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不容易

  龙四海拿起照片看,眼睛越睁越大,最后吃惊地抬起头来。
  她?——她已经死了。你们从哪儿弄的?
  这是穆彤彤吗?你肯定是她吗?
  龙四海满脸恐慌,忙将照片塞给我:她的事与我无关,我不知道,我也没害过她。别问我,别问我。转身挪着进了山路里。
  我想上前拉他:哎,还没说完呢?
  龙四海叫道:你走,你们走!——
  我自言自语的说:看来,这个穆彤彤就是穆彤彤。虽然他说穆彤彤已经死了?
  那显然是她的死有问题。
  这就是说穆彤彤没有死。
  是啊。她的过去肯定有个谜。
  像龙四海那样年纪,肯定知道过去的事。
  山外是绵延不绝的平原秋景,天高,天蓝,金黄色的稻浪一伏一起。慢慢地,视野中的风景由平原变成了丘陵,起伏不定的小山包圆滚滚的,一个一个从我眼前滚过。然后天暗了……我拜托了龙四海去旅社取回我的行李和手机,自己信马由缰的游荡,除了傻子夫妻外,村子里很多人都和龙四海一样,只要一提起穆彤彤,就闭口不谈了,要么找个借口走开,将我扔在那儿发愣。问了半天,居然没问出什么。更糟糕的是,蓦然回首,光影里,依稀倚了几条人影。
  刹那间,我知道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这是一个小地方,是本地人的地盘,不费吹灰之力他们就可以查到我住在哪里,长什么样子,我的一举一动全在他们的眼皮底下。显然,现在我已经被他们监视了。但是为什么呢?
  这里面应该有个秘密。一个能让所有的老年人口径一致地说了谎;一个能让当时的人簒改档案,恨不得将赫赫有名的穆家从龙潭历史上抹去的秘密,会是什么样的秘密呢?这肯定不是小秘密,也是找到穆彤彤故宅的关键点。可是如何解开这个秘密呢?我脑中灵光一闪,一个犀利的方案形成了。
  吃过快餐,我装着一副悠闲的样子在村上逛着。古村的独特风情就不必多说了,青色镂花砖墙,堂皇的木艺雕刻,深深的巷子……都是其他地方看不到的。我最喜欢古老房屋的一角飞檐,像京戏里名角的眼梢,那个风情,勾人的很,在浅灰淡青的墙影里穿行,有一种时空交错的恍惚感觉。若不是我身怀要事,真想放开情怀在此住上十天半月,每日里只要在窄巷土墙里闲逛几步,看古榕树下老人们下下棋,清净无为地任时光流过。可是……我叹了口气,将自己从游思中拉回,我佯作无所察觉,穿过他们交织的目光,往外面走去,继续寻找有缘人。
  直到中午之后,我才见到卖了碎玉给我的干瘪男人,在看见他了的瞬间,我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这个人赫然正贪婪地用手摩挲着一沓小额的人民币。仔细一看,我发现他应该不到五十岁,看起来身子骨硬朗,举止动作不见老态。只不过骨瘦如柴,而且头发略有霜白,脸色黑中带红,所以看起来更老。我摇摇头,之前那位男子充满铜臭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根据我的经验,一个人一旦产生某种渴求,就会变得执拗,除非达到目的,否则那渴求就像一条埋在心里的蛇,不时出来咬一口,叫人发狂。
  等待是个艰难的过程,我之前走马观花,一派悠闲的样子,事实上根本就没有看进去。就不必说被监视了。
  暮色来得特别晚特别迟,当最后一抹晚霞归于黑夜,七点半姗姗而来,我与他擦肩而过,我紧紧地合上手掌,走到他面前伸出手:“你好,请问贵姓?”
  他恋恋不舍地将钱和玉器放回背袋里,同我握手。他的手干燥,满是硬茧,一双劳作过度的手。“我姓龙。”龙是龙潭大姓,百分之七十的人都姓龙。
  “龙大叔,我打算买下你剩下的玉器,可以告诉我,穆彤彤的故宅在哪里了吗?”
  干瘪摊主眉宇间露出一丝踌躇,慢慢地坐下,目光不时地瞟着那一袋子玉器和我手掌缝隙露出的粉红色的人民币。半晌,似下定了决心,说:“那房子早就没了。”我顿时愣住了,如果房子早就不在了,那么我进入的那幢宅子是何处呢?
  “怎么没的?”
