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

  “快!快救火啊!”弥天声浪传遍了初日东升的早晨,喧杂与慌乱的脚步因应冲天火光接踵而至,许多正准备着趁早来客栈喝上一杯清茶的农夫伙计刚一兜过拐角,就见那足可比肩骄阳的烈火滔天,当下便冲到边上抄起或大或小的木桶,就近打水,纷纷湮灭为那仅瞬间便已吞没整间客栈的焰火献上自己的绵薄之力。
  在一众慌忙的叫喊声中,有一道仿若与世隔绝般的身影偏偏正逆着人流,双手插入两侧袋口,轻哼着欢愉的小曲,以一阵叮呤哐当的悦耳清脆为伴,慢慢悠悠地往村子内部走去。编满无数兵刃的红绳颇为宽松地飘悬在他的腰间,男子每踏出三步,红绳上便会亮起一阵足以令人目不暇接的刀光剑影。
  “我王枭枭,十二岁时便已声动整个泽西州,又怎么可能会输给那个小屁孩?”他的脸色很是狰狞,就算是笑,也阴沉冷峻到足以让人心生胆寒之意。“上次就算他走运好了。这一次,那把匕首,还有那把刀,我统统要定了!”
  几近病态的决心汇成滚滚长江,在王枭枭的体内随意肆虐,一遍又一遍地冲洗着那已成累赘地良知,将包裹着疯狂的层层薄膜悉数剥离,令那只一直潜藏在王枭枭血脉之下的凶悍野兽悠然觉醒。
  断面山是剑圣巅峰时期的杰作,当中弥留的剑气经久仍不衰,但因与周遭环境于潜移默化中渐渐融为一体,这才变得不易为常人所察觉,但这并不代表着其威赫就会有多少减免,这一点,曾在那天地画卷中花上三天两夜进行消化的王枭枭自有深切体会。
  在那说短不短,说长也不算长的时间里,拥有着可能是继王家开山老祖以来,最为纯粹,甚至有机会能更上一层楼的饕餮体魄的王枭枭,也只是吃了一把由浩然剑气所凝成的玄铁重剑罢了。
  可就是这么一把甚至连形体都没有,仅是仰仗剑气才塑出体态的兵刃,却让王枭枭惊觉此生前二十余年所吃下的三百多柄所谓的神兵利器,不过都是些滥竽充数的次等赝品而已;
  哪怕是那些相传是出自名家之手,号称削铁如泥,破甲五千足在一念间的至锋刀剑,与那仅占了整座断面山剑气不过一成的玄铁重剑相比,亦是被后者在瞬间一骑绝尘。王枭枭前半生吃下的那三百余把兵刃叠加起来的威能,别说是与之比肩了,甚至连其哪怕一丁点儿的背影都看不见。
  王枭枭曾认为在这个世界上,自己的天赋异禀就已经足够支撑他问鼎江湖了,可那把玄清之气所“锻造”而成的重剑却是毫不留情地给了他一巴掌,把他打了个人仰马翻的同时,又连带着那些全然无法消化的高傲,犹如铁甲骑兵马踏中原,摧枯拉朽般刺入了王枭枭的心脉。
  也不看王枭枭本人的愿意与否,不加任何解释的孤傲毅然决然地选择去激发他体内那一直深藏的凶悍。
  这一切的变化都在血茧成形之后的阴霾处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直至王枭枭破茧而出后,这位一直被视作王家逐鹿中原的希望所在的年轻新秀,脑海中就只留下了一个目标——那个曾被父亲说是“战胜”了自己的姜乐冥。
  一开始就留存心间的不甘成为了王枭枭心中的种子,后又在那唯我独尊的冷傲不遗余力的加持下,迅速开枝散叶,继而结成根深蒂固的参天大树。
  所以,在他可谓是涅槃重生的那一天如期而至后,王枭枭根本就没有看一直默默无言地陪在自己身边的父亲一眼,仅是抬手抓来与己作伴已久的红绳,而后又在那已然几近垂直于地面的山体上刻下一道狂放的笔走游龙后,身形于天地沧澜一线硬生生地扯出属于自己的长虹,向左伴以破空爆鸣急速跃迁,仅留下满眼不知所措的王立均呆呆地驻足原地,目送着那道虽然熟稔,但在气息层面却与自己已然形同陌路的背影径自远走高飞。
