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头再来
夜,静悄悄的,这几天韩景轩一直守着沈月眉睡在沙发上,那么大个子睡得很不舒服,于是把卧室里的大床换成了两张加大的单人床,从医院回来后,沈月眉的头痛渐渐减轻,虽然时有发作,但不再那样剧烈和频繁了,对周围的环境渐渐熟悉起来,对韩景轩和凡柔建立了信任,心情便渐渐好起来,此刻看着韩景轩忙碌着,似乎精神很兴奋一般,在床上跳着说道:“快搬,快搬!”
沈月眉今天似乎格外兴奋,不知是不是身体渐渐复原的缘故,韩景轩半天才哄她睡下,自己已经是瞌睡连连。正打着哈欠准备洗漱就寝,电话打进来,他很不爽气地接起来,低沉地低吼一声:喂。
是叶丹,大半夜的,要他去一趟广慈医院。
韩景轩穿过长长的走廊,医院里静悄悄的,病患们大多睡了,有的家属靠在墙壁上睡着了,有的打了地铺,还有一个流浪汉,在一个角落里睡的正香。不时有来来回回走动的小护士,还有一手撑着吊瓶的患者,在楼道里幽灵般地穿梭着。
韩景轩径直推开实验室的门,穿着白大褂的叶丹正聚精会神地调着显微镜的螺旋,韩景轩记得沈月眉说过,觉得叶丹穿着白大褂看显微镜的样子极其性感。叶丹抬头瞥了他一眼,韩景轩拉过椅子在一边坐下,打了一个大的离奇的哈欠,以眼神疑问这么晚找他来有何贵干。
“景轩,”叶丹把一片载玻片从显微镜下拿下来,问道,“你比我更懂一些,会不会有些丧心病狂的人,为了逼人开口讲话,注射那种所谓可以麻痹神经的药物,有人管这种叫做吐真剂?”
对此,韩景轩有所耳闻,也是道听途说,从未取证,他顿时明白了叶丹叫他来的意图。
叶丹转身面对他,说道:“沈妹妹来检查时,不是抽血了吗,我取了一点血,做了一些化验,在其中发现了有机磷,含量不高,或许因为过了几天时间的缘故,我怀疑是神经毒剂,我怀疑,沈妹妹的病症是否与这有关。”
“那要怎么治疗?”韩景轩问道。
叶丹看了他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我也只是猜想,至于我和齐医生所说的外伤,究竟是哪一个导致的,以目前的医学手段,实在无法排除。如果我的猜测是正确的,究竟是什么样的药剂导致病症的发生,我现在并不清楚,要知道每个人的药物代谢能力不同,对不同药物产生的反应也不同。”
眉儿究竟是受了多少罪,韩景轩心疼地无法呼吸,他上过极端行讯课,这种泯灭人性折磨人的举动,他打心眼里厌恶,他真想疼痛可以转移,经历可以重来,他想为她遭受这一切。丧心病狂没有人性的东西,竟这样对待一个弱女子。
叶丹看着韩景轩紧锁的眉头,说道:“景轩,我有个孟浪的想法,齐医生所说的情景还原,还是比较可靠的,你看,我们要不要模拟当时注射药物的情景……”
“不,不要,”叶丹话音未落,韩景轩已经打断,“万一她非但没好,又再受一次刺激呢,你有几成把握?”他绝不能忍受再让沈月眉经受一次这种折磨,哪怕是虚构的。
叶丹叹口气,说道:“是啊,确实不是个好主意,我也是病急乱投医。”她把手搭在韩景轩手背上,她的手温暖而充满力量,“或许是一次从头再来的机会,忘了没关系,从头再学就是了,我们大家一起努力吧。”
很快,上海滩风言风语地传开了,韩参谋长养了一个疯子女人在家里。他快三十的人了,不结婚就算了,现在竟然把自己的前妻——一个疯子女人接来家里照料,奶奶很担忧,不仅担忧他的婚姻,更担忧他的安全。现在儿子孙子小孙子都不用操心,就这个长孙最不让人省心。奶奶小时候见过疯子,那天一早,她一出门,就看到一个女疯子坐在她家门口,头发蓬蓬着,整张脸满是黑灰,在人面前就解开裤带小便。
奶奶怎么也想不通,这样的女人,就算再美,还能有人爱吗?那天那女疯子着实吓到了她,她露出一口森森白牙,对着她嘻嘻傻笑,她只看到她的白眼球和牙齿,顿时吓得呆立在原地,连跑都忘了,接着,那女疯子扑上来,举着手要打人,她吓得哇哇大哭,下人连忙冲出来把她抱走,把那疯子赶走了。她一直害怕疯子,想起来就心有余悸,她听说人发起疯病来,杀人都有可能,她不由得担忧长孙的安全。
她把韩景轩叫来,说我们不是那样狠心的人,可你留着一个疯子女人在家里恐怕不行,不如我们出钱,送她去最好的精神病院养着。奶奶了解这长孙的古怪并行,想了想终究把这话咽回肚子里:你们俩现在算什么呢,没名没分的这么住在一起,你当初说自己不适合婚姻,现在为何还要留在身边照顾她?
