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上

  随后,一切明了。
  晚年丧子,无论何夕伯怎么掩饰,都再也扮不回原本的泰然自若。所以上书乞骸骨,告老还乡;皇帝表面上哀其子丧,又赞其文书之能,一生赤胆忠心,权衡利弊下,终是封了块地赠予他,次日便叫人快马加鞭,护送着何夕伯及其家眷出城去。但其实不堪留的意思很明显了。
  “灵子,你自己先去玩会吧,何叔叔我想一个人静一下。”被无忌的童言触及心角痛处,何夕伯唯能勉强挤出微笑,略微有些僵硬的手为田雯灵扫开挂落于眼帘前的青丝,随后淡然起身,单手扶着背后佝偻处,在二人的注视下缓步登上台阶。
  “爸爸...我是不是说了什么不应该说的啊....”如果说田叔的厉喝只是依仗着严肃便让田雯灵纵使不明所以,也为何夕伯递上了抱歉的说辞,那么,现下眺望着那道佝偻身影缓步渐离,田雯灵终是逐渐明白了对不起背后的涵义。
  “唉,也不怪你。”田叔忧叹一声,看着眼中不乏愧疚之意的亲闺女,无奈地摇了摇头:“你先自己找些事情做一下吧,或者去找雪儿带你一起玩,我现在得去陪陪你何叔叔了。”
  “嗯,爸爸去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田雯灵郑重其事地颔首答应道,尽管有些时候,她会因为像忘记买冰粉凉面这等芝麻蒜皮的小事而向爹爹发脾气,可一旦来到大是大非面前,她便无愧于乖乖女的称谓。
  对于自己女儿可谓是了如指掌的田叔仅是回眸望了自信满满的田雯灵一眼,便是放心地阔开大步,三下五除二的功夫,便在顶层甲板追上了身影略显萧条的何夕伯。
  这儿的天气有些变了。原是同属水天的一色碧蓝逐渐换作泾渭分明的两部分,不知哪里是出处的深烟幽云攀上天际,将万里无云的一望无垠镀上一层又一层深意无限的屏障。
  经验老道的渔夫杵着单桨,右手轻抬置于额前,顺势远眺,几个来回便操着地方口音,嘴中振振有词地说道:“那个要落雨了哇。”
  发舟出湖的他原本打算捉几条大鱼做晚上食粮,没曾想在路过楼船时,却被如今坐在船头的银发公主伸手拦下,给了自己一块银子便说要借船游湖一用,有此等便宜赚的大生意不做,那还是人么?
  对于银发的绝丽,一路上,朴素的渔夫都没有流露出太多的欣赏抑或是垂涎之色,对已有家室的他而言,任由街上偶遇的女娃如何漂亮,都不及自家姑娘半点风貌。
  但无论怎么说,那半倚船头,望着湖心涟漪怔怔出神的银发女子都是自己的客人,而且还是给了自己大价钱的顾客,出于礼貌,还是要问一问的:“女娃子,要落雨咯,你有没有带伞呐?我这边除了这顶草帽之外也没什么别的东西能拿来避雨了,要不你将就一下噻?”
  说罢,渔夫从脚边靠内的船板中取出一顶宽边草帽,做工不算精细,镂空点也挺多的,让人不禁怀疑它究竟能否戴得住所谓避雨的名号。
  但毕竟是别人的一番好意,所以,被人用呼唤从自我陶醉的世界中唤醒的雪儿微笑着递出双手,接过那一顶圆圆的草帽,便是直接盖在了自己的头上。
  “看这天变的,该是要落好大的雨了,女娃子,还要往前走嘛,还是先回去,等雨下过了再发船啊?”船夫微微动了动船桨,看着天边萦绕的乌云在眼皮子底下更甚几分,心里头难免有些担忧,毕竟这叶小船可是撑不住霎那的倾盆大雨的。
  “嗯。”论专业,身为游客的雪儿自然不比常年在湖畔摸爬滚打的渔夫,所以当后者给出了略带迟疑的建议后,她立马点头答应了。
  可也就是在点头的那个瞬间,幽暗笼罩的云端猛起惊雷,从中掠出一道人影,以无与伦比的煊赫径直冲向这一叶小舟,光是伴身而来的压迫感,便叫这艘木船整体向下沉了数寸......
  田叔踏入上层甲板,当即映入眼帘的便是何夕伯凭栏而立的萧条身影。老友的悲凉,对他而言无异于感同身受,是故无言踱步至其并肩位置,同是倚栏远眺。
  “你想好怎么做了么?”一番沉寂后,田叔的率先破冰并没有冲着安慰去,而是转言提起另外一个问题。
  “怎么做?”何夕伯含掺怒意向外索取一大口凉气,随后又万般无奈地长叹出声:“我还能怎么做?”
  “害死旭光的罪魁祸首是谁,你我是心知肚明了,可那些人呢?就算是你我将这件事不分巨细地告诉他们,又能有几个会相信我们?又能有几个会帮助我们?狡兔死便走狗烹,功高盖主则必亡,面对这最寻常不过的道理,除了不甘地接受以外,还能怎么办?”