  “被火烧了。”
  经历过战乱,还有十年动荡,老房子有这样的遭遇也不是奇怪的事。“那么房子旧址在哪里呢?告诉我们这个也可以。”我问。
  干瘪摊主的目光中一下子变得复杂了,惶恐、犹豫、害怕掺杂在一起。一咬牙,他说:“我可以告诉你,但是你绝对不可以去那里,绝对不可以。”最后五字,他咬得特别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睁得很大,浑浊的眼球细微血斑都清晰可见。没来由地,一团阴森森的寒意裹住了我。
  “为什么?”
  “因为,因为,那里……”干瘪摊主的身子微颤一下,紧穆地瞟了一眼窗外,压低声音说:“那里有鬼。”
  我把石苓人给我藏在贴身衣物里面的钱分一半交到干瘪摊主手里,有钱能使鬼推磨,我相信抱着一叠金钱的他也会勇气大增。“把所有的事情详详细细原原本本地告诉我,给你剩下的一半。”
  然而我估错了,干瘪摊主支支吾吾的,游目四顾,一定发生了什么意外,致使这位仁兄临阵退缩。可是是什么意外呢?我想起了下午那些个监视者。一个像龙潭古村的地方,人们在此出生,在此长大,几乎人人都互相认识,一举一动都在熟人的目光里。我选择了在晚上找那位仁兄要求,就是要避开众多耳目,幸好现在监视的人已经散了,到现在都没来,很有可能是没有避开了。毕竟他们也是有家有口。但……或者干瘪摊主惧怕的是某些无形无影的东西?
  我心中一动,深感事情的复杂性超出我的预料。“不能白拿钱啊,你要告诉我穆彤彤的故宅为什么闹鬼?”
  干瘪摊主干咳了一声,“这,这,闹鬼,我怎么可能知道原因呢?闹鬼就是闹鬼,很平常的,哪处都有闹鬼的房子。”他说话时,抓着帆布袋的手不自然地蠕动了一下,嶙峋的手指关节泛着青白色。按照石苓人的说法,这种体态摆明了他害怕,而且他说了谎。
  我伸手抓向他怀里的人民币,说:“看来大叔没有跟我合作的打算,这钱得等下一位朋友的货物了。”
  “不是的,不是的。”干瘪摊主侧身躲避我的手,将钱和袋子搂得更紧。显然他已将这钱看成囊中之物,如何舍得再脱手。“你问,你问,我全告诉你。”贪婪的人,贪婪的口气。
  我慢慢地收回手,想,从哪里开始切入呢?到现在穆彤彤的祖宅及祖宅里发生的事情都裹着一团迷雾,从哪里切入才能复现事情的原貌?我却笑了,想起了石苓人的教导,让一个人竹筒倒豆一样无所顾忌地说出心中秘密,技巧不外乎两种:一种是从无关紧要的地方入手,缓缓地消除对方的防备心理,令他不知不觉中说出一切;另一种就是一开始就打破他的心理防线,让他以为你已掌握核心部分。我现在,决定用第二种。
  “很奇怪,虽然人死诸事皆空,但有些秘密就会浮出水面了。不是吗?”
  “小姑娘,我……我没有办法进来说。”
  “我知道,请你想一下,我们可以从其他地方说起吗?”
  干瘪摊主沉吟片刻,说:“没有。”
  “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
  “是的。”
  “那看来,我只有跟别人联系交易了。”我决心激他一下。果然他上当了,急急地说:“别,小姑娘,别,千万别。可是……现在真的不太方便。”
  我心中一动,问他:“那些东游西荡的人是谁派来的?”他犹疑片刻,期期艾艾地说:“是,是有些老人。”
  “他们监视我,是什么居心?”
  “这个嘛……唉,不好说,也是为大家好,也是为大家好。”
  我对他这句话,实在理解不了,看来穆彤彤灭门绝户,当中的秘密非同一般。说话间我已回到了主导权,果然看在毛爷爷的魔力上,干瘪摊主叹了口气,他解释说:村子里一大半人都是龙氏和岳家门里人,他们当然不愿讲,一讲能掂出很多东西,譬如过去那些不光彩的事儿。我虽说也姓龙,可我是养父养母打村外边买来的孩子,跟他们老龙氏没血源关系。我是六岁那年拐到这里的,听他们说,我亲爹姓沈,我本该姓沈,夜深沉的沈——
  嗨,你原来姓沈?我欣喜地说,我也姓沈,你看,我有身份证。
  啊,你也姓沈?男人很激动,像见到了亲人似的。我打小来这儿,一辈子了没再找过房里人,也找不到。这村里除了龙、岳两姓外,还有姓刘的、姓贝的、姓林的,连个姓别的都没有,你是我六十多年见到的第一个姓沈的。咱们是一个祖宗,有人说五百年前是一家,我看,说不定二百年前都是一家。没想到你会来这地方。
  我来是想了解穆彤彤的事,当然,还有穆彤彤的母亲——穆家主母的事。
  我知道现在,她们两个都不在了,我是想了解过去的事,龙大叔能告诉我们吗?
