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友

  在手捧精致木盒,脚踩蔚为谨慎之步调的侍从的陪同下,早在马车上换了一身洁净衣裳的第五明熙第一次只身来到了这举国上下可谓是至高的殿堂,与他先入为主的印象不同,这个传承自皇祖时期的房间,其装潢并非像世人想得那样分外奢靡,有着金碧辉煌的装饰于四周层出不穷,恰相反,因为那些到处堆积的书籍,以及那古色古香的朴素风格,尤其是那在镌龙座椅背后摆满栩栩如生的石雕的木架,反倒使这里更像是那汗牛充栋的藏书阁。
  “说实话,朕从来都没有想过王立钧居然会死在你的手上。”已将木桌上的各项奏折横扫一空的姜天举起单拳,用拳面托着自己的腮帮子,冷眼看着仆人战战兢兢地把那装着赤诚忠心的木盒慢慢放在台面,而后又以不咸不淡的口吻诉说着理应感到震惊的话语:“毕竟单从你们两家的交情来看,能够选择不帮助他逃出生天,就已经算是最为折中的做法了。”
  “微臣参见陛下。”第五明熙先用将袖口分别拍向两边,而后拱手于胸口位置,合一的双手推前再置后,一番来回后才高举过顶,而后与身形一起缓缓俯下去,向九五至尊行了个最为标准的礼揖。
  “起来吧。”姜天将得闲的一只手于空中稍稍横切,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别的什么东西,温煦和风顷刻于木椅背后吹袭而来,带过第五明熙耳垂上的淡青色挂饰,摇起一阵极其细微的摆动。
  “你作为第五将军的长子,在这里其实没必要讲那么多礼数的。”姜天看似正漫不经心地说着,那无时无刻不停留在第五明熙身上的双瞳却实则暗流涌动,当中那并不明显的打量之意伴随着些许难言明其准确的来龙去脉的期盼。
  “为人臣子,礼道不可丢。”第五明熙仍然保持着笔挺的作揖姿势,一板一眼的回答显得正经无比。虽然一个已是被世人差不多嚼烂了,没有半点新鲜感了的答案,但从第五明熙的嘴里说出来,对于身为聆听者的姜天来说,却偏偏还别有一番隶属于新鲜感的韵味。
  由托腮转向正襟危坐,姜天将置于台面的单手抽出,进而放在那沉甸甸的木箱上。帝王并没有着急着打开盒子,只是像蜻蜓点水一般,用手掌轻抚过反扣的铁锁。“说得也是呢。”
  “第五明熙。”姜天将个人视线从木箱转向那个耳戴挂饰的南溟第一家的嫡长子,微声道出只有两人才能听得一清二楚的感激:“你们的家族从朕登基开始的那一刻就一直很支持朕,朕对此很是感激。”
  “陛下言重了。”第五明熙再度作揖,不过这一次,姜天不再以还可能归咎于心理压力的灵力作为承托,而是干脆于桌下震袖挥出实实在在的风旋,托住了第五明熙将要鞠躬的身形。
  “这儿就咱们俩,要是还像朝堂一样循规蹈矩的话,这么件小事就怕得给拖到下午去了。”姜天一边说着,一边捧着分量十足的木盒蓦然站起身,转而面向那摆满各式各样的精致雕塑的木架子,视线很快便锁在了由左手边数起位列第六的彩凤石雕,用单指点在凤凰傲然的头颅上,指尖稍稍用力下压,便见那原是跟一面完整墙壁别无二致的木架在一阵机关的铿锵围绕下缓缓对半开启,将其掩于幕帘后的暗格毫无防范之意地尽数暴露在第五明熙的注视下。
  虽是惊鸿一瞥便已匆匆下腰,但第五明熙还是无可避免地扫见了那暗格中所蕴藏的各式“宝贝”。
  除开那些几乎摆满暗道走廊墙壁的多类箱子之外,自中最为引人瞩目的,便是那宛若深海漩涡般悬浮在半空中的气旋,整体呈现出灰白色泽的气旋就好似被人从一段悠长的岁月中给强行截取下来了一样,被永远地定格在某一个特定的瞬间。正因如此,那些将气旋勾勒成型的灰白光晕这才显得尤为泾渭分明。
  姜天随随便便地在两旁的墙面上拨开一个空位,顺便将手里头的那个木箱直接丢了进去,从始至终,他连一次正眼也没有赏给过那颗为层层白纱所包裹,静卧于箱内并死不瞑目的头颅。
  “明熙。”姜天缓步走至入口,侧过的身子仅用单眸瞄向那个纵使身形挺拔如松,却是自入房以来便一直“垂头丧气”的大姓嫡子,一面递手拍向闭门的机关,一面淡然地说道:“你是个聪明人,有很多事情甚至都不用朕亲自说出口,你就会知道该怎么做。有一说一,朕确实很欣赏你这一点。”
  “臣当之有愧啊。”第五明熙垂首说道,刻意压抑的语气变得沙哑而低沉,一点不复他这个年龄所应该具备的朝气。
  “明熙啊。”在齿轮咔哒声的衬托下,姜天的脚步就显得格外轻盈,当是时,第五明熙还忙着低头道出谦卑的陈词,全然未曾留意到那位高高在上的地皇已然自桌前让步,正朝自己的方向徐徐而来。“如果朕没有记错的话,你的年龄其实也跟朕差不了多少才对,怎么偏偏要学那些老臣说话呢?听着真的很别扭啊。”
  第五明熙一仰起头,只见姜天就已经活生生地站在了自己的跟前,后者此刻正用双手撑着半屈的膝盖,凝望自己的眼神稍显无奈:“难不成你真的以为朕当上皇帝之后,就会对以前所发生的事情全都视而不见了嘛?你要是真的把朕想成这样,我可是会伤心的啊。毕竟再怎么说,咱以前好歹也曾一起去逛过那个……”
