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胎
“哟,又有个新来的了啊?”当铁门为侍从匆匆掩上,当黑衣迅速消失在视野的尽头,那萦绕在各个单间中的噤声寂寥,终是被一记深沉的低鸣所打破,启齿说话的那位男子被困在地牢的最深处,他所“坐镇”的牢房,恰好象征了整个地牢的终点。
这第二层的囚房虽是以铁柱围成的一个个单间,但整体布局,仍是与第一层的土房无异,均是采取了左右对称的方式平铺至远方。比起上一层的尽头是楼梯,这第二层的尽头,却是间面积极其夸张的囚房。
囚房的地基采用了六边形的模式,粗大的链条与石窟中冬眠的蟒蛇一般相似,裹挟着收而不发的冰冷,安安静静地盘踞在角落。铁链不仅仅只是毫无作为地堆叠在囚房角落,自其中延伸出的长铁更是一路悬沿吊起,最终落在了一位蓬头散发的颓废男子身上。
此前那一记不动声色的欢迎词,就出自于这位颓废男子之口。被无数链条将身上的关节尽数锁死的男子多数时候都耸拉着脑袋,用多年未经打理的垂发遮掩起自己的双眸;那少之又少的偶然昂首,只要每出现一次,都足以叫他的“狱友”们不约而同地为之悚然一惊。
在这地牢的尽头,只有他一个人当得起那无数铁链的囚禁;在这河马嘴的深处,只有他一人算得上是幽深中的地下王者。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名,但所有人都清楚帝国究竟费了多大的功夫,才将这人成功缉拿。
四千,这是每个落于河马嘴深处的囚徒都必须记住的数字。或许他们一辈子都与这个数字无关,但是,他们只需要明白,牢笼深处那个为铁链所困锁的邪龙,在吃了整整四千人的命后,才被抓到了这里。
河马嘴深处关押的无一不是穷凶极恶之徒,但这些人,在那足有两个成年男子手臂宽的铁链面前,却仍是不敢有一点点脾气。比杀人?谁能有他杀得多,或间接或直接杀死拢共四千人?比残忍?又有谁能跟他一样心狠手辣,不论男女老少,凡不归心者,皆是一瞥便杀之?
正因以上的种种罪孽实在过于骇人听闻,以至于那人哪怕是被五花大绑地给锁起来了,他带给其他人的震慑,却仍是无法估量的。有人曾心怀敬畏地猜测过,说南溟帝国之所以不选择立即处死这么个混世魔头,而是将其深锁于河马嘴中,到底就是为了威慑及折磨那些被同样抓到这里来的恶棍。
毕竟每一个与之曾共处同一屋檐下的家伙,不论是被拉出去行刑,抑或是在多年关押后终得以外出重见光明,反正只要是走出了河马嘴,他们就不再会是曾经的自己了。
恶贯满盈的囚徒会变成百依百顺的奴仆,杀人如麻的山贼会变成因细微的风吹草动而瑟缩颤抖的懦夫。这样的变化几乎不胜枚举,而其背后的缘由,却只关乎于那无孔不入的气息浸染。
身边全天候坐着个随时都有可能爆炸的计时炸弹,且还是一炸就指定会把自己炸个死无全尸的计时炸弹,持续的时间一旦长了,任谁都会发疯的。
而之所以坊间会有那样的推论,官方于河马嘴中的所作所为也是起到了一定的助力作用的。毕竟,那些单间每隔大概两个月的时间就会进行一次由外向内推的轮换,好让更多人能够近距离地去感受那魔头不怒自威的幽冷气魄。
这一次次的轮换所能为其他人带来的恫吓,是根本不亚于死刑的。
正是因为以上的种种,此时,当那已然垂首有约莫三天多的魔头令清冷再度响彻地牢,并配合着起扬眼眸中所投射出的骇然神韵一起踏入每个人的心扉之际,所有人都为之倒抽一口凉气,不谋而合的可怜目光,亦是情不自禁地落向了那个正在床架上咳嗽不止的男孩身上。
“哦,原来是我的同路人啊?”魔头的双手被铁链拽向后方,冷若坚冰的枷锁就定在其手腕的位置,使其双手正无力地悬垂朝地:“啧啧啧,你这家伙还真是可怜啊。”
等到男子终是正式仰起头来,旁人这才发现他的散发早已快要落到同小腿齐平的长度了。兴许是因为太久没有打理的缘故,本该柔顺如绸般乌黑发丝,此时却跟路边的二手布料没什么差别,显而易见的粗糙与分叉,还有那仅仅只是稍微摇了摇头便宛如天女散花般扩散开来的灰烬尘埃,让他与“狼狈”两个字彻底融为一体了。
“我能明白你的感受。”尽管压根就没有收到哪怕一丁点儿的回应,男子却仍是选择自说自话地缓声道,弄得本就是鸦雀无声的全场更添一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困惑氛围:“那种感觉,就好像是炼丹炼到关键时候,却被某个人突然横插一脚进来,撞翻了一早就备好的药材,让一切努力付诸东流。”
“不论是什么事,只要与前功尽弃拉上了关系,这事也就注定不会让人舒服的了。”男子呢喃着说道,脸颊上却是不自觉地滑落两滴晶莹泪珠。有眼尖的囚犯刚好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稍纵即逝的一刹,表情更在瞬间为之凝固。
“啊…这种感觉真的不好受啊…”男子原本置后的双手骤然发力,拉动盘踞在侧的铁链,因而迸发出一连串震耳的铿锵。
男子毫无征兆的奋起形如惊涛拍岸,回荡的巨响更于牢内每个人的心间牵起宛若山崩地裂般的震动。
待铁链完全绷直,男子的双手也已然从后置给强行扯到身前位置,腕上的枷锁勒破了皮肉,令艳红中却又间有暗黑色泽的鲜血顺着肌肤滚淌而下。只是,这些流动的温热血液没能跋涉多远的距离,就已经飞快地转换为凝固的结晶形态,从而黏附在男子的皮肤上。
“这种感觉……”男子缓缓低下头,直至连近距离的狱友都无法再清楚地看见他的容貌后才张开嘴巴,宛若鲸吸般向四周贪婪地汲取着空气,待其腹部已然胀至极限,下一秒,他便将体内的全部气力化作那一声足以媲美地动山摇的哭腔嘶吼:“真是太可怜了啊!!!!!”
