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剪梅

  韩景轩把曾经想送给她的沈园建好,那是一栋玻璃房子,四周种满花花草草,鲜绿欲滴,姹紫嫣红,芳香馥郁。正中央摆放着一架钢琴,依偎在旁边的是书架和画板,这些都是沈月眉以前所喜欢的。沈园刚刚建好,是在她被噩梦惊醒的一个夜晚,外面忽然亮起五光十色,沈月眉走到窗口一看,一栋美丽的熠熠闪光的玻璃房子,像韩景轩讲的故事中的月宫。她穿着白色的睡衣,被韩景轩一路领着,穿过碎石小径,来到这个温暖的玻璃房子中,她感到自己似乎置身于童话世界,而韩景轩则是童话中的白马王子。
  韩景轩常常带她去花园里种花,散步,让她多呼吸新鲜空气。沈月眉喜欢花园中的小桥流水,喜欢亭台楼榭,最喜欢那个花环缠绕的木质秋千架,她坐在上面,韩景轩把她荡得很高很高,沈月眉无法形容那种身心飞扬的快感,只任凭格格的清脆笑声不断回荡在空中。有时候,韩景轩也带她去骑马,在马场里跑两圈。沈月眉的笑时不时挂在脸上,那样纯真,那样明媚,让韩景轩的心瞬间柔软,却又隐隐约约夹杂着一丝疼痛。
  沈月眉更加喜欢毛毛和球球,韩景轩和凡柔不在的时候,她并不吵闹,而是很乖地坐在大树下,和毛毛球球玩耍。她抱起球球两条肉呼呼的前腿,和它说着一些谁也听不懂的悄悄话,球球时而嗓子眼里低声呜噜表示赞同,时而大声犬吠表示反对。而性格一向暴戾的毛毛,面对沈月眉的时候却格外温顺,总是乖乖地枕在她的腿上闭目养神。每天早晨,她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毛毛和球球倒上牛奶,看它们围着牛奶转着圈伸出小舌头舔的可爱样子。晚上,球球抱在她怀里,毛毛则缩在她的脚边,一大一小两只狗一起守护着她。
  韩景轩的家里,络绎不绝,总有许多人来探望和照顾沈月眉。有韩景轩的朋友,也有沈月眉在上海期间结识的朋友们,大多是些知识分子。沈月眉始终非常认生和害羞,总是怯怯地躲在韩景轩身后。阿琦看着她,笑了笑,说道:“这下子真成了小朋友了。”
  韩景轩将她自身后拉出来,低头对她说:“别害羞嘛,阿琦哥哥来过那么多次了,怎么还不认识呀。”沈月眉偷偷抬眼打量阿琦夫妇,手依旧紧紧牵着韩景轩的衣袖,他和叶丹总算是结婚了,徐家妈妈算是了了一桩心事。
  韩景轩打趣阿琦:“一定是你长得太猥琐,所以总是吓着她。”
  阿琦撇撇嘴不以为意,叶丹上前对沈月眉微笑,说道:“沈妹妹,我们以前是好朋友,你忘了。”
  沈月眉看了看叶丹,轻声说道:“对不起,我不记得,你是谁。”
  叶丹说:“没关系,我是丹姐。”
  叶丹和其他的朋友们经常过来探望沈月眉,顺便教给她一些生活常识和书本知识。徐家妈妈暂时没有孙子可看,也常常舍弃左邻右舍打牌之邀,前来探望沈月眉,她怜惜地摸着沈月眉的手背,忍不住垂泪说道,多好个孩子。
  叶丹铺上一张宣纸,蘸满了墨水,沈月眉歪着头过去看,只见娟秀的一行毛笔字跃然纸上,看着她行云流水的样子,沈月眉不由得呆住了。
  这字太好看了。沈月眉心说。
  叶丹放下毛笔,轻声念道: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她看着沈月眉,说道:“这是李清照的《一剪梅》,是你以前最喜欢的一首词。”
  沈月眉摇摇头:“我听不懂,我都忘了。”
  叶丹笑笑,说道:“以前你很聪明。”
  沈月眉迟疑地抬头看看叶丹,她现在有点迟钝,反应速度很慢,总是一副迷茫的钝钝的样子,说道:“我现在变笨了。”
  “没关系,”叶丹手搭在沈月眉肩上,说道:“你不笨,我们可以慢慢来,不着急。沈妹妹,以前你跟我说,特别想把那些痛苦的记忆都抹去,只留下快乐的回忆,其实这样也很好,不是吗?以后,我会陪你赏美文,看美景,吃美食,听美妙的音乐,学习很多新鲜的知识,你会很快乐的。”
  青灰色的砖瓦下,一个穿着灰色中山装的男子低头匆匆迈过一扇红色的铁门,从他低垂的帽檐下,隐约可见眉峰处一道淡淡的疤痕。
  进得屋里来,陈振中摘下帽子,刘一民正皱着眉头抽烟,刘一民的老婆端着茶壶走过来,把桌上的瓜子壳收到簸箕中,陈振中对她微笑打个招呼,迫不及待地上前问道:“有眉儿的消息了吗?”
