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话

  姬瑾也感觉十分的无奈,五娘那般表示抗拒,他已下定决心将承恩侯府的暗卫撤回。
  可听闻她入了安国公府,他依旧担心,暗中跟了过去。
  这次也是,明知她并未落水,也并未当真受惊,从老二府中出来,却依旧忍不住朝陈院判打探她的病情。
  想着听陈院判讲她无事,自己也能安心回府,却未曾想到,她居然夜夜靠着安神香而眠,心悸血虚。
  她才多大,后院小娘子而已,就思滤过度?
  看着那张粉白的小脸,姬瑾只感觉气血翻滚,却又无可奈何,无礼就无礼吧。
  楼画语见他走近,不由的浑身紧绷,前世的种种不堪立马涌了出来。
  但前世那种输人不能输阵的观念已然根深蒂固的扎入她骨血之中,就算怕得要死,也依旧强撑着跪坐于床上,抬眼看着姬瑾:“三殿下该回府了。”
  “五娘。”姬瑾一步跨到床前,俯下身,看着那张让他又爱又恨的小脸:“你在害怕什么?”
  有什么能让她害怕到,一个小娘子伸手朝堂,谋划边军;又有什么能让她害怕到夜夜不得安眠?
  难不成这承恩侯府,对她而言,已然这般不安稳了吗?
  少年灼热的气息带着暗隐的怒意喷到额头之上,碎发微微扬起,楼画语闻着鼻息之间熟悉而又恐惧的龙涎香味,还夹着少年薄汗的气息,袖中的手紧抓着身下锦被。
  抬眼看着姬瑾道:“殿下可曾怕过?”
  这是楼画语第一次与姬瑾这般毫不避讳的对视,一双清澈的眼如同水银浸白丸,漆黑的瞳孔中,映着姬瑾的身影,是这般的近,这般清楚,却又是这般的灼灼逼人。
  姬瑾看着楼画语眼中映着的自己,她瞳孔紧缩着,她依旧在害怕自己……
  心不知道为什么刺痛了一下,姬瑾仓皇的后退了两步,苦笑道:“我不能怕的。”
  他十二岁就被陛下亲带身边,到京畿大营,手握大刀,砍杀逃兵。
  从那时起,陛下就告诉他,他不能怕,他手握重器,只能杀,不能怕!
  姬瑾伸手将桌上残茶倒入香炉之中,扭头看着楼画语:“怕就更该面对,见多了就不怕了。以后这安神香不要再燃了……”
  看着香灰凝结成泥,姬瑾这才转身,大步走到床边,径直坐在床榻之上。
  鼻息之间全是夜间梦回的香味,那朵金菊上的余香早已没有了,一进入这间屋子,他就感觉无比的舒适,似乎这种味道已然深入他骨髓深处,好像他日夜闻着的皆是这香味,可他却又不记得自己在哪里闻到过。
  沉沉的吸了一口气,复道:“曾美人跪于昭阳殿,动了胎气,曾氏双姝将一对玉簪花送入泰和殿,陛下亲自将她抱回了云裳阁。”
  只有谈正事时,五娘才放松戒备。
  果然听到他的话,五娘一直紧缩的瞳孔慢慢放松,跟着长长睫羽轻扇,转头看着自己轻笑:“曾美人有孕自然不会有事,但安国公却没这般好过了,成州通县殿下自然能慢慢蚕食。我记得孟阳知州杨怀舟,是石崇义父。”
  孟阳乃是西六路重中之重,崇山众岭,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杨怀舟乃是安国公府家将,虽已年近花甲,使一杆红缨长枪,极善马战。
  当年还未封国公的曾孚被蛮族围困,杨怀舟单人单骑独闯敌阵,一枪一马一人,杀敌近百,单骑救主,成军中佳话。
  石崇之父亲与杨怀舟师出同门,石崇就是出生在孟阳,由杨怀舟取名为崇,拜其为义父,要不然以石家根基,石崇岂能任通县知州。
  姬瑾听到这里,眼睛一亮,可沉思片刻后道:“母妃已然许诺,保石崇无恙。”
  “可安国公并无表示,二姑奶奶心性不稳,使人心生恐惧而已,不算失言。”楼画语指尖抚远锦被上的绣纹,那是一朵金色的缠丝牡丹,花瓣层叠,锦绣异常。
  绣时,得从花蕊开始,层层往外,方有这花团锦绣的大气。
  姬瑾看着她那根淡粉的手指滑过金色的花蕊,不知为何感觉口齿生津,不由的抿了抿嘴。
  那根手指似乎好像带着诱人的魔力,总想让他抓住,放在嘴中轻轻吸吮,或是紧握在掌中也好。
  那股燥意复又起,姬瑾感觉身体里似乎有什么觉醒了过来,忙挥了挥袖子置于身前:“我明白了。只是母妃有恙,虽得苗广救治,却也暂不能理事,府中二姑奶奶就由五娘帮忙了。”
  “定不辱命。”楼画语见他起身,轻轻的舒了一口气。
  可姬瑾却猛然回头,看着她道:“五娘谋划这些,所求何事?”
  这些天里,他一直在想,到底五娘有什么事,值得让她一个小娘子以身涉于朝堂。
  楼画语眼睛轻眨,看着姬瑾道:“到时自会告于殿下。”
  心中微微失落,姬瑾却并不在意这些,转身离去。
  只是楼画语本以为陈院判也跟着离开的,却没想陈院判居然慢悠悠的进来,掏出针囊道:“殿下说了,这针还是得扎,小娘子得养好身体啊。”
  楼画语顿时哑然,看着陈院判眨了眨眼,不免讨好的道:“这么晚了,院判大人要不就回府休息了吧?夜深灯晃,不好认穴,明日再扎如何?”
  前世她跟这位陈院判极熟,楼贵妃的病,皆由他打理。
  那时他看自己的眼神里总带着怜悯之色,跟群玉殿女官说话有时语气不好,对上自己总是软和上几分。
  一次交待如何为楼贵妃敷药时,楼画语才知道,他孙女跟自己一般大,看着自己总好像看着他孙女,花一般的年纪却为了家族荣耀,世家权贵中死去。
  他用的就是“死去”,毫无忌讳,也没有遮掩。
  或许对他而言,在楼画语入宫的时候,已然是个死人了。
  楼画语当时就想啊,如若他是自己爷爷,或许自己就不会入宫,也不用这般“死去”。
  只是这会陈院判却并无和气之色,捏着长针道:“娘子无须担心,不过手上几针,老朽虽朽,可这认穴下针的吃饭本事还是没落下的。”
  楼画语只得认命,将手伸了过去,撇过头去,关雎忙将她抱住,拿帕子捂着她的眼睛。
  “别怕,别怕,我要扎了!要扎了啊,扎了……”陈院判嘴里不停的说,却迟迟没下针,见楼画语吓得肩膀都缩了,才将针缓缓扎下去:“小娘子家的,穿好吃好,漂漂亮亮的出去打马看花,操这么多心做甚?”
  楼画语被捂着的眼睛一热,这老头子终究还是那个热心的老头子。
  而离了承恩侯府的姬瑾却在路上,碰到府中来寻他的内侍,跟着内侍急入了宫。
  泰和殿内,灯火通明,永顺帝正与参知政事林樊谈论政事。
  姬瑾静候于殿外,等林樊出来时,见到他,微微点了点头,这才进入内殿。
  这时已到丑时,永顺帝看上去精神不错,将一本折子递给他道:“段淳离任,举荐袁忠信接任太原郡守,你看如何?这太原谢氏也算是你母族助力,袁忠信若为郡守,太原可为你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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