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身
“大…大…大人!”身为近卫队队长却不知怎的在大街上落了单的卢源正仗剑四围巡逻,在快要兜过街边的第一个转角时,一位相貌大抵在四十来岁的男子以仓惶拦住了他的去路,慌慌张张的男子似乎是遇到了什么超乎想象的恐惧之物,眼下连脚步都显得踉跄不已,如果不是卢源及时扶住了他的前臂,后者怕是就得直接在地上扑出一个极为标准的狗吃屎。
“发生什么事了?”卢源一边起手抚慰着已是上气不接下气的男子,一边又以尽量平和的口吻沉稳问道。临危不乱,这是他作为卫兵队长所应该具备的特质。
“大……大人……”在卢源那无形的和气输出下,已是隐隐有些谢顶的中年男子终于将那如鲠在喉般的喘息于自己身上尽数褪去,双手顺势搭在卢源的肩膀上,蓦然昂起头,把缀满焦急之色的眼眸伴随着恐慌与急促的短叹一起展露在卢源的视野范围之中。“在在……在通向婉儿街的小巷里,有个人,有个人……”
“那个人怎么了?”卢源一面脸色平静地追问,一面将那副早已烂熟于心的南溟地图迅速于心田中铺开,应顺着男子嘴里的名字,他那飞扬的思绪与神念很快便将那道无名的小巷给锁定了。
“死……死死……死了!”若是仔细打量,不难发现男子从头到脚,身上无一处不再猛烈地颤抖着。那扎根在深处且是最为原始的恐惧感与那骇人见闻的血腥一幕相辅相成,协同构成的阴霾正不断地侵蚀着他的内心。
一闪而过的画面是猩红满地。完全有理由去相信,如果不是今天的话,已过中年的男子这辈子恐怕都不会知道人体内蕴藏的鲜血究竟到了何种夸张的地步。
“他……他他……他……我……”原本还能在卢源的和煦气息汇入下保持勉强镇定的男子一想到那个让人毛骨悚然的画面,其体内顷之泛起的紊乱竟是在瞬间便把卢源的好意尽数逼出体外。
完全彻底的惊慌迫使他哑口无言,手舞足蹈的动作亦是难掩那经由扭曲五官所投射出的胆寒。完完全全被吓破胆的男子瑟缩着跪倒在地,双手极力压住唇瓣,却怎么也盖不住那必然会冲开牙关的作呕感。
酸腐的瀑布从男子的嘴中喷涌而出,几乎将其腹中的一切席卷一空。身为近卫队长的卢源虽是自认见惯各式各样的风浪,但一个能够让历经沧桑的男子却表现得如此崩溃的情景,那样的景象,就算是他也难以想象。
心中燃起迫切之火的卢源在临走前特意从甲胄腰带上的夹层中取出一枚静心丹,将之递送给已是眼泪鼻涕一大把的中年男子,等到男子把药服下并应顺药效的发挥而渐渐陷入空白的沉睡后,他这才招来一位同样是路过的同僚,示意要后者照顾一下这个心灵受到极其严重的摧残的男子,自己则撒开大步,沿着城中阡陌小道一刻不停地往那个渐渐在说辞中蒙上神秘面纱的小巷奔去。
婉儿街位处京城边缘,因此,纵观整个南溟京师来说,婉儿街的热闹程度是完全比不上京城正中那几条商业大街的。但这也只是从京师的角度做考虑而已,要是把范围扩充至整个南溟帝国,婉儿街的兴旺程度也是其他乡下地方所望尘莫及的。
婉儿街虽然比不了闹市那摩肩接踵的人山人海,但这儿的人头攒动仍然是有川流不息的趋势的。
比起那锣鼓喧天,人声雷动的繁华长街,这儿的街道上则少了几分起自扯开嗓子卖力吆喝的喧闹,多了几分发源于自然的虫鸣鸟啼。而且,尽管同处一城,但这儿的人们明显要比那以利为先的城中央更具有温暖的人情味,路过的人们,不论彼此是熟稔也好,陌生也罢,但凡是街上偶然间四目相对,他们总会对彼此招手问好。
这么个更有人文风貌的世界,本该是社会的本貌。但此时,万般无奈的它却只能蜗居在偌大城池中的一角,更要时刻提心吊胆,生怕在未来的某天,那宛若洪水猛兽般的“主流”便会呼啸而至,将这京师中的最后一片净土彻底蚕食殆尽。
卢源匆匆忙忙地赶到了这里,看见的景象却与他在来之前所预料的不一样。理应比城内任何人都要关注四围变化的婉儿街居民,此时却仍是过着各自安安稳稳的生活,不论是驾马从泥泞大道上徐步踏过的,抑或是在道路两侧边谈笑风生边走过无数街景的居民,没有一个是会像先前那个男子一样被吓个魂飞魄散的。
虽然眼眉轻轻上掠,但卢源暂时还没有往细处去想,仍是坚持依照着男子那只有个大概的模糊轮廓去寻找那个所谓的恶魔小巷。比不了错综复杂的城中央,能够与婉儿街相通的小巷在这其实并不算多,如果那个地方真的像男子所说的那样耸人听闻,不只是卢源,其他的居民也应该很容易就会留意到才对。
然而,哪怕等到卢源亲身赶到了那个血色小巷,亲眼看到了那个把男子吓得魂亡胆落的炼狱光景,其他走在路上的或游客或居民,即使是贴身与那血牢擦身而过,他们的眼中也不见得有任何惊恐的色泽涌现。
血色炼狱置身于单向的小巷,进出口都只有那个需要刻意低下头才能将整个身子都缩进去的拱形石门。
在巷子的最深处,有个可怜虫被钉死在墙壁之上。不见了的下半身为猩红取而代之,那些已经凝固了的血液以石砖墙壁作为起点,一路似凶兽般张牙舞爪地延伸至卢源所站的位置,就像是一张做工尤为粗糙的红色披风,正贴地而行。
“我去…”扑面而来的腥涩让卢源在昂首进行观望前,先是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这一步正好踩在拱门入口的正中间,踏出一点转瞬即逝的莹然光晕。
卢源一边摆手驱散那萦绕在鼻前的恶心感,一边向前迈进。双脚每逢踩在软凝结晶质感的血液上,就会带起一阵啪嗒的轻响。如此声响在四周围寂然无声时,显得颇为渗人。
但由于卢源是曾披甲亲身上过战场厮杀的老兵,这样的声音对他来说,就算已是阔别多日,仍依旧见怪不怪。
卢源一路践踏着血衣来到那被钉死在墙垣上的家伙的正下方,由下而上地审视起那个抬头望天的可怜鬼。那个不知名的凶手似乎是有意而为之,故意把那人的头仰到一个常人难以想象与企及的角度,目的或许就是为了掩藏死者的身份?