  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男人吧唧几下松弛的嘴唇,眯眼盯着烟袋锅里闪烁的火花,我算算,那年我十二,今年三十一,都已经二十年了。
  在干瘪男人那低矮的土坯房里,我坐在堂屋中间的小板凳上,专心听着对面的男人讲述龙潭村过去的事。房子一侧的炕上躺着干瘪男人未老先衰的老伴。干瘪男人说老婆子是童养媳,比他大十几岁,她多年前走山路遇上宝气,害眼病瞎了,平时除了吃喝外就是躺在那儿和驴子说话。因为驴子就在这房子里喂着,从另一间房散发出畜牲排泄物难闻的骚臭味。这个小山村惊人的破落。
  我记得那年秋天,干瘪男人吐出一团浓重的烟雾,好像是霜降过后,天下着小雾雨,是穆家主母不远千里回来的那一天。她那时穿得单薄,坐在村长他家堂屋的坑上。全村老少都过来看她,都说穆家当家的有本事,因为大伙都知道,穆家当家的最早出去是找媳妇传宗接代去了——穆家祖上阔过,可惜后来家道中落,甚至她媳妇嫌穆家房里穷,跟着村外来的一个烧锅的跑了。穆家男人就求村里人跟他一起去找。他们去村外二十多天,在海河南岸的村子里找到了他媳妇。村里人把她连捆带绑地押回来了。谁知没过两月,他媳妇又跑了。穆家当家的出去找了两趟,鞋都磨穿了几双,也没有媳妇的音信。他家底薄,没钱作盘缠,村里人也没法帮他找,穆家男人一气之下带着娃闯关东去了,都以为他这次去不死在外面,也还会空着手回来,没想这小子撞大运,据说半路上捡了个德国传教士,救活了。穆家男人死后托孤,让传教士把他娃娃带出国上大学,回来做了工程师,在东三省发家致富,后来跟着军队到处探矿,要不是儿子媳妇害了病,人家才不愿意回到这穷乡僻壤。
  龙村长在拿腔拿调,其他人只是偷看新媳妇。她那时三零来岁,,宽身板,明眼人一眼能看出来,是好生养的,有人便在门外边叫,穆家当家的你狗日的啥劲都省了,没出一点力就认祖归宗了。穆家儿子蹲在门口嘿嘿地笑。穆家主母也不介意,招呼大伙进堂屋里坐,像是故意跟大家说,她这是苦命人碰到苦命人,她老公公出车祸死了,她无依无靠,被人欺负,正好遇到穆家大哥,知道他的身世后就跟他过来了。她说完就把身边几个年轻人迷倒了!
  在门外的人问穆家当家的,咋认识那女的咧?穆家当家的刚才在门口跟村里人说话,没听到那女人的解释,就和她说的不一样。穆家当家的说那女人是东三省那边的,是个老郎中的闺女,曾经是跟有个在乡下采风的画家学油画,因为解放时房里有钱,土改给划个地主成分,爹娘死后她在村里受欺负,还让她背了不守妇道的罪名,让她气得投河。他正好遇上救了她,她就跟他来了。穆家当家的这样讲,大家还有点羡慕,也不再羡慕嫉妒他,反而觉得好人有好报。
  穆家当家的子承父业,长年累月在外面探矿,那女人识文断字,是个聪明人,村里本来有文化的不多,尤其是女的,只有年轻一代的才读书,像她那么大的婆娘没几个会写自个名字的。男人们都看着穆家当家的眼红,也就格外关注穆家当家的家里变化。后来她家多了个保姆,那女人话不多也很泼辣,把屋里屋外收拾得干净利落。她还会剪窗花,剪的什么母鸡呀、猴子呀什么的贴在窗上,使灰头土脸的房子有了精神气。后来又有了那个闺女,就是穆彤彤。穆家主母把穆彤彤收拾得干净,据她家保姆说她不让其他人乱抱,想抱的时候还得先洗手!”
