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枕(上)
本地的县令据说身体不好,没来拜见,只有手下一个吏房师爷拿了拜贴来投递,又说了许多好话赔不是。话里话外,自是表达了对招待不周的歉意,但也说明,这已经是尽力而为,实在没有办法。
晚饭自也好不到哪去,主食都是小米,菜也不见油腥。雄霓这段日子吃的嘴谗,见到这些老朋友,心内大觉厌恶,竟是吃不下东西。柳长安自己上街转了半天,也只买回来半只烤鸡,外加些既干又硬的咸肉。
“这倒霉地方,市面太萧条了,连做买卖的都没有,吃喝都谈不上。物价却比京城还有贵一倍有余,一般人想要吃点好的,怕是有心无力。”
冯素珍微皱着眉头,“卖东西的主人怎么说?是不是旱了?”
“十里不同风,问他也是白问。这里旱或者没旱,跟平遥关系不大。我倒是问了问市面,店主人也只说生意不好做,大家有办法的搬家,没办法的死扛,人越来越少,店面也就越发萧条了。县城里据说一边是有不少空房子, 另一边则是有不少人只能睡大街。”
“这官比起我们那个糊涂还差劲,那糊涂管的县虽然不怎么样,但是也没像这么糟糕。老爷,吃鸡。”雄霓把半只烤鸡拿过来,三几下就撕成碎片,拿起两片递到冯素珍面前。
冯素珍摇头道:“我不饿,你自己吃就好。柳兄,我今天有点闷,你陪我手谈一局如何?”
棋盘棋子都是随身带的,草草吃了东西,就取出来摆开。雄霓对这些文人把戏不感兴趣,尤其是围棋根本看不懂,只看了几步就昏昏欲睡,不住的打哈欠。冯素珍笑道:“你且去睡吧,我和柳兄还要下很久。”
等到她出了房间,冯素珍使个眼色,柳长安起身插上了门,回到棋盘之前时,冯素珍正敲着额头发愁。 “心定不下来,棋也下不好。随意手太多,照这样下去,怕是到了第七十手,我就要落下风,看来得重新下过了。”
柳长安一笑,“你居然要想出这么远去?我可不会想这么远,随走随下,也许到不了七十手,我就下了败招,你还能反败为胜。”
“我可不能把胜负寄在对手犯错上,那样太冒险了。”
“不不,你这样想不对,人生在世总要相信一点运气。尤其是你,更该相信自己运气不赖。先是中状元,后是选驸马,再后来还能找到本人这么个既忠心又能干的幕僚,这不算运气能行么?”
冯素珍被他逗的也忍俊不禁,“柳兄,你这样自吹自擂可不大好。”
“这不是自吹自擂,而是有自信,对自己有信心。再说了长夜漫漫,不多下几盘棋,怎么打发光阴?地上满地跑的老鼠,这要是打地铺,也许睡到半夜一张嘴,一只老鼠正好落进去……”
“别……别说……”烛光映照中,冯素珍的脸色发白,即使只是假设,这种情景也让她五脏翻腾,心惊胆战。她很有些不好意思的看向柳长安,“你猜出来了?”
“这很好猜,也没什么可不好意思的,人睡觉择席是常有的事,何况这种环境你也没受过。说句实话,我柳家落魄的时候,倒也比这个破馆驿条件好的多,住这种地方我也不习惯,换我自己睡,肯定睡不着。但是这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我们将来要住的衙门,如果条件比这里还要糟糕……”
“那怎么会?”冯素珍已经接过话来,“即使官不修衙,也不至于比这还差吧?”
“我的冯大小姐,你是没见过真正穷的地方。在京城里我很是见过些真正的破落户,那家里虱子跳蚤到处都有,老鼠倒是少,都饿跑了,不在这家里做窝。平遥既然是数的着的穷县,衙门能好到哪去。到时候只怕你睡的床上也满是跳蚤,房间阴暗潮湿,墙上还有蜘蛛爬……”
“这……这可怎么是好?”
冯素珍手里的棋子无力地落在棋盘上,手足无措倒是真发了急。自从立志为未婚夫复仇,她闭门苦读,进京赶考,早已经存了舍命之念。但所顾虑者,无非是官场上的凶险,以及刑律,却从没想过生活条件有朝一日会成为她所要面对的难题。
冯家虽然不是巨富,但家道极是殷实,从小锦衣玉食的她,十指不沾阳春水,梳头穿衣,都有丫鬟侍奉。进京赶考之后,又被选为驸马,生活上更无忧虑。自己照顾自己,在她看来已经是最大的委屈,这种住宿环境,毫不怕人的老鼠,跳蚤虱子……这些东西如果只是今天一晚,还可以咬牙承受。如果未来相当长时间内,自己始终要面对这些东西,又该怎么活?
她脑海里浮现出一幅画面,自己站在一片破败的衙门前,蓬头垢面,满脸泥垢,虱子在头发里钻进钻出,老鼠在自己脚下欢快地奔跑。她的身体无来由地一阵颤抖,竟是比起当时被柳长安敷药,难过更甚。
不知几时,柳长安已经握住了她的手,温暖的力量自男子的手心一直传导到她的身上,渐渐驱散了没来由的寒意。
“别怕,我是你的师爷,自然要跟在你身边,为你分忧解愁。不管情形多糟糕,都有我为你出谋划策。你这个状元公,只管做大事,至于住宿吃饭,我来想办法。别忘了,我在京里是开酒楼的,难道这么点小事都搞不好?”
冯素珍心头一甜,心头的压力大减,房间里的烛光仿佛都变得亮堂起来。她自嘲地一笑“我是不是太没用了?连这点苦都吃不了,还以为自己很行,为了报仇可以不怕牺牲一切,现在看起来,却是把自己想的太高了。”
“你这样很好,如果真的为了复仇,可以变的可以放弃一切,那你和武剑雄还有什么区别?我想看到的,是一个会哭会笑,有正常人情绪的冯姑娘,而不是一个只知道报仇的复仇工具。即使李兄在天有灵,也不想看到你变成那样。前路坎坷,但是我会始终陪在你身边,不管多少凶险,都由我来与你分担。今晚上,我们就下一晚的棋,老鼠再怎么猖狂,总不至于咬棋盘。”
冯素珍想了想,却一摇头,“这不好。难道从今天开始,我们每晚都要下一晚的棋?该睡还是睡吧,不过……都睡床上吧,如你所说,只要心中无私,其他的事不须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