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灭
暂时由黑雀主导着己身神识的姜乐冥缓步走至铁栏边缘,纤细的右手轻而易举地从寒铁之间缝隙伸了出去,当手腕迎至走廊阴冷气息的时候,他的右手便是瞬间停住,攥握出单拳架势的五指渐次而开,一如圆滚滚的花骨朵正向鲜花层次的迈进,于众目睽睽下绽放出一闪即逝的璀璨光晕。
就跟没有人知道那个被镇压在最深处的狂徒究竟在为了什么而发声大笑,没有人知晓初来乍到者的手掌在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有幸”常住于此的罪恶滔天者,直到这时才真正明白自己原本还“引以为傲”的所谓“杰作”,不过都是些大能们要么就玩剩下,要么就根本不屑一顾的残次品而已。
蜷缩在各自囚房的角落,好不容易才从七窍流血的狼狈中堪堪回过神来的犯人们已经不敢有多余的闲情去打探那来龙去脉的发生,纵使已是各自为营,他们却仍是不约而同地在囚笼中再度划出一方圆玄,来了个属于笼中鸟的固步自封。
囚徒们或是双手抱膝,于哆嗦中将全身缩成毫无还手之力的球体;或是心惊胆战地扒着一旁的牢狱铁柱;还有更干脆的,直接以四脚朝天的姿势瘫倒在地,红白双色交错着从他们的唇齿间向下溢出。
既然没人知道,也没人敢于去知晓,那么,彼时刀光剑影的一瞬,也就成为了专门供那被铁链锁死之人欣赏的独角戏。
在生死攸关时,口中仍然振振有词的男子,对于眉前悬停的那一柄光刃压根不予理睬,哪怕此时的它只要再稍稍向前移动分寸的距离便可轻取自己性命,泪流满面的男子为此仍是不为所动;置后并且鲜血淋漓的双手随时正细微地颤抖,但也并非出自于下意识的护主心绪,反而是源生于其脑海之中无可抑制的激动。
男子口中的道暂且不知是何物,不过,单从其现时的神情来做判断的话,应该也是某些偏向于上古邪道的信仰,不然,他也不应该会对着荟萃着至暗灵气的忆寒匕首感激涕零。
“啊…您是打算要亲自完成我的理想吗……”男子缓缓抬起双眸,凝望着那掠闪凌烈星光的刀尖,满面陶醉而释然地说道:“若真是如此,我定当死而无憾。来吧!请您杀死我吧!”
眼白渐为黑雀那幽深羽翼所取缔的姜乐冥蹙起深刻的眉锁,原自夹缝中探出的手掌先起鹰钩之状,而后骤然回收成拳,唤回了那与男子额心不过咫尺距离的忆寒匕首。
经过一番思索却仍是寻不出任何所以然的黑雀并没有选择让那男子得偿所愿,尽管横掠的刀芒还是擦破了男子额头的皮肤,刮出鲜血如注,但至少它最后并没有穿颅而过,将之钉杀当场。
黑雀是天生邪鸟这一点不假,但正邪两物,说到底也不过是“人”才会斤斤计较的东西。被“人”主观归为正义凛然的,不一定就会行事坦荡;同理,被人主观视作邪魔外道的,也不一定就会疯疯癫癫。
曾收归了无数机缘,于千辛万苦之后,终是经历过一世涅槃的黑雀虽对前世记忆已然不尽清晰,但至少它还是拥有着属于自己的清醒神识的,面对着那个从头到尾都一直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的疯子,因姜乐冥的自我封闭,加上之前邪气凛然的爆发,才得以暂时形现人间的黑雀在拿回忆寒匕首后,也会下意识地嘟囔几句:“神经病啊。”
至于那“侥幸”躲过一劫的男子,当额间淌下的鲜血染红一脸后,他那明亮的眉眼却是突然变得暗淡起来,遗憾与无奈彼此缠绵,共同编织出此时在其眼神中徜徉的幽怨,那仅针对自己的幽怨:“啊……是我的修行还不够吗…..我明白了,请您放心…我之后一定会加倍努力,争取有一天,成为那个让您无比满意的存在。”
在说完这句话以后,这个不知姓甚名谁的男子,总算是在血色结晶的环伺中慢慢地安静下来了。