  我突然插了一句:我想问,穆彤彤是不是缺一个小手指头?
  是有呀,是有个小手指头。男人想都没想,就立刻答道,我老伴最清楚。穆家主母经常抱着孩子来俺干妈家串门,穆彤彤还吃过她的奶呢。他又点上了一袋烟,对着炕上的老伴喊道:老婆子,穆彤彤是不是缺过一个小手指头呀?
  是呀,老婆子说,一生下来就缺上了一截,可惜了挺好看的小东西。
  缺口是啥样子哩?我故意问她,你说给我听听。
  像半个拇指大小。老婆婆说,那时俺奶水多没断,她家保姆老抱着穆彤彤来吃奶。别人想抱穆彤彤,她家保姆从不撒手,也不让碰穆彤彤残缺的小手指头。只让俺抱,让俺喂她奶。
  所以穆彤彤一开始就骗了我?
  我问:大姐,穆彤彤小时候长得什么样?
  好看,又白又胖,眼睛比她妈还大,像瓷娃娃似的。她天天来俺家,那身上香喷喷的,可好闻了。后来知道是她娘给她用自制的香水洗的。十年动乱时候什么也没有,穆家主母让她家保姆到山上采野花,用花瓣泡水给她洗身子,说这样败毒!“
  瞧这老东西,平时不说话,说起来那么多!干瘪男人笑着说,她喜欢穆彤彤,过去穆彤彤经常来俺家,一直到十几岁,我都知道她总藏着那个小手指头在手心。听穆家当家的说过,那缺一截小手指头是穆家主母祖上传下的遗传特征,有一次我还问过,穆彤彤说她娘不让给人看。
  起初,穆家主母跟人不太主动来往,可能因为孩子小,也可能刚来跟大家见生——反正从穆彤彤慢慢长大后,她的心空闲下来,开始在村子里走东串西。村里那时有所小学,教书的是个初中毕业的年轻人,当时算是高学历,穆家主母自告奋勇成了编外教师,她穿着那年代流行的军裤,外束腰将上身裹得鼓鼓的,两条袖子利索地卷着,露出像藕节似的胳膊,在那儿操着好听的城里话给娃娃们讲课,却让村里的男人看不够。他们有些嫉妒穆家当家的,凭啥死了还霸占那个好的媳妇。有几个男人开始打穆家主母的主意。龙老爷子的儿子龙村长和在县城当工人的岳老田更心急,两人用一条牛打赌,看谁比谁先弄到她。对了,岳老田你不知道,可是他有个儿子岳默业,据说在外面是个大人物!
  是啊,是个大富豪,而且死的灰飞烟灭了。
  龙村长是那时的村长,三天两头去她家串门。可让他不服气的是,最后还是岳老田先上手了。岳老田祖上阔过,反倒是解放前败了家业成了光荣的贫下中农。结果十年动乱的时候他有个哥哥进了革委会,后来摇身一变成了副县长,安排他在城里化肥厂当工人,他老婆孩子还都在村上,他经常回来看我们。显示的是岳家是有面子的人,村里人谁都敬他。那次他回来去衣锦还乡时,见穆家主母和龙村长都在,龙村长知趣地躲开了。他跟穆家主母聊的都是外边的事,我正好蹲在门口听他们讲,是穆家主母把我打发走的。她要穆家保姆弄点下酒菜,要留岳大哥吃饭。穆家保姆去村外集市上买肉,我去帮忙,回来时他俩还在聊,我没进门看见岳老田去抓穆家主母的手,穆家主母笑着挡开了他,我没敢吭声。那天中午没事。晚上吃饭后,我回到家就不知不觉地睡了。听说那天夜里岳老田去找了穆家主母。从那以后,他跟穆家主母好了起来。
  为什么你会那么巧适逢其会?我没有问,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按照干瘪摊主的说法,那时候半大小子都喜欢去穆家,大伙儿也想出各种各样的对策。比如说一些半大小子让家人用麻绳绑在床上,有一些就被关在门窗反锁的房间里……可是不论是何种办法,隔一阵子,总有人会外出,青春绽放,那个时候他们的力气总是特别大,拇指粗的麻绳也绑不住,八厘米厚的木板门也挡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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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岳老田后来显摆说,是穆家主母想攀他这条大粗腿,可他又管不住自己。他说穆家主母会讨男人欢喜,迷惑人的心窍。穆家主母每次跟他在床上,总喜欢压在他背上半真半假地咬他,是那种轻轻地咬,只留下个浅浅的牙印。一次又一次的牙印之后,那上面的印记就越来越深。有一天她打开从村外带来的实验器材,取出长长的探针和放在铜盒里的香水膏,在他背上忙活起来。他心甘情愿地让她刺,还随意地问她刺什么?她告诉他是虎伥咒,被谁刺上虎伥咒,也就被谁吞了心,背叛了她就会遭报应。岳老田笑笑没介意,也不相信那咒语管用。后来他在山涧洗澡时,村里人看到了他后背上的图案,那是一具面相凶恶、绿眼獠牙的虎头,它舌头的位置是一绺皮肤剥开后形成的疤。
  穆家主母跟岳老田好了几年后,就开始闹着要他离婚跟她过,可岳老田不答应。他有个出身富裕的老婆,还给他生了个儿子,那时候儿子快长大成人了,他不可能离妻抛子跟她过。穆家主母达不到目的,也就灰了心。她要岳老田发誓,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帮她,哪怕她老了也不要嫌弃她。她还与岳老田私下为穆彤彤改了户籍,甚至定了娃娃亲!”
