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觉
“敦煌”的此番迎着篝火匆匆降临,却是没有表现出半分焦急的意思,从一开始那就像是老丈人看不惯“小女婿”作为背后理由做支撑的无理巴掌,再到现在二人现如今齐坐一堂,共聚在金黄篝火之前取暖的和睦,哪怕这周遭的一切不过只是梦境,本该早在这个世界上魂飞湮灭的敦煌也算是好不容易才取得了重见天日的又一次契机,可这次,他却偏偏刻意使之付诸东流,并没有什么加以利用的复杂心思。
“师傅,你在说什么啊?”对于敦煌缓声道出的灯谜,冥冥中已逐渐成为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的姜乐冥却仍是一点儿不自知,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他,只能歪着脖子,用那纯粹至极的不解眸光,凝视着敦煌那张被金光照亮的粗糙脸庞。“虽然都是我听得懂的字,连一块儿咋就感觉跟天书一样了呢?”
“听不懂就听不懂吧。”敦煌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全然不掩饰眉眼之中对于姜乐冥的鄙夷之情。紧接着,他缓缓站起身来,用略显凄凉的孤独单臂拍了拍身下衣袍,掸起一团团弥漫着烧焦气息的尘灰:“反正只要你别忘了你答应过我的那件事就行。”
见这唯一的座下弟子仍是用满头雾水的眼神盯视着自己,敦煌顿时有些气不打一处来,抬手指尖作叩门状,气冲冲地在姜乐冥的脑瓜子上连敲四下清脆,然后说道:“记得保护好雪儿,她好不容易才从那儿走出来,那样的事情,我可不想让她再经历多一次了!”
要是被其他人这么“手无遮拦”地欺负,姜乐冥怕是立刻就要拔刀跟他拼死拼活地较量一场了,但无奈现在那对其动手动脚的家伙正是将自己领进门的师傅,可谓是天差地别的地位尊卑就摆在那里,如此,别说是还手了,姜乐冥甚至连伸手抵挡都不敢。
“现在的世界可比以前更加广阔了啊。”等到姜乐冥察觉到脑袋上已不再有敲击落如雨,他这才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
此时此刻,熊熊燃烧的篝火已是悄然熄灭,而敦煌的独臂身影,也已然逐渐成为了远方的一处纤小光点。在他的前方,是那仍有很大一部分嵌于东山之中,一时间只敢用零星几点光晕窥探人间的含羞金乌。
“今后的江湖,不大可能有别人会记起我了。”敦煌垂下单臂,转过身,向姜乐冥释然一笑。不知为何,仅是看着他的微笑,姜乐冥的心间除却会隐隐作痛之外,更有一丝玄妙的牵引与之在冥冥中相互勾连。“但你的前途可是无量的啊。”
“昆仑虽是为我所开,但其巅峰何在,却是连我都不清楚,我期待你来告诉我。”敦煌向姜乐冥颇为潇洒地扬了扬手,当中寓意自不言而喻:“所以,可别死太早了。毕竟不论是以后的武道,抑或是之后的世界,都需要你来当那只威风凛凛的领头羊呢。”
“师傅?”姜乐冥很是缓慢地站起身来,哪怕是曾被人打倒在地无数次却仍然顽强爬起来的他,双腿也从未有过现在这般的颤抖。
体内不可名状的牵引之力散发着无与伦比的悲戚。待那些佯装坚强的壁垒悉数崩塌后,终是露出了那颗已然脆弱至极的桃心。
那一声声直到现在才愿意承认敦煌已然远去的沉重心跳并非源自于姜乐冥,这是后者能够肯定的一件事情,但至于它究竟是何方神圣,莫名其妙就成为了它的宿主的姜乐冥也不清楚。
但无可否认的一件事是,正因为这他心于自身体内所散发出的悲凉,姜乐冥才会受此感染,脸上亦是逐渐蔓延出与之可谓是一脉相承的感伤。
远方那虽仅有独臂却伟岸不减的身影正迎着初日踽踽独行,那光芒万丈的终点是何其的辉煌,可在姜乐冥的眼中,解甲归田后的敦煌,却正义无反顾地走向那片由灰霾笼罩的领域。几乎弥天的冰冷不畏艳阳高照所带来的炽热,更能转瞬反客为主,张牙舞爪地蚕食起那属于梦境人间的温煦。
“以后,就靠你们了。”敦煌再一次停下脚步时,就已然来到了灰芒的边缘位置。这一次,他只是侧过半张脸,嘴角向姜乐冥勾起隐含歉意的弧度,柔声道:“担子有点重,要是哪天真扛不动了,别硬撑。”
“没有谁生下来就是命中注定要为了众生而活的。”敦煌潇潇洒洒地说着,然后,在下一次开口之前,他先是沉沉地吸了一口气,继而话锋急转直下:“当然了,我家女儿,你可一定要看好,要是被我知道你跟我当年一副德行,我绝对会从棺材里爬起来弄死你。”
“啊这......”原本还是无限伤感的姜乐冥,此番听到敦煌这句全无高手风范,反是活脱脱一个贴地家中老父亲因对于掌上明珠的关怀而发自肺腑的威胁,一时间被吓了一跳,暂时不知如何是好的他,只能是挤出一抹生硬的苦笑,咳嗽两声后,赶忙调整心绪,拍着胸脯朗声保证道:“放心吧师傅!我绝对不会像师傅一样薄情寡义的!”