  “喂。”正睡得懵懵懂懂的姜乐冥突然听见仿佛有人在叫他,由远至近的呼唤自模糊变得清晰,从一开始几乎辨不清是人言抑或是自然空灵的冷言冷语,再到后来颇具人性化的笑意。
  姜乐冥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当下映入眼帘的不是什么客栈的床铺抑或是茶香四溢的酒楼,而是一堆烧得正旺,发出一连串噼里啪啦的闹耳杂音。顺着稍稍扭曲空气的热浪一起向左转去,一块圆整的大石头当即引入眼帘,足可反射月光的光滑平面上正有一人踢着二郎腿,吊儿郎当地坐着,单手撑在身后,皮笑肉不笑地俯视着那个才从冰冷地面幡然苏醒的姜乐冥。
  “睡醒了?”穿着随意,长相亦是挺随意的男子扬起手里的芭蕉叶,在面前扇了两扇。“睡醒了就赶紧爬起来,别在地上滚来滚去了,不嫌脏啊?”
  “师...师傅?!”惺忪睡眼悄悄逝去之后,姜乐冥终是有了好好打量那位不速之客的心思,不过也就是两瞥的功夫,他便立刻跳了起来,满脸难以置信地大喊道:“真的是你么?师傅?!”
  眼看着姜乐冥就要像饿了好久的老虎般朝自己冲过来,稳坐在大石上的敦煌连忙伸出脚,用脚尖抵在徒弟的额头上,强行制止了他的前扑之势。
  “打住打住打住。”敦煌顺手将芭蕉扇直接盖在姜乐冥的脑袋上,偌大绿荫霎时遮目,让姜乐冥顿时失去了对于周遭景物的感知,等他将那芭蕉叶从头上摘下来的时候,四周的一切已经悄然发生了改变。
  原本还是满含自然风光的星夜之景,转瞬间就只剩下了一堆孤零零的柴火在昏暗中散发着唯一的橘红光亮。敦煌,浑然天成的圆型石凳,还有不远处蝉鸣不断的森林,则是悉数消失得无影无踪。
  “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的一些话吗?”就在姜乐冥因为四周陡然变化而一头雾水之际,不知何时热衷于表现自己神出鬼没的一面的敦煌慢条斯理地踏着橘红光路,从那伸手不足见五指的黑暗中负手踱步而出。
  那不修边幅的披头散发,以及胡茬满脸的沧桑相貌,是敦煌无误,但却不是初登行天大陆的敦煌,而是那个在亚土大陆上被几个国家接连当成神明的“鞘圣”。
  这是邯国国君专门为那位圣人所赋予的称谓,国境内无人不知这位帮助国家顺利度过灭顶之灾的神人大名,加上邯国最近可谓是蒸蒸日上的国力,让这本该是昙花一现的鞘圣在世界范围内掀起了一定的风浪。
  许多不曾知悉剑圣名讳的普通人,以及后生的年轻人,多半都将这名鞘圣视作顶礼膜拜的对象。殊不知他跟那个早在二十几年前就已名动天下,让整个世界为之震撼不已的剑圣其实是同一个人。
  正是在亚土大陆时期,原本还只是想不论用什么方法,都要死皮赖脸地继续留在敦煌身边的姜乐冥被那位剑圣正式接纳,成为了后者此生唯一的亲传弟子。
  姜乐冥记得那个时候,历练什么的还远不及陈芒接手后那样痛苦,所谓的修行,多半也只是敦煌拎着姜乐冥到一个四下无人的地方,从他那宛如汪洋般的“武学宝库”中随便挑一套上乘剑法,在当时肩上担子还没有那么重的男孩子面前打一打,待其全部记住细节后就让姜乐冥自行体会当中蕴意而已。
  那个时候,姜乐冥还偶尔会抱怨敦煌压根就不像是一个师傅,充其量就是个随便敷衍小孩子的大人而已。兴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敦煌这才分出了几点心绪,特地与陈芒商量了一套专门用来“满足”姜乐冥要求的练家子路。