  儿子……是岳默业吧,还有她女儿穆彤彤那时候多大?我问。
  大概六、七岁吧。男人想了想说。
  年龄差距那么大就给女儿订婚,太荒唐了!
  这在农村多的是。老辈人关系好,喝血酒,结拜兄弟;想亲上加亲,给儿女换亲、订娃娃亲的大有人在,像他俩这样相好给儿女定亲,也不足为奇。虽然年龄多了一半,但她看不上村里的男人,觉得他们都是土包子、窝囊废。可惜她还是走了眼。没想岳老田这个牛气得像石头蛋似的男人也是没种的。岳家老婆一直对穆家主母睁只眼闭只眼,但知道这婚事也生气了,有一天她就跟穆家主母大吵起来,俩人关上门,又打又骂,闹得昏天暗地。有人听到岳家当家的大骂穆家主母忘恩负义,说她是外国特务,不是穆家人救她领她出来,她现在不一定在哪儿呢。惹急了她让她也不好过,娘的非把她送到监狱里不可。穆家主母气得咬牙切齿,暴跳如雷,说她没害任何人,对方红口白牙说胡话!
  我们都以为是泼妇骂街,很快有发现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有人绘声绘色的提起往事。回忆起来1959年至1961年三年自然灾害时候,全国大面积地受灾,饿死人无数。龙潭地处偏隅,气候温润,受灾情况很少,但大部分粮食被征调救济其他地方难民。村里的人也只得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之后是三反五反、人民公社大食堂,还有十年动乱。一时间,人人脸上皆是菜色,独有穆家宅子里的三个女子,一成不变地过着优哉日子,虽没有养成珠圆玉润,气色却好过众人许多。并且宅子里经常飘出肉香味道,在这种灾荒年份里,这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这肉香味道令村上的每个人垂涎三尺,私底下议论纷纷,又不见穆家宅子里的女人们养猪养鸡鸭,这肉香却是从何而来?深山倒是有不少飞禽走兽,村上定时组织大家上山打猎,但粥少僧多,分到家家户户头上的猎物少得可怜,平日里大家都舍不得吃,腌制成肉脯逢年过节才尝个鲜。因为穆家三个女人并没有出力,所以村上也没有分猎物给她们。且不说这肉香,龙潭的人家都是烧柴火的,穆家宅子整日关门闭户,这柴火又是从何而来呢?