“你他娘的!”及远处只剩下一小块黑点的敦煌扬起在姜乐冥眼中不过是指甲盖大小的拳头,虽然只有一点点,但当中绽放出的光华却仍是让姜乐冥下意识地转身拔腿就跑。
虽是狼狈逃窜,但他的脸上,却是挂着浓郁的笑意,紧接着又峰回路转,由发自肺腑的笑容满面转至牵强微笑,再缓缓侧入热泪盈眶的悲恸。
至始至终,姜乐冥再没有回头去看那或许已然投身于灰芒之中的独臂男子,哪怕泪水将视线几乎完全覆盖,不留下哪怕只一丁点的模糊,他也只是选择暂时驻足,用袖间擦去几乎无尽的泪珠,然后再一次迈步前行。
一次次停顿,直至衣袖尽湿,姜乐冥仍是没有回头。
身形愈发飘渺的敦煌站在象征着天地生死一线的边缘位置,默默注视着姜乐冥的背影渐行渐远,从高举垂至大腿一侧的单手携以银光摩挲成拳,待再开之际,一只浑身雪白,娇小玲珑的兔子便是不知何时窜入了他的掌心,蜷缩成毛茸茸的球体,才不过两节手指大小的耳朵还时不时会抖动两下,三瓣嘴砸吧个不停,似乎是在梦中吃着什么特别的美食。
“现在仔细想想,除了那几只兔子之外,我好像就没给你送过其他什么东西了。”敦煌看着那只巴掌大小的兔子,眼神宠溺地呢喃道:“没什么办法,爹没经验,不知道什么东西是你喜欢的,只觉得你会钟意可爱的东西,要是不合你心意,可别怪爹啊。”
敦煌向前缓缓推出左掌,那只正梦怀春秋的兔子顺势飘飘洒洒地飞了出去,虽是在微风中左摇右晃,但姑且还是能够维持住直线的行径的。
初生白光追着绝尘千里的黑影,二者很快便相继消失在敦煌的视野尽头。
“以后该怎么办呢?”敦煌有些难为情地用左手挠了挠脑袋,看着那如云海般翻腾的灰光,啧了啧嘴:“啥都没得做了咯。”
“哟,赶巧你也在这儿呢?”恍然间,有道比敦煌更显沧桑的声音响在这片虚幻的寰宇之中,后者的目光应声追去,看见一位提着银白长枪的老人正幸灾乐祸地端详着自己。“咋怎么早就来这儿了?是觉着老夫会闷,所以想下来陪陪老夫?”
“谁有空会想来理你这么个糟老头子啊?”敦煌撇了撇嘴,对于老人自己往自己脸上贴光的行径不屑一顾。“长得又磕碜,脾气又臭,我不跟你打起来就不错了。”
“老夫长得磕碜,怎么可能?要知道,老夫提枪走天涯的时候,身后跟着的,那可都是一大票一大票生得那叫一个美若天仙的妙龄女子啊!”将长枪刺入土壤就地当成依靠的老夫盘起手,闭上双眼,像是在回味那个曾只有他一人的江湖。“要不是那个时候死脑经,满脑子就是修炼修炼修炼,老夫早就儿孙满堂了!”
“得了吧。”敦煌虽然只剩下了左手,但丝毫不影响其借气掩耳的动作,等到老头子自述风流史的长篇大论可算结束了,他这才重新解开了自己对于周边声音的感知。“百来岁的老处男,怎么还好意思做春梦的?”
百来岁的老处男。这一把足以洞穿整副胸膛的重刀轻轻松松地刺穿了曾是霸榜天下第一数十载,年间未有任何人能够与之相匹敌,亦在那个时候仅凭一人之力便将整座江湖分成两个层阶,他一人独占一阶的兵鬼的心窝。
原本依仗着长枪还能维持站姿屹立不倒的兵鬼,眼下却是一个踉跄,险些直接跪到地上去。连忙调整好身形后的老人反手抽起因受自身情绪感染而渲起猩红的长枪,一个箭步就冲到了敦煌的面前,须发皆张地怒吼道:“你奶奶的!李若寒!老子今天就要打死你!”
“大家都是死人了,用不用这么狠啊?”敦煌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连带忽视了老人那近乎于井喷的杀意。
就在一老一少正拌嘴拌得不亦乐乎的时候,又有另外一位白袍姗姗来迟。比起浑身上下都流露着旧江湖之气的敦煌和兵鬼来说,这位男子的气质虽然更显古老,但却并非是像前两者那般的浩浩侠气,而是纯正的仙灵之气。
“哟,来了?”敦煌一个闪身避开了兵鬼竖斩而下的长枪,同时踩出一记恰到好处的瞬步,刚好来到那白袍男子的身前。“怎么这么迟啊?”
“私事,私事。”可谓是蜗行牛步的白玄齐赧颜笑道。
“是那青旦?”敦煌的一针见血让白玄齐一下子就没了继续藏掖的退步可走,只能在悠然叹息后,默默颔首。“得,又一个有媳妇儿的来了。三人行,唯独一人是处男啊~”
唯恐天下不乱的敦煌理所当然地引来了兵鬼近乎疾风暴雨的攻击。两个人一个只想打,一个只愿挨,在白玄齐的身边各自大展神威,让这位名副其实的千古风流只能在一侧暗自苦笑。
三个在这个世界不同时期占了举足轻重的地位的人物,时下正结伴走向那既非冥府,亦非天国的三无之境,每个人的眼中其实没有多少遗憾与感伤,有的只是泰然罢了。
当然,死了还被人疯狂补刀的兵鬼除外。
“咯咯——”轻轻的磨牙声在雪儿的耳边悠然响起,与之一并袭来的,还有那毛茸茸,暖呼呼的柔软触感。
“嗯?”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雪儿发现此刻正有另外一对晶莹剔透的红宝石乖巧地趴在枕边,与自己四目相对。
“咕咕。”见到雪儿可算是醒过来了,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小兔子当即便用后足站立,娇小的爪子轻轻地捧了捧自己的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