  “唉。”田叔抚膺叹息,想要理解何夕伯的无奈甚至不需要费什么心思,而理解之后,他便再无言可说。
  片刻的寂然无声后,何夕伯缓缓说道:“他迟早还会对我们动手的,只有在灭尽了先皇的余党后,他才能无所忌惮地集中全力,去完成他的宏图大业。”
  “老邓你还记得么?”何夕伯回眸望向田叔,后者轻轻颔首,既得了肯定答复,何夕伯便不多卖关子,直言道:“他们一家上个礼拜就死了,而官方给出的解释是遭受土匪袭击。”
  “那究竟什么样的土匪才能打得过一代名将呢?”田叔冷笑着哼道。
  “呵,谁知道呢,反正没有人敢多嘴说,也没有人敢多言问。”何夕伯的嘴角弥漫着苦涩,“老田啊,听我一句劝,趁早带着你家闺女离开行天大陆吧,这样的选择,才是取舍下的最优选。”
  “你是知道我的。”田叔心领了何夕伯的好意,凝眸望向天边逐渐翻滚的乌云密布,沉声道:“小姐没有离开,我便不会离开。”
  “只是一个诺言而已,值得你如此恪守么?”何夕伯扬声问道,可这次,田叔却没有给他言语上的答案。
  转瞬间,一道轰然爆鸣震彻湖心,冲天的白浪瞬间勾起了这两位年逾百半的至交的注意,田叔极目远眺,汇集的灵气以瞳孔为中心,燃起剔透如水晶般的光泽,轻而易举地洞穿升腾氤氲,不费吹灰之力地锁上正在其中腾飞的身影。
  “哼。”冷厉自嘴角哄出,田叔顿时一脚踏落前端甲板,同样唤得一声嗡鸣,令其身影顿化狂风凌烈的一员,御风奔往湖心。
  就在田叔消失无踪的那一刹,另一道黑影便已踏空而来,感受到那明显来意不善的杀气,何夕伯携着冷眸蓦然回身。
  “丞相大人。”黑衣银剑的杀意喷涌,其口中却是道出一声毕恭毕敬,如此模样着实讽刺。“别来无恙啊?”
  “刚才还说那小儿绝对不会放过我们,现在就来了,真是说曹操曹操到。”直面银光利刃,何夕伯纵使一身武力荡然无存,笔挺的身形却依旧分毫不让。
  “谁叫一朝君主一朝臣呢?”黑衣手腕轻转,原是将横面银光展露人前的长剑顿时斜切往上,以锋锐直指何夕伯的脖颈。“先帝留下的,未必都合陛下心意啊。”
  “呵,所以你以为自己就合他心意了?哈哈哈。”何夕伯放声大笑,“你可别忘了,招安,乃是我向那小儿提出的呀!”
  黑衣暴露在外的瞳孔略作收缩,五指轻放,长剑瞬息翻滚下坠,当锋刃与地成垂直时,垂下的五指便再度回收成拳,下一秒,他踏出一阵疾风,以令人目不暇接的速度冲向毫无还手之力的名士何夕伯。
  “铛——”削铁都可如泥的剑刃分毫不差地斩在何夕伯的脖子上,却没能带起如刀切豆腐一般的顺滑,反倒是奏起一声短兵相接时才有的清脆。
  黑衣凝神一望,只见在何夕伯脖颈外大抵一寸的位置,正有一团并不起眼的紫光蠕动着,而挡下锋刃的,也正是这一小团紫光。
  见仿佛有生命的紫光欲要沿着剑身向上攀援,仍不知其组成的黑衣不敢冒险,顿时收力回跃,稳稳地落到他所出现的位置。
  “什么人?”黑衣警惕无比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不消片刻,常年披着一袭紫衣的江鸣羽便是悠哉悠哉地从楼船下层走了上来。
  “难得的好天气,可不要打打杀杀的啊。”江鸣羽的嘴角勾着微笑,左手食指在空中稍稍舞了那么几下,浸入银剑的紫光瞬间光芒大放,由内而外地炸出暴戾,将那柄长剑瞬息粉碎成齑粉。“何不坐下喝杯茶呢?”
  ......
  自乌云密布中扶摇而出的浮光掠影来势汹汹,握于其手中的九环大刀更是凶厉满溢,不由分说地竖劈而下,明显是冲着一击毙命而来的。
  临雨的造势,乌云中的突袭,这一切都增加了大刀凌空的得手概率,更别说其目标不过是一个十四岁的小女孩而已。
  然而,就是这样种种的有利因素,却是纷纷败在了那道粗袖黄袍的手上。
  负手而立的陈芒兴许是在第一次雷光乍现的时刻出现在这一叶小舟上的,高扬的左手仅仅弹出两指,便将那柄铃铃有声的九环刀连带其使用者一并架于半空之中,任凭腾空的黑影如何挣扎,陈芒依旧不动如山。
  “你没事吧?”陈芒侧眸望向雪儿,看着银发映衬下的那张出奇平静的脸蛋,陈芒心中略有惊讶。
  “没事。”雪儿云淡风轻地摇了摇头,相比之下,那位划桨的渔夫倒是被吓了个不轻,脸色煞白地跌坐在地,同时颤抖不已地在心里发誓:以后再也不贪便宜赚快钱了。
  “对于你们的到来,田将军早就有所预料了。”确认了雪儿的安全后,陈芒则将注意重新放到那停于半空,抽刀不得,亦不行放刀的刺客身上。“只是没想到,你们的手段竟会如此奔放。出奇确实有了,但制胜还不至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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