  虽然一开始就有人说穆宅的主母不一般,但面对着期待已久的妖异,龙潭古村的百姓们开始变得惶恐不安。可是,他们还来不及适应,更大更强更绝的妖异来临了。
  转眼到了拨乱反正,全国天灾人祸情况大大缓和,因为饥馑饿死的人大幅减少,龙潭百姓上交的粮食定额也减少,各家又能吃饱饭,吃上肉。生存的压力瞬间变轻,穆家宅子里的三个女子越发地突兀了。像扎在骨头上的刺,像硌在眼里沙,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大伙儿,宁静祥和的生活里潜藏着一个巨大的隐患。这时候想象力也开始泛滥。
  主妇和姑娘们虽然没有外国特务的威胁,可是她们一样担心的厉害,万一自己的老公或是情人被勾引去,做劳力事小,要是做其他服务那就亏大了。淡淡恐怖笼罩的龙潭古村里,弥漫着各式各样的奇思异想。
  穆家大宅里的三个女人宛若高高在上的神,钳制整个龙潭古村的百姓。从旧社会翻身做了主人的百姓们当然不乐意了,私下里纠结成群,商量着如何摆脱幕后的黑手。既然消极的对抗不能奏效,只有寄希望于正面交锋了。可是,如何交锋才能彻底地解决威胁呢?大伙儿怎么也没有估到,办法还没想出来,正面冲突提前来了。而且这正面冲突是岳家那个年老色衰的老婆挑起的。
  “其实我们都知道,是岳老田嫌弃她不想要她了,才让老婆编排理由糟践她。穆家主母坐在院里呼天喊地地大哭。有人把龙村长叫来了。龙村长作为穆家的长辈,把岳家当家的打了几耳光,骂得她狗血喷头,还要她保证以后不再欺负穆家主母。这事把岳家当家的弄得里外不是人。从那以后就气病了,岳老田又不给钱看病,只靠儿子给他采点残羹冷炙吃,身体时好时坏,越来越瘦,拖了一年多就死了……岳老田被千夫所指,反而怪罪穆家主母是狐媚子!将全家搬进城里后,几年都不回来看她。自从岳老田跟她断了关系,后来,她就跟龙村长好上了。毕竟在这山沟里,除了岳老田外,只有龙村长最有本事,当那么多人的村长,像土皇帝似的。
  我们也知道她不容易,穆家当家的死后,穆家主母娘儿俩就苦了。房里有个男人总是好。穆家主母就算是守得住,也不得不把心思花在了闺女身上——穆彤彤那时在二十里外的并村中学读书,穆家主母派保姆天天来回在山路上接送她。穆彤彤长得好看,读书又上心,穆家主母寄了满心的希望。她教闺女画画、认矿石,说她身上有她爹的血里的东西,聪明、有灵气。穆彤彤确实心灵手巧,画门神,剪窗花,缝娃娃,干啥都行,没有不像的。年季村里的对联都拿来让她写。穆彤彤不上学的时候常在山坡上画画,画树,画鸟,用铅笔几下就勾出来了,像活的一样。有一年秋天,一群外省的画家爬山、画画,看到了坐在石头上画画的穆彤彤,没想她画得那么好,问她是谁教的?穆彤彤说是她娘。他们见到了穆家主母,才知道穆家主母还是个才女!”
  可惜才女也不能当饭吃。男人死后多年,穆家主母只跟龙村长好。没想龙村长后来也开始冷淡起她来。龙村长后来跟人说,这那女人太复杂,身份和经历让人搞不清,心也很深很阴,让人越近她越感到害怕。他是不想再跟她粘在一起,压根没想着跟她闹翻,她会把他当仇人害。她跟他好着时,她也在他背上用探针和香水膏刺过虎伥咒。他说那次给他刺完咒,她递一个小镜子让他趴在那里看,她在上面用另一个小镜子照着背后让他看,他看到了那个虎头在镜子里像活着似的吓人。接着,她将他的身子搬过来,骑在他身上一直不停地抚摸着他。她拿着刺咒的探针在他胸前晃着说,这边往外两麦叶宽的地方有个要害,用这长针轻扎下去心脏就会停跳,一针就能丧命。她用手指在那儿比划着,问他要不要试试?龙村长说你开玩笑。她说我没开玩笑,哪一天你要像岳老田一样背叛我,我就趁你熟睡时扎一针。她还说当初真后悔没给那该死的岳老田一针。龙村长想起穆家当家的死,说你是不是给穆家当家的扎过针刺过虎伥咒,他背叛你才死的?没想她脸色大变,像只惹急的猫似的哭闹起来。龙村长忙说是开玩笑,忙赔罪道歉不停地哄她才算罢休。龙村长说从那以后他有些怕她,只要跟她在一起,就会想起她的探针和她说过的话,想起穆家当家的的死,身上就会发冷,起鸡皮疙瘩。他开始疏远她,不见她……