  在亚土大陆上,有好几个晚上,在雪儿沉沉睡去之后,敦煌都曾或有意或无意地跟姜乐冥闲扯关于自己年轻时的一些奇闻轶事,包括自己是受谁影响才走上的武道,在武道上遇到的一些分岔路,以及一些他命中的贵人。
  当中敦煌着重强调过的,是一位至今别说是姜乐冥,就连其本人也不曾记住他全名的家伙,那个人之所以值得敦煌着重笔墨去进行说道,当中原因只有一点——他在当初那座江湖中,是唯一一个能够与敦煌分庭抗礼的对手。
  “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在我们臻于武道的路上,是必不可少的。”垂着颓然单臂的敦煌于眨眼间来到了姜乐冥的身边,没等后者匆忙站起来,就被他单手摁回了地面。
  姜乐冥脑海中有与对这一场对话相类似的场景的印象,但具体记不起来是在亚土上的哪一天了。
  敦煌大大咧咧地陪坐在姜乐冥的身边,昂首看着熊熊燃烧的火堆,半晌后,才缓缓微笑道:“姜乐冥,我问你,你觉得现在的江湖,有能与你碰上一碰的对手吗?”
  还在冥思苦想这儿到底是不是梦的姜乐冥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吓了一跳,一阵哑然之后才堪堪调整回来,小声说道:“应该...应该有的吧。”
  回答才刚刚出口,敦煌当即就飞来一个巴掌,不偏不倚地敲在姜乐冥的脑袋上,笑骂道:“作为我剑圣的徒弟,没点傲视群伦的气魄怎么行?”
  吃了一巴掌的姜乐冥连忙开口道:“没有!”
  “啪——”又是一巴掌。
  “这么自大,迟早跌到坑里去。”敦煌板着脸教训道。
  接连挨了两记出手如雷霆的巴掌后,姜乐冥幡然醒悟,合着这问题压根就没有所谓的正确答案,纯粹是师傅想揍自己而随便编出的荒唐理由罢了。
  留意到姜乐冥脸上的古怪神色,敦煌知道这从来都不会钻牛角尖的小子已经看穿了自己的心思,便是将高悬的单手放回膝盖,重新正色道:“以你现在的实力,在同辈之中,确实已经算得上是顶尖的那一批人了。”
  “这要是放在开山以前,其实现在的你就已经有了问鼎江湖的资本了;但现在昆仑已定,江湖武夫的境界已不再有当初的局限,所以现在的你,距离那一条问鼎的路,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不论什么事情,独一人的踽踽前行总归是枯燥乏味的,单就境界的提升而言,也远不及与他人结伴同行来得快。”
  “当然这个人不仅仅局限于友,亦可为敌。”敦煌凝视着那堆死灰复燃后越烧越旺的柴火,笑容玩味:“当然,不论是友还是敌,归根结底还是要看缘分的。缘引相逢便是友,缘牵针锋便是敌。”
  “友你不是很缺,这一点我很放心。但敌人方面,说实话,我一开始倒还挺担心你会找不到一个能够当成磨刀石的家伙来着。”
  “但自从你把我家宝贝女儿骗来襄阳城之后,我就不是特别担心了。毕竟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小混蛋除了深山老林之外,到哪里都能惹是生非嘛。”
  “师傅,你是在骂我吗?”姜乐冥歪着脖子认真听,却是越听越觉得不对劲。
  “我其实是在提醒你喔。”敦煌侧过脸,神情颇为认真,一点不见有玩笑的意思。“世人常言:‘随缘随缘’,但某些缘分的事情,总归是要有点事先准备才行的嘛。”
  “而且,我可不想让我的宝贝女儿因为我的缘故而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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