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心

  那个一直以来都把自己的存在当成可有可无的姜天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如此重视并在意自己的?是二人小时候于街角擦身而过后的那惊鸿一瞥?还是后来勾肩搭背又称兄道弟的“放荡”岁月?抑或是自其践祚为帝后的万人之上?此时还是第一次见姜天在跟前对自己勃然大怒的第五明熙并不清楚。
  只是,单单轻瞄着帝皇那张怒火中烧的脸庞,听着那毫不留情的指摘,从来都在其身前觉着自惭形秽的第五明熙,心头却在此时第一次泛起温煦的涟漪。
  至少这一刻,他明白了,除了那个死里逃生的友人之外,还有其他人一直都在默默地关注着自己。这一刻,第五明熙发现,那一个其心目中依仗个人出身而高高在上,将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贯彻到底的男子,他脸上所佩戴的面具,原来竟是自己的神识亲自为他安上的。
  第五明熙在不知不觉间露出了真挚的微笑,哪怕这抹微笑在时下那怒火横生的境遇中显得颇为格格不入。其耳边那淡青色挂坠此刻正顺着轻轻摇头的动作而来回摆动,摇曳着第五少爷在心间那空前的信念:“陛下。”
  双手拍在案台上的姜天冷眼紧盯着那个正垂首的老友,顾盼而无言,只是将自身那极为沉重的呼吸声当成了迎接答案的工具;顺着吐纳氤氲的衬托,第五明熙在深吸一口气后,终是缓缓仰起头,洋溢着别样神彩色泽的深邃眼瞳不做任何避让地对上姜天的双眸,将当中史无前例的锐意决心尽诉诸于四目相对的瞬间。
  “臣私自包庇应死之人,知罪也认罪,还请陛下责罚。”一刹的双膝跪地,一瞬的叩首行礼,这便是第五明熙的决心。
  “这可是死罪啊,你又如何能担?”知晓已是多说无用后,姜天只能是面露颓然地坐回座位,不再峥嵘毕露的言语多有无奈之情流转其中。
  “在这个南溟帝国中,有权利能够治臣之罪的,不只有陛下您一人而已吗?”第五明熙向姜天展露出狡黠的笑容。当帝皇的让步已然流于言表,过往的岁月便是趁机扶摇而上,在那个时候,某个还不曾升迁为一国之君的家伙,也曾在第五明熙跟前说过同样的话。只不过那个时候,他并不是对着第五少爷说的,而是在对某个记忆中的容貌已经变得模糊不堪的女子撒娇道。
  “别拿我之前说的东西来塞我的嘴。”姜天白了第五明熙一眼,而后伸手提起那杆在笔搁上早已晾干了的毛笔,点墨些许,而后又提出一张完好无损的白纸,只是徐笔写了几个字便将其搁在一边。帝皇将一直压在舌床下暗哨挑出,抵在牙关处吹出清悦的脆响,不多时,便见一位气宇轩昂的侍从自门外拱手而来。
  气息尤为不凡的侍从除开进门时那例行的鞠躬作揖外,便再没有多说一句话,径自快步走到皇上的案台边缘,先是一丝不苟地捧起那张墨迹初干的圣旨御令,然后又健步如飞地离开了这里。全程不发一言,若果不是因为那初现人间的气息实在过于惊世骇俗,他那神出鬼没的存在或许都不会引起第五明熙的注意。
  “反正作为朋友,我能做的,该做的,全都做了。”送走了在门外深邃阴影处随时待命的侍从,姜天索性直接把双腿搭在了桌面上,双手抱头,半仰卧在案台之后,喟叹道:“但我毕竟不是你本人,你想怎么做,不论是作为朋友还是帝皇,我都无从干预。所以,既然你认准了这样做是对的,那我就只能祝你好运了,不过我要提醒你一件事。”
  “陛下请讲。”第五明熙心里才落下的大石又被这样一句故意藏头露尾的帝王言给重新提带了起来,高悬在嗓子眼位置。
  “千万记住,在朕的心里,那个人的价值可是远比不上你的啊。”姜天抓起一边那两颗很少受到“宠幸”的文玩核桃,将两颗坚硬无比的核桃应顺阴阳的方向由慢至快地搓动着:“如果将来真的会有北极星沉的征兆,我会毫不犹豫地选你。”
  出生时正好头悬北极星的第五明熙用耸肩的动作隐去了瞳孔的骤然收缩,同时又以委婉低喃着含糊的答案。“啊…那我恐怕就只能祈祷那一天不会到来了呢….”