“这家伙究竟在说些什么啊?”初来乍到者的眼中应顺不解的嗫嚅而亮起困惑的神光,扪心自问,不论是姜乐冥,抑或是黑雀,二者的脑海中都不曾有关于这个名不见经传的男子的记忆。不论是此前他身上所燃起的无形气焰,抑或是后来他那三句不离本行的“道”字,就连尽管经过涅槃而导致记忆紊乱,但相对而言仍是要更加见多识广的黑雀也没有听说过。
遥看那个此刻被五花大绑到同大闸蟹没啥分别的家伙,那个人,从始至终,似乎都只不过是在一厢情愿地唱着独角戏罢了。只是,这场本该是孤芳自赏的戏曲,却因其中掺杂了别样的爆发,反倒是让本来还八竿子打不着的旁人受尽了苦不堪言的折磨。
得以临时掌控姜乐冥身体的黑雀虽然能够轻而易举地破开门房上的枷锁,以便为自己的主人拿回那被王权剥夺的自由,但是,由于现时的黑雀不过是以灵魂附体的形式出现在姜乐冥的身上,加之后者仍然处于半昏迷的颓丧状态迟迟不愿苏醒,注定无法长时间控制姜乐冥身体的黑雀经过一番心里的博弈后,最终还是默默收回了掌间的匕首。
黑雀不去理那个已然寂静无声的怪胎,不去看那些真正意义上得以如释重负的囚徒狱友,只是缄默无声地拖动着姜乐冥的虚弱身躯,缓缓来到木架边缘,躺到那坚硬又冰冷的床上,并没有多少肉的右手单纯依靠着骨架,枕起主人的后脑。
在黑雀的操控下,“姜乐冥”慢条斯理地闭上了自己有黯然晕光徐徐扩散开来的双眸,等到一切危机被悉数化解后,俯于其身的黑雀神识亦在同一时刻浓缩成一抹星光,遥挂在其主人那沧海心田中的永夜深空,又在期间留下这么一句悠远的柔然劝说:“可不能因为这样就彻底一蹶不振了呀,我的主人。”
说罢,姜乐冥的心间有荧光一闪;闹剧唱罢之后,姗姗来迟的侍从们这才如履薄冰地出现在幽暗地牢的尽头。
站在高处的台阶放眼望去,处于摇曳火光映照下的脸庞,除却那个平躺在床上的六殿下尚且算得上是完好无损之外,其他人,多半都已皮开肉绽。
“瞧这篓子给我捅的,六殿下啊六殿下,您难不成就是我失散多年的‘小祖宗‘吗?”伫立在侍从最前列的典狱长是一位年龄大抵徘徊在四十五六的中年男子,此时,他正穿着厚实的棕色皮衣,双手笼袖,刻意为之的下嘴唇包裹着上半边嘴唇,由此动作,亚麻色的蓬松胡子刚好掩住脖子的典狱长几乎已将“纳闷”两个字一笔一划地刻在了自己的脸上。
典狱长抬起一只手,轻轻地向前挥了几下,便见一支全副武装的卫士自暗影中缓缓浮现,他们人手一把钥匙,身手极为利索地奔向各自负责的牢房,为那些已是命悬一线的可怜人尽一尽最为浅薄的地主之谊。
毕竟这里是地牢而不是刑场,像死人啊,尸体啊什么的,还是越少出现越好。
卫士们任劳任怨地忙里忙外,相比之下更显清闲的典狱长倒是在负手踱步,将全部的单间囚笼悉数打量一番后,最终在姜乐冥的门前停下了脚步,微抿的双唇隐现颤抖。
看着那张趋于苍白的年轻脸庞,典狱长在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后,这才把嘴中那将要呼之欲出的感慨连带着些许愧疚,一并强行压回心底。
至少,人回来了。
典狱长于心间暗自喟叹的同时,转身离开了这个暗无天日的地牢,一路上,偶有晶莹水滴在金黄的煤油灯火前旋飞落地,敲出不为人留意的破碎轻吟……
时间飞逝,对于置身在京师中的人来说,早晚的交替多在不经意间便已悄然完成,等到埋头于事业中的商贩蓦然回首,满城灯火已骤亮。
用以延续白日寿命的灯光在持续整整两个时辰之后,便会在安然的祥和中迎来自己的终章。
翌日的南溟京师,很多时候都会在天蒙蒙亮的凌晨就披上独属于它的热闹羽衣。若是以与之对等的标准放眼整片泽西州,想要找到另外一个像它这样的城市,与大海捞针无异。毕竟当冰凉露水才刚刚压弯青草细腰的时候,大世界也不过才刚刚悠然醒转,还迷迷糊糊的自然,又哪会有闲情去复刻小世界的人事辉煌呢?