豆大的泪珠止不住地从他的眼中奔涌而出,为他清洗着其脸上那堆积了整整数十年的污垢。
“为什么!为什么这个世界,偏偏就不愿接受执念!?”男子歇斯底里地吼着。在此之前,还没有人见过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哭泣时的模样,也就自然没有人会知道此时的他究竟在为了什么而咆哮。
此时此刻,没有人知道他在说什么,也没有人有那闲心去聆听他那对于世界的质问。在场的所有人,都已因那第一声的怒号而七窍流血,囚徒们已然尽数游离在昏厥的暗线边缘。
命都尚且只是悬于一线了,那么又有哪个人会心大到为了真相去迎难而上呢?
“为什么!为什么寻求真相者,就要在暗无天日的囚笼中孤苦一生!?”众人嗓子里下意识发出的哀嚎正衬托着男子的厉声诘问:“为什么!为什么追溯光明者,就要被世态主流否认价值!?”
随着语气愈发变得激昂,那一汪蓄在男子眼角的泪海也已慢慢染上了红润的光泽,粘稠渐渐取缔了剔透,血色的纹路亦开始在他的脸上蔓延。
然而,当鲜红在他脸上绽放之时,其面色的悲戚却是如积雪遇阳般迅速消融,取而代之的明悟,让男子乍看下更像是突然变了个人一样:“原来这个世界的本质,就是蛮不讲理的啊。”
一如先前的猛然施力般,男子此刻双臂的无力悬垂,同样也是来得毫无预兆,坚不可摧的链条顺势原封不动地夺回了属于自己的主导权,将男子的双手一并扯回了原本的位置。
男子的癫狂如夜月浪花,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徒留下一众要么直接昏死过去且多半三天都不一定醒得过来,要么就还勉强硬撑着头疼欲裂,蜷缩在地面上的“无辜”囚徒。
但这些人之中,却偏偏有一个人的身形显得那样与众不同。在那扑面而来的狂嚎中,姜乐冥却是趁机借由胸前骤亮的黑光,将那些气焰猖獗的浪涛尽数化为己用,并以此摆脱了来时的虚弱不堪。
黑雀虽说是以姜乐冥的身躯作为了自己的栖息地,又与之建立了生死与共的灵魂链接,但这些与“人”之间的亲密联系,却不代表它就会因此而丧失自己固有的本性。黑雀,始终都还是那只万年前曾名动天下的邪兽。
黑雀既是邪兽出身,对于灵气中那至暗元素的掌控不说出神入化,最起码也得做到妙到毫颠。如此一来,倘若外物想要以同样的方式来伤害黑雀本体或是作为其主人的姜乐冥,就无异于痴人说梦了。
班门弄斧的下场大多都不会好到哪里去,尤其当那些不自量力的家伙惹上了同黑雀一般拥有着火爆脾气的“一代宗师”。
稳稳接过男子那几乎是拱手为自己奉上的磅礴灵气,加之黑雀主动的牵引,姜乐冥终是得以从此前那直冲脑海的震荡中艰难抽身,依仗一旁床架的扶手,徐徐坐直了身体。
有至暗锋芒于姜乐冥的双眸中飞速闪过。
“啊……”兴许是从那初来乍到的家伙身上察觉到了什么东西,腕间已有森森白骨隐隐浮现的男子将双眼微抬,涣散目光终在姜乐冥的侧脸上重新聚集。
“道不忘我…道不亡我…呵呵呵…”男子又一次无预警地桀桀笑道:“这可悲的世界…总算是要洗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