  一而再再而三,龙村长的变心把穆家主母气坏了。有人说在费尽心机拉不回龙村长的情况下,她便开始报复他。她勾引了龙村长的儿子岳默业。其实我们都知道,那时岳默业不到二十岁,初中没毕业就不再上学,在房里没事干,想娶媳妇又没有合适的,而穆彤彤长得像个大姑娘了,谁看谁觉得好看,好多村里男人都想打她的坏主意,觉得她爹死了,娘又是那么随便,早晚跟她娘是一路货。穆家主母可不这样想,她认为女儿流着城里人的血,生来就不该在这穷山沟,将来一定会进城嫁给城里有本事的人。闺女越来越大以后,她盯得自然越来越紧。她经常向女儿说,你没长大进城之前,你记住不能让这山沟里任何男人摸你。谁要打你的主意,谁要欺负你,你跟娘说,娘跟他拼命,挖他的眼,扒他的皮!当发现岳默业想跟穆彤彤近乎时,她就把跟女儿说的话对岳默业说了一遍,那小家伙就给吓住了。然后穆家主母又有意地诱惑他,把这个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弄得神魂颠倒的。
  我感觉她是为了保护女儿,也是故意刺激龙村长,让龙村长很气愤,感到心里又痛又痒。有人见过龙村长警告她不要再和他儿子来往,她连理都不理,说有本事去管你儿子。有你这样吃了腥抹嘴就走的老子,还能养出那见了女人不动心的儿子?还说你嫌我老没味道了,你儿子可没说我老呀,我也喜欢他那样的年轻人,比你强十倍百倍。龙村长气得全身发抖,为了跟她斗,想了各种各样的办法,最后说你要再跟我对着干,我把你家穆彤彤给搞了。穆家主母说有胆你试试,敢碰她一指头我就废了你。龙村长不信邪,说你呀你走着瞧。干瘪摊主悠悠的说,我心中一紧。
  那天我碰见穆彤彤从学校回来,说要拿什么学杂费,房里没有钱,后来穆家主母就去挨家借。穆彤彤在房里等着。有人就言之凿凿的说龙村长就拿一大叠钱来了,将钱在穆彤彤面前晃着说,穆彤彤你只要让我搂搂,这叠钱我就给你。龙村长后来跟人喝醉酒时说,那天他拿的是公款,用这钱作引子,成事了也不会将钱给她。那时穆彤彤问,叔叔那是真钱假钱?龙村长说当然是真钱。穆彤彤说叔叔我给你搂,你得先让我摸摸钱是不是真的。龙村长就将钱给她摸,说真的真的!没想穆彤彤一把将钱抓了过去,转身跑出门外,向村中间跑去。龙村长起身追她。她就边跑边扔着钱,一张一张地扔。龙村长怕别人捡去,边追边不停地弯腰捡。穆彤彤只管往前跑。龙村长没捡完,穆彤彤已跑得没了踪影。结果那钱她扔了一半,剩下一半埋在村头的树根下。当天龙村长去她房里大闹,她装着无辜的样子,说钱在路上扔完了,从没拿他什么钱。对方声音高时她就哭,让龙村长拿她没一点办法。后来她用那笔钱交足了学校的费用,连第二年的学费都有了。这事过后,都说穆彤彤这女孩子家家真精,将来肯定比她老娘厉害。龙村长从那事以后也主动向穆家主母服软了。
  我听到了这里心荡神移,想不到中学时候出手大方的穆彤彤有过这样的过去。我想起了我们的初遇,我正在县中的角落里独自垂泪,心情和教学楼一样晦暗。当然,我们不可能强求一间五十多年的老房子依旧簇新,何况它还是仿前苏联建筑的筒子楼,层高有限,空间逼仄。由于地基浅,地气侵袭,房间终年散发着一股潮湿的霉味。一到雨季,墙角会长出一顶顶的“小伞子”。有一次我跟姐姐采了不少来下酒,味道鲜美,记忆犹新。
  这房子究竟如何糟糕,很难用言语来表述清楚。用姐姐的一句话也许能概括一二:奶奶的,坟墓也比它强点。可是我还是喜欢待在这里,这种潮湿又透着凉意的空气,令我浑身警戒,而大脑却异常活跃,忘记那些不愉快的闲言碎语。
  此外,房间有一个好处,便是那朝南的窗子,开得很大很低,完全不同于苏式建筑风格,可能是后来改过的。窗子朝着学校主道,隔了约二十米的样子。有排美人蕉挡在中间,半遮半掩,并不妨碍视线的畅达,反而平添了几分幽情。抬头可见花影后人来人往,低头可闻笑语声隐隐约约。一明一阴的两个世界,并不完全的隔绝。这种幽明的感觉,我十分的沉醉。
  遇见穆彤彤的那天,是个秋日,一个明净的秋日,一个明净如水晶般的秋日。
  南窗外,蓝天如洗,那排美人蕉静静地立着,火焰般的花瓣已掉光了,变成了深褐色的干壳。叶子依然青红,铺展开来,残留着几分往昔的风情。
  我擦泪,泪眼朦胧的视线正好捕捉到她俏丽的身影。看着她小小的胯部轻轻地先送,然后腰肢一扭,完成一个曼妙的步子。女孩子走路是否婀娜,关键在于有没有正确的走路方式。肩一定是平的,胯部要先动,而腰要柔软像麦芽糖。一切具备,便会步步生莲,像古书上所说的凌波微步、罗袜生尘。
  我自愧不如地欣赏着她行云流水的步伐,忽然意识到她的目的地是美人蕉,顿时慌了手脚。这栋旧房子是原来的办公楼,已老旧退出舞台,除了这排美人蕉后面,其他房间都一览无余。
  我手忙脚乱地想把自己收拾一番,她已站在红漆剥落的木门边,举着手欲叩门,却又犹疑不定地看着我。“同学?”她回过头来,眼睛弯弯,笑意浅浅,说:“你怎么了?”