当然,这样方法对于普通人来说兴许很有效,但对于卢源这种多半都有些武艺傍身的官兵来说,自然就不会是什么难题了。
本就是以身手敏捷在军中捞得一席之地的卢源在此刻借助着狭窄小巷左右两边的墙体,来回腾挪几下,很是轻松地便来到了与死者齐平的高度。当是时,卢源又将那一柄不知何时从腰间拔出的短剑奋力插入墙面,暂时以此定住了自己的身形。
老兵在经过一番端详后,总算是找到了那根在死者脑袋上藏得极深的图钉,没有多说什么,他立马腾出右手,用三指掐住钉子的圆顶,骤然施力,便让浸血的钉子于空中拉出一道半月弧线。
失了支撑的男子瞬间坠地,卢源紧随其后。只不过,当后者双脚于地面站定之后,他的眼神却出现了异样的变动,而激起这股变动的,正是死者的脸。
“他”没有脸。
不是被凶手残忍地削去了五官,而是根本就没有五官。属于眼窝的位置此时不过只是被两团深邃的氤氲所占据填充,以如此劣等的方式充当起那双灵动的源泉。
当卢源察觉了某个被尘封的真相,四周的光景旋即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凝固的血色披风拔地而起,以翻折的方式从前后向身处正中的卢源逼近。包括小巷在内的全部光景都不约而同地产生了扭曲的质感,就像是有数不尽的落石于同一时间砸入湖面,令其中本泾渭分明的倒影悉数杂糅在一起,变成四不像的混沌产物。
“幻境?!”卢源到底也是身经百战的老人了,只是一瞥的功夫,他便已经认出了这变化的本源究竟是为何物。“该死的,被骗了!”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老兵于斜步的瞬间将短刃摁入左身刀鞘,同时以左手的猛然下压挑起那柄可垂至膝盖位置的寒光剑鞘,自身前横掠过的右手一气喝成地攥握住共划写了十六道圆玄的剑柄,紧接着又在向前震出一步的同时悍然发力,瞬切出血色中的银光一闪,令那即将裹挟至身边的红茧陡然一滞。
横切荧光如破镜,忽闻一声清脆的爆鸣,那所谓的“血色炼狱”就已然不复存在,随之一同消失的,还有卢源手中那柄通体幽蓝的长剑。
能够统一大陆,南溟帝国曾面对的敌人自然不会少。而能够以奇技给南溟构成极大威胁的也大有人在,就像此时此刻的幻境,恰恰就是当中的一员。
为了制衡这种针对于士兵精神进行直接攻击的奇技,南溟帝国为此特地研发出了此时为卢源握于手中,号称“破魔”的长剑。
这柄通体幽蓝的长剑自造成时便会与鞘同属一体,虽然在使用中只能出鞘一次,但其威能经过数代的研发及改良后,终是做到了能够一剑破除方圆百米内全部幻境的程度,再加上丹砂洞——泽西州现时最大的采矿场——的发现,令制作破魔剑的铁矿不再稀缺,使之可以做到批量生产,由是,仅用一次便能扭转乾坤的破魔剑就逐渐成为了军阵士兵们的标配武器。
破魔剑的威能果然名不虚传,这么个做法尤为精细的血色大阵,到头来却也是在一息间被破了个干干净净,一下子便将小巷原有的宁静尽数还了回来。
空握剑柄的卢源目睹着血色如潮水般迅速褪去,当最后一抹残存的光晕亦在哀嚎中消失得一干二净,老兵这才呼出一口浊气,正要着手准备去勘探四围确切情况时,一声冷冽的轻叹却是让他在挑眉的刹那丧失了主观的意识。
“破魔剑又怎么样呢。”黄袍粗袖的飘然是卢源最后看到的景象。“反正我也没想过要用这幻境套到什么情报。我始终相信,拷问什么的,还是亲自动手来得更有效率,你说对吧,何大人?”
黄袍蓦然回首,只见小巷深处那茂密花草的幕帘之后,正坐着一位双手双脚被麻绳捆得个结结实实的官府男子,嘴里被麻布塞了个满满当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