  看着他急切的眼神,刘一民依然眉头紧皱,他把烟熄灭在烟灰缸中,又点上一支,在老婆的唠叨声中继续一口一口抽起来,说道:“振中,事实有些时候会突破我们的想象,或许会觉得不可思议,但是那就是事实,其实,面对命运我们尚可争取,可人性,人心,实在难以捉摸……”
  陈振中焦急地听着刘一民喋喋不休地说着自己并不关心的大道理,刘一民见他忍不住要再次开口询问,马上说道:“她叛变了。”
  陈振中震惊地看着刘一民,他摇摇头,说道:“不可能,我不信,我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的。”
  刘一民从衣袋里摸出一沓照片递给陈振中,黑白的照片似乎从远处拍摄的,不甚清晰,但是照片中的女子,站在沈阳故宫前,发饰和沈月眉一样,眉目相似,甚至风衣的款式,脚上的鞋子,脖子上丝巾的样式,都和沈月眉一模一样。有些照片是侧颜,有些照片低垂眉目,捧着那些照片,陈振中的心砰砰跳了起来。
  照片上的沈月眉,抱着身边一个身着空军制服的年轻人的手臂,脸上露出浅浅的笑意。每张照片,或正面,或背影,两人都亲密无间。
  “这不是沈月眉。”陈振中喃喃道。
  刘一民手里不断旋转着烟盒,听着烟盒碰撞桌面一下一下的声音,说道:“振中,沈月眉毕竟是姑娘家,她接触我们的信仰时间也不长,在那样的酷刑之下,就算承受不住,也是情有可原的,谁知他们是不是又拿你去威胁她呢?”
  “我还是不相信!”陈振中额头的青筋暴起,他渴望的眼神看向刘一民,像孩子在请求大人买一个心爱的玩具一般,乞求道,“能不能让我回沈阳一趟,反正河本都死了,除非亲眼所见,我绝对不相信眉儿会叛变!”
  刘一民看着陈振中,想起沈月眉留给自己的信,陈振中果真比自己想的还要执着。他不知当年看到报纸上沈月眉的死讯后,陈振中也是如此,天天去报馆登报寻人,报馆的人都快疯了。所以,深知他秉性的沈月眉,自知此去凶多吉少,留下这样一个计谋给刘一民,希望陈振中能够死心。
  刘一民看着陈振中,振中,你何必自欺欺人呢,我们谁不知道,进了关东军司令部,没有人能活着出来,那里就是一座地狱,你何必陷入执念,要知道沈月眉的愿景正是你重新开始生活,否则,正如她信里所说,自己的牺牲就没有了意义。
  “振中,你可以去,可是沈阳那么大,你未必能找得到她。”刘一民说道,“另外,我想宣布一件事。”
  刘一民话音刚落,便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档案袋递给陈振中,说道:“从今以后,刘一民和陈振中这两个人就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刘毅和陆家宇。”
  陈振中接过档案袋打开,只见陆家宇的名字旁边赫然粘着自己的一寸相片,印着红色的戳,民国七年生人,祖籍山东兰陵,父辈闯关东来到哈尔滨定居,在哈尔滨市立一中教国文,家中独子,未婚。
  红色的印章,落款的签字,都是那样栩栩如生,这显然就是一份完全正式的个人档案。陈振中抬起充满疑问的眼神,看向刘一民,只听他说道:“考虑到我们地下工作的危险性,上面决定以假的身份作为伪装,包括假的姓名、籍贯和经历,多亏一位从事人口统计工作的女同志加入了我们,她统计了失踪、早夭等无迹可寻的人,制作了足以乱真的身份证明,作为我们有力的掩护。振中,明日你便以陆家宇的身份去一中报道,记着,从此后,世上再无刘一民和陈振中两个人了,你要牢牢记住,你是陆家宇。”
  获救之后,陈振中和刘一民在上级的安排下辗转迁移,居无定所,最近终于在哈尔滨安顿下来。来哈尔滨半个月了,两人一直蛰居在屋子里,鲜少外出。陈振中知道,从做出选择的那一天起,他的生命轨迹便是在夜幕中追寻黎明的踪迹,明明做着最崇高最伟大的事业,却无法走在阳光下。
  此刻,陈振中用力地点点头,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刘一民,转头看着窗外灰白色的天空,几只鸦雀落在枝头,发出嘶哑的啼叫声。陈振中垂下眉目,他安顿好了母亲和妹妹,和父亲诀别,和过去的自己诀别,可唯有一份牵挂无法割舍。他记得那双清澈的眉眼,定定地看着她质问为什么你不认为我可以站在你的身边,他记得她坚定地说,我也可以做和你一样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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