  “陛下,可千万别说了。”像是被撩到痛楚的第五明熙连忙摇头,下意识的后撤步更是直接拉开了他与皇帝之间的距离,等到二人再一次四目相对时,这位第五家的大少爷,脸却是莫名其妙地浮现出零星几点红晕,他轻轻地咳嗽了几下,随后便略带哀求之情地低声说道:“那个时候的事情,也还请陛下忘了吧。”
  “欸,这怎么能忘了呢?那可是明熙你的大日子啊,朕跟你说,很多日子都能忘,唯独九月二十八日这天,朕是绝对不会忘记的。”姜天仅在瞬间的露齿微笑将其脸庞上那浑然天成的帝皇君威彻底一扫而空,轻松惬意的神情更像是当年那个纨绔又再次上了身一样。
  看着不远处那张率先摆出一副蛮不讲理的神情的脸,第五明熙同样也是绷不住那一本正经的调子了,挂着羞赧的通红脸蛋来回摆动,语气虽是与刚才同等的低声下气,但自中的内容却有了天壤之别:“姜天..算我求你了,能不能别提那件事了…”
  “哟,可算是叫我真名了啊。”姜天呵呵一笑,一如老友般娴熟地勾起第五明熙的肩膀,故意装出一副困惑模样地问道:“行,不提就不提,不过啊,我就想问问你了,不就是一件每个人都必经的小事而已,你至于记挂这么多年嘛?要换作是我啊,不论是之前的我,还是现在的我,都可能早就看开咯。”
  “你是不会懂的。”对于姜天骤然放下身段的揶揄谐谑,作为被暗讽的对象,第五明熙只能是喟然长叹一口气,将飘渺的答案语重心长地对外托出。
  “是是是,我不会懂,永远都不会懂。”姜天一边敷衍地迎合着,一边退回了自己的座位。坐下前,他顺带从一旁的茶盘上斟了两杯极其浓郁的普洱茶,一杯赏自己,一杯敬友人。
  “喝点?”姜天举起一只茶杯,将之递向正思索着究竟应不应该迈步的第五明熙。“没下东西的,放心喝好了。”
  一阵无言的心理博弈后,第五明熙还是捧杯坐在了姜天为之安排在一侧的座位上,小口小口地抿着热气腾腾的浓茶。对于那每一口入嘴的苦涩,他总要再做一番仔仔细细的检查,确认安全无恙后,这才得见其喉结有上下的吞咽动作。
  对酌喝茶当无言。二人的再度破冰,一直等到了彼此杯中雾气悉数见底后才缓缓拉开帷幕。
  “所以你真的杀了他啊。”以友人身份的寒暄暂告一段落,已无法彻底抛离君臣身份的两人再度言归正传。“这是你亲自动得手?”
  “是。”面上羞红全数退却的第五明熙颔首说道。
  “这样啊,”姜天以指将手中琼觞稍稍转动,令茶杯上那镌刻着人脸羊身的图案的那一面于眼前一览无遗。无言沉寂片刻,他摁下茶杯,不动声色地问道:“那那个人呢?”
  自然知道姜天究竟意指何人的第五明熙没有做出任何应答,只是将本可单手承托的茶杯换成双手攥握。
  目睹着第五明熙那欲言又止的唇瓣开了又闭,自认已是知晓答案的姜天默默摇头,眼中掠起一阵凌烈精光。“所以,这就是你做出的取舍?”
  “姜天,不……陛下。”第五明熙抬起头,望向那个天下独一人的君王,郑重道:“经过那一次对决之后,他就已经是个废人了,这辈子都无望恢复,也就没必要赶尽杀绝了吧?”
  “可你明明就能狠下心来。”姜天掩于桌下的右手在不知不觉间攥紧成拳,指甲深嵌皮肤。“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别忘了,这道理还是你教给朕的。”
  第五明熙的眼神在经过一阵缄默无声的沉思后,终是逐渐变得坚韧起来。“但无论怎么说,他也是我的朋友啊。”
  “所以呢?”姜天咄咄逼人地追问道:“难道他就不是我的朋友了么?”
  “可是,从他转身离开我们的那一天开始,他就已经不把我们当成他的朋友了,无论你现在做什么,对他来说,都是无用的。你想要救回他的心我理解,可一颗已经被彻底腐朽了的心,救回来又有什么用?”过往的回忆连带着怒火一并涌上姜天的心头:“他已经不再是曾经的那个他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明熙,你该明白这一点了。”
  第五明熙没有吭声,只是将视线垂下,落到手掌间的木杯,刚好瞥见了杯身上那个活灵活现的图案。
  瞳孔于刹那间剧烈收缩,但心头再怎么激动也好,第五明熙仍是没有开口再多说一句话。
  宛若是在对牛弹琴的姜天凭借着汲取外来寒气而强行抑制了心头怒火,尽量以平和徐徐说道:“况且,这世上压根就没有不透风的墙。你杀了王立钧,这就已经变成了既定的事实,一旦他知道了真相,就算一生注定碌碌无为,他也必然会想方设法地向你寻仇,若真的到了那时候,比起现在,你只会更加左右不是人。”
  “我知道的。”第五明熙低声道,那细如蚊蝇的声音让旁人不得不废上九牛二虎之力才能勉强听清呢喃当中的内容。
  “不。”姜天将攥握成拳的右手敲在木桌上,目不转睛又神情肃穆地盯着第五明熙:“你不知道,你只是一直都在逃避这个根本性的问题而已。”
  “从小到大,你会做的就只是不面对!不论是青楼那件事,还是现在这件事,你一直都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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