韩景轩沉默了半天,说道:“奶奶,她不是疯子,和那群疯子呆在一起肯定会把她吓坏的。”
奶奶无奈极了,说道:“你不肯结婚,我们已经没有勉强你了,可是,你现在弄一个疯子女人在家里,她伤害你怎么办,我们绝对不能赞同。”
韩景轩说道:“首先,我没有说不肯结婚,如果哪天想结婚了我一定会结婚的。还有,眉儿她不会伤害我的,她真的不是疯子,她只是把什么都忘记了。”韩景轩费尽唇舌,苦口婆心解释地口干舌燥,奶奶接受了一辈子封建礼教熏陶,好容易接受了一点民主科学,西医和洋教至今仍然排斥,要向她解释明白何为失忆症,简直比登天摘月还难。
奶奶气急败坏地喊道:“我不管她是不是疯子,我就知道,她脑子有毛病了,如果她一辈子都这样呢,你也准备这样过一辈子吗?”
韩景轩说:“一辈子那么长,谁知道,我这样随心所欲的人,怎么开心怎么活,才不会管以后的事情呢。”
那时候的韩景轩生活得很单纯,他的心里除了这个家、沈月眉和国家大事之外,其他的一概不关心。他对于剿共毫无兴趣,倒是常常和余爷等人发动各方人士,捐钱给东北抗日义勇军。上海暂时还算太平,闲不住的他又接管了父亲的一家剧院,他爱看戏。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赚来的钱基本上都变成了东北战场上的枪支弹药。实业救国,远比剿共——中国人互相残杀,有意义的多。当他从朱柏君处得知,在日本人的严防死守下,正是因为无数像他的眉儿这样的人存在,他们的物资才得以在千难万险下运送到义勇军手中,眉儿远比他想得更加勇敢和坚强,他看着她,除了怜惜更多了佩服。
韩景轩无法忘记,国家正处于多事之秋,和所有爱国志士一样,他也在积极探寻救国的根本之路。他开始静下心来,潜心研究《左传》等古籍,古人是拥有大智慧的。同时,他也研究现代的军事战略。那次为了救沈月眉大动干戈,炸了大同医院,估计死了不少日本兵,还放狗把伪警察厅长活活咬死,日本宪兵队怕是不会善罢甘休,韩景轩不怕死,从他当上军人那天开始,就是把脑袋别在了裤腰带上,随时准备为国捐躯,能多活一天,他就尽量过好每一天,因为这些日子和生命都是捡来的。他现在唯一牵挂的,就是沈月眉,沈月眉从没有像现在这么需要他。
起初,照顾懵懂无知的沈月眉,是一件费心费力的事情,还好有凡柔在,几乎两只眼睛无时无刻不盯着她,凡柔简直精力无限充沛,她全方位调整自己的作息与沈月眉完全一致,她吃她才吃,她睡她也睡,可沈月眉完全是随心所欲,饿了吃困了睡。
即便这样,韩景轩的大呼小叫还是自房间各个角落响起。
“傻孩子,香蕉是要剥皮吃的!”肚子饿了的沈月眉把没有剥皮的香蕉直接放进嘴巴里,韩景轩赶紧给她剥好。
“你看看你的衣服,一个女孩子怎么这么邋遢,扣子都扣错了!”
令韩景轩稍感欣慰的是,沈月眉的语言能力有了进步,韩景轩平日里比较忙,但一有时间就会陪她,和她喋喋不休地说话。刚开始的时候,沈月眉大多以摇头或者点头来回答韩景轩,渐渐地,她可以使用一些相对复杂的词组来进行回应了。比如,当韩景轩问她好吃不好吃时,有时候她会在摇头之后,说:“太咸了。”
她渐渐不再那样每天嗜睡了,渐渐地学习生活自理,吃饭穿衣洗澡上厕所。只是很奇怪的是,她总是扣不好扣子,也系不好裤带,似乎对于她来说,把扣子或者裤带准确地穿过去是一项非常精密的任务,难度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