昼夜交替的际线,是一天中最为静谧的时间。当是时,晚间万物皆息,晨间万物未醒。若有人在此刻置身自然,甚至无需刻意调动什么灵气,只需要静下来去听,就能基本足够将方圆近百米的一举一动尽数握于手中。
这也是为什么,在天将亮未亮的昏暗时刻,一支已是披星戴月了许久的行军队伍,却要在此时俯身于大地,更要极力压制体内的气息流转,使得自己在旁人乍看下根本与尸体没什么两样。
“喂,你们到那边去看一下。”当身着绿调衣裳的队伍渐于自然融为一体,远处的彼方同时也泛起了人声与脚步声的齐齐躁动。
此时还尚算锃亮的火把让烈阳金光直冲云霄,在太阳横空出世前,暂时成为了至暗中的极光。
“这里没有发现!”太阳将生的东方传来严声的报告。
“我们这里也没有!”落日的归宿响起同样的声音。
“三班没有发现异样!”正朝极北之地的方位震出悠扬。
三声呼唤接踵而至后,绿衣前,总算是迎来了那如期而至的寒光铁器。刀刃拨开高草,从中探出的脸庞续写着一丝不苟的神情。
那张年轻的脸蛋,正好与趴在地上的男子打了个四目相对的照面。
奉命侦察周遭情况的斥候猛然深吸一口气,正要高声唤起鸣啸时,肩负皇命的绿衣手起刀落,赶在身份暴露之前斩下了斥候的头颅。
“四班报告情况!!”不远处传来的急促命令与匆忙脚步相间奏起。“四班!!”
从五体投地的爬伏状态中缓缓站起身的绿衣拾起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斜面向如期而至的骄阳,将其高举过顶,冷笑道:“四班这儿的确有情况,但你们又能怎么样呢?”
“警戒!!!”望见那一颗鲜血淋漓的头颅,身兼队长之职的王明顿时沉声怒吼,右手自胸前飞快抹过,拉出一柄短剑便不由分说地喂到了自己的嘴里,囫囵吞枣地将其咽入腹中,双手同时面向虚空作凝握状,幻变出两道锋锐至极的剑灵。
把头颅当成皮球一脚踢飞后,绿衣不紧不慢地从腰间拔出那柄在鞘的双刃长剑,面对那仅在瞬间便摆出密不透风的铁桶阵的王家队伍,颇为不屑地往旁边啐了口口水,冷酷无情地低沉道:“一个不留,杀!”
一声令下,四围雷动。
不光是绿衣群起锋芒,当中更间有铁蹄震地的嗡鸣巨响。就在骄阳初生的东方,一支肃穆的骑兵队伍已然摆出了不死不休的架势,绣有诸葛二字的旌旗于风中猎猎作响,在那儿作为群龙之首的,正是连夜赶到此处的大将军——诸葛澈。
“给老子踏平这里!!”怒吼中,诸葛澈率先提起通体乌黑,只有尖端呈雪白银光的长枪,策马前驱,于万兵前一马当先,悍不畏死的极致风采甚至犹胜当年。
“完了…”仅在被围困的瞬间便已知晓悲惨结局的王明无比艰难地咽下自己生命中最后一口口水。“王家…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