺手腕的动作而轻轻摆动,一边向轩辕庭春微笑道:“你还是先休息一会儿吧。等朕将另外一些要紧事处理完之后,咱们再说以后的事情。”
这不是敷衍。
这个时候才得知真相的姜天是真的不知道这会儿究竟该如何处理轩辕庭春的相关事宜。一番思索不得解,迫不得已,也就只能暂且将其押后了。
“那又会是什么时候呢……”
“庭春,退下去休息,这是命令。”当姜天还在发愁的时候,本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诸葛澈却是突然横插一脚,而这一脚,偏偏又踩得恰到好处,前一秒还是茫然不已的轩辕庭春这一下却像是突然找见了希望的光芒,眸中的死气沉沉顷刻被取缔,且看女子猛地挺直腰杆,清喝一声“是”后,便在群臣诧异无比的注视下,大步走出了金碧殿堂。
“战争中,一旦马蹄选好路并踏出了第一步,就再没有回头的路了。”诸葛澈用轻声自语的方式,为姜天阐明了那个在沙场上,亦在成长上的道理。“她既然成为了‘工具’,就只能是那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