  曾有在南溟国都内享誉盛名的算命先生专程为第五明熙算了一算,当是时,掐指问苍天的算命先生摆了整整小半个时辰的架势,这才面色肃穆地回过神,嘴角因无力而细微颤抖着说第五明熙命里或会有一场星沉浩劫。
  那个时候,碰巧路过的姜天正好凑了个新鲜的热闹。虽然那颗在那由第五家族中长老级别的人物所组成的人群中骤然冒起的小脑袋算不上特别引人注目,但这并不代表后者就不能在那落针可闻的寂静中听到算命老先生面对第五明熙时的语重心长。
  长久以来,第五明熙都自认为北极星沉这件事是他还有族中小部分长老才知晓的秘密,却从来都没有料想过有朝一日,这四个字竟会从南溟君王的嘴里说出。
  “不论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姜天带着万分诚恳的眼神望向第五明熙,主动将个人身段放低至与后者齐平的位置,郑重其事地说道:“我姜天这辈子,就只认你这个朋友而已。”
  再也难以压抑眸中惊诧的第五明熙蓦然扬起头,正好对上了姜天那如山间小溪般澄清的眼神,二者的视线于空中对撞,令复杂与纯粹仅在瞬间便杂糅于一处,继而在第五明熙的脸上泛起掺杂着苦涩与自责的笑靥。
  苦涩起自前所未料;自责源于自以为是。
  小时候,他想当然地认为出身不算尊贵的自己从来都不配与那顶着国姓出生的姜天为伍;长大了以后,他又想当然地认为姜天在登上帝位后便会改头换面,会抛却一切过往,一门心思地去做那铁面无私的千古明君。
  可事实证明他错了,更是从一开始就错了。与自愧不如的第五明熙不一样,姜天从来都没有故意疏远第五明熙,更没有在登基后便放下这段标志着儿时回忆的友好关系。
  一直以来,那个转进牛角尖的,都只是第五明熙自己而已。
  “姜天…”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那个时候,素来都是泪眼汪汪的第五明熙正扒在粗大的树干后面,站在很远的地方,可怜兮兮地望着那个被一众同龄小孩所簇拥在正中央的男孩。
  他们正在斗蛐蛐。
  天生腼腆的第五明熙也想要加入观战的行列,却又害怕会受到排挤,从小便会思前想后的他,最终还是选择了站在树后的方式,一边远远地听着他们的欢声笑语,一边靠自己想象那可能的画卷。
  “欸嘿?你在干什么呢?”恍然间,第五明熙的肩膀突然被某个温煦的东西碰了碰,吓得他浑身一颤,瞬间就放开了扒拉着树皮的手。由于他的重心向外倾斜,这下又没了支撑,整个人便直接朝着右前方倒去。
  “小心啊!”那个时候,同样还是小孩的姜天一把拽住了第五明熙的手,由于抓得很是及时,这才让两个气力尚未完全发育的小孩免于那个一起摔个七荤八素的结局。
  “谢…谢谢…”第五明熙不敢直视来人的视线,只能在重新站定后立马把头低了下来,嘟囔着道谢。
  “不客气啦不客气啦~”那个时候的姜天刚掉门牙,说话漏风,所以声音听着也颇为滑稽。“话说啊,你在看什么呐?”
  正好取缔了第五明熙的位置,姜天当即学着前者的样子,向外探出头去,恰好撞见斗蛐蛐的男孩子们分出胜负的那一幕,看着那个把手里的“云龙战将”举过头顶的优胜者,顿时恍然的姜天发出了长长的一声“哦”。
  “原来是在看别人斗蛐蛐啊!那你为什么不过去看,偏偏要在这里看呢?”姜天有些不解地歪了歪脖子。还从未跟陌生人这样交流过的第五明熙此刻涨红了脸,支支吾吾半天,好不容易才堆砌出一个答案来着,那个男孩却早已抓住了自己的手,以一如孩子王般的小小气魄,大踏步地迎向了那些正在欢呼的孩子们。
  “你应该是才到这里没多久吧?没事的,大家都是很好的人,你一定也会玩得很开心的!”一边走着,姜天还不时地转过头,冲第五明熙朗笑道:“只要在一起玩一会儿,大家就都是好朋友啦!”
  得以在未来延绵十几年的友情,其起点,正是姜天那热情洋溢的笑容。
  “报!”回忆的漩涡为突如其来的嘹亮所冲破,等到第五明熙再次醒觉时,只见一位衣着与街上平民没什么分别的男子此刻正双膝跪于面露不悦的姜天面前。
  “发生什么事了?”兴许正是因为他身上的着装,才让姜天强行抑制住了心头那因安静祥和的空间被打破而激起的怒火,用随便的摆手示意来者得以平身后,平民服饰的男子立刻马不停蹄地站起身,先是抽空向第五明熙颔首以示尊敬,而后便三步并作两步地凑到姜天的耳边,以右手手背掩住自己的口型,将情报尽数汇于只有他们彼此二人才能清楚听见的气流波动中。
  “终于出手了啊。”姜天眼中原本还是强行压制的怒意在这一刻总算是为别样的情感所取缔了存在,这一抹无形的情感变动,亦是让那位男子松了一口气。“去告诉你的手下,让他们不要轻举妄动,静观其变就好。”
  “属下遵命。”男子向后退了两步,这才再度鞠躬行礼,正要准备转身离去的时候,却又被姜天给突然叫停了。
  男子有些莫名其妙地回过头来,就在这时,那位帝皇却是毫无征兆地揪住了前者的衣领。
  心神与瞳孔俱是为之一震的男子险些要当场把饶命两个字下意识地给喊出来了,然而姜天却只是用双手攥住他那尚算完好的衣襟,沿中线向左右猛然用力,便令那衣服多出来一道直落胸膛的裂缝。
  “这样就差不多了。”姜天轻轻地拍了拍惊魂未定的男子的肩膀,浅笑道:“毕竟刚才的你怎么看都不像是个乞丐啊。”
  “..是…是属下疏忽了…”自觉像是从鬼门关前走上一遭的男子硬撑着那阵因心理作用而泛起的头晕目眩,颤颤巍巍地回答道。
  “行了,朕也没想追究你什么,快去吧,别耽误大事了。”姜天起手掸去了自己留在男子衣服上的掌印,而后朝着大门方向稍微昂了昂下巴。“谨记,外围发生了什么并不重要,但那最深处,一定不能有事。”
  “是!”
  男子一路畅行无阻地退到门外,进而迎着那无形的虚空向前迈出一步,踏起清悦空灵的同时,他亦是借此高高跃起,朝着使命迅速掠去。
  “这些人啊,都不消停会儿。难道就不能让朕多休息一会儿嘛?”姜天盯着案台作长叹,等到他再度扬眸候,主客座上的第五明熙也同样不见了踪影。“都不是什么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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