  说什么呢?我的大脑有点短路,平时的沉默寡言全没了,犹豫片刻,我有些结巴地说:“你……你是来看美人蕉的吗?”
  “本来是的。听说花开的很好……”她打量着我,“想来画画,不是为了看见……你的。”
  我连忙说:“我也是这里的学生,这里别人很少来,这都是我在……没什么。”顿了顿,我又自我介绍:“我是二年级的沈水月。”
  她微微眯着眼睛凝视着我,迟疑不定。
  我趁机想溜走,却听见她天籁之音说:“过来坐会儿,聊会儿天也好啊。看得出来,你有种倾诉的渴望,我们……说不定会很合得来的。”
  奇怪的是,不论何时,她的目光都蒙了一层雾气,十分的动人,但也有令他人产生想要拨开迷雾的冲动。
  我点点头,已在表面上武装好了自己。
  她微微一笑,嘴角抿出好看的弧形,“我叫穆彤彤,转校新生。”
  “我叫沈水月。”我重复说。
  “镜花水月。”她嘴角的弧形变深,笑意也更浓。我讪讪地笑了,心湖里仿佛有根棍子轻轻搅动,荡起一圈一圈的涟漪。但是眨眼间,她的笑容从嘴角滑落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好奇地问:“你遇到了有什么事吗?”
  她深深地凝视着我,似乎在掂量我是否是值得信赖的人,半晌她才说:“只是顾影自怜而已……我也有着想要倾诉的东西,譬如不知何时已经碰到了一点奇怪的事,但非常奇怪,没有人会相信我。”说完这番话,她叹了口气,纤眉蹙紧,柳叶般的眉毛顿时拧成了蚯蚓状。雾气隐隐的目光里闪烁着恐惧、焦虑、迷惑、不安、炽热,还有一些难以说清楚的东西。
  我心里涌起一种冲动,想要伸手去抚平她的眉毛。当然,这是不可能的,所以我的心只好跟着扭成了一团。当时,我真的有点神魂颠倒,只是将她的表情简单地理解为转校焦虑症的先兆。
  她的声音很柔和,似春风一般,溶溶曳曳地飘满整个美人蕉花丛。倘若不是她的故事过于离奇,我早就醉倒了。那是一个梦境,大概意思是对蜘蛛的恐惧。梦到复杂精巧的迷宫里蜘蛛和人类在这种状态下的反应。这令我惊讶,莫非是针对蜘蛛的害怕心理?她说得很快,几乎是快言快语,我只得配合露出明白的神色。那时候我只是不懂装懂,除非如同石苓人那个怪胎,哪个中学生了解心理学的基础知识?
  干瘪摊主还在回忆着:终于龙村长跟穆家主母重归于好,穆家主母像过去那样跟他温存,但却忘不了对他的嫉恨,终于不动声色地报复了他。后来龙村长再不去穆家主母家了,提起穆家主母就咬牙根。龙村长虽说年纪大了,还照样不本分,村里妇女跟他好的多。现在那些妇女对外说,龙村长给穆家主母下药废了。他跟那些妇女睡,只会动手动脚,啥事不成。妇女不理解,就摸他,就笑他,问他怎么了?他就大骂穆家主母,这v人歹毒,给他抹了香水,害他不行了。他现在找那女人,只是过个心瘾。有妇女向穆家主母问起这事,穆家主母就说我发过誓,谁敢碰我闺女一指头就废了他,我说到做到。人们才觉得穆家主母有手段,才从心底佩服这个村外来的那女人。
  可是,事情有那么简单了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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