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的存在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阵皮鞋的嘈杂声响起,叶丹领着齐仲景医生,裹挟着外面的冷风走进来。韩景轩高高地站在楼梯上,看到叶丹少有的一脸凝重,跟齐仲景嘀嘀咕咕地说了些什么。
  韩景轩走下来,对齐仲景说道:“她还在睡,我去叫醒她,齐医生,谢谢你能来。”
  齐仲景点点头,他向来不喜政界的人,现在对这个谜一样的参谋长和他以前的夫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想起上一次见到沈月眉,后来,事态的发展远远出乎他的意料。先是,她和韩景轩离了婚,现在她又病了,而以前的丈夫还要给她治病。齐仲景动了好奇心,更何况,治病救人是基本的医德,平日里他给穷人看病时常不收钱的。
  韩景轩走进沈月眉的卧房,沈月眉非常嗜睡,每天都是睡着的时候比醒着的时候多。韩景轩轻轻在她床边坐下,他低头看着沈月眉,午后三点的阳光,透过薄如蝉翼的窗帘,温柔的覆盖在她的脸上,她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睡得像个孩子,安详极了。有时候,感受到伤口的疼痛,她会在睡梦中伸手去摸,韩景轩怜惜地抓住她的手,轻轻替她吹着伤口,他的心一次又一次地疼着,他从不知道,一个人心疼了这么久,都难以麻木。每每沈月眉用一双求助的小眼神看着他时,他都会不由自主地心疼。
  韩景轩隔着被子,轻轻拍拍她,说道:“小丫头,起床了,太阳晒到屁股了。”
  沈月眉缓缓睁开朦胧的睡眼看了看他,闭上眼睛接着睡。韩景轩抱她起来,沈月眉睁不开眼睛,困倦地哼唧着反抗,我要睡觉,我要躺下。
  齐仲景和叶丹走进卧室来,一下子见到陌生人,沈月眉有点怕,缩在韩景轩身边,把脸埋在他的身后,韩景轩拍着她的脊背安慰她,说道:“不用怕,他们都是你的朋友,你看齐医生那么英俊,叶姐姐那么漂亮,怎么会伤害你呢?”又回头对齐仲景抱歉地笑笑,“她现在有点认生。”
  沈月眉迟疑着抬头看看两人,他们都一脸和善,叶丹皱着眉,眼神关切地看着她。
  而韩景轩哄孩子似的,那样耐心和柔和,让齐医生感觉诧异而新奇。
  齐仲景试探着小心接近沈月眉,仿佛害怕惊吓到乖巧的小动物一般,他缓缓说道:“沈姑娘,你能听懂我说话吗?如果能,你就点点头,好吗?”
  沈月眉迟疑地看看韩景轩,他的眼神是肯定而鼓励的,于是,沈月眉回过头,第一次勇敢地把目光聚焦到齐仲景的眼中,轻轻点了点头。
  齐仲景继续问道,他的声音非常轻柔:“告诉我,你是谁?”
  沈月眉再次看了看韩景轩,迷茫地对着齐仲景摇了摇头。
  “你多大了?”
  沈月眉摇头。
  “你家在哪里?”
  沈月眉依然摇头。
  “那你认识他吗?”齐仲景指了指韩景轩。
  “你认识她吗?”齐仲景又指了指叶丹。
  ……
  沈月眉只是一路摇头不语。
  “你什么都不记得了,是吗?”齐仲景追根求源一般探索着,仿佛丛林中寻找路的人,渐渐摸索到前方的光亮。
  沈月眉想了想,认真地点了点头。
  听闻此言,韩景轩目瞪口呆。
  “那你能告诉我,你还记得什么吗?”齐仲景皱了皱眉头,继续问道。
  沈月眉想了半天,她思考时会不由自主地轻轻咬手指甲,韩景轩看着,她以前并没有这个习惯的,沈月眉似乎思考好了,把手放下,轻轻地但似乎很艰难地吐出三个字:“黑——头——疼。”
  沈月眉已经失去了全部的记忆,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她是谁,她的故事,甚至她过去二十多年习得的生活技能,她的神态如孩童一般懵懂,齐仲景在心里有了自己的判断。他换了一个方向,测试沈月眉的思维反应能力。他试探着再近前一步,微微弯下腰,看着坐在床上的沈月眉,眨眨眼,说道:“沈姑娘,你看,我伸出我的左手来,那,你伸出你的右手来,好吗?我们握握手,握手,你知道吗,这是一种,友好的表示。”
  齐仲景对着沈月眉展开慈爱的微笑,缓缓伸出自己的左手,沈月眉却吓得一哆嗦,回头求救似的看着身后的韩景轩,韩景轩用眼神鼓励她,沈月眉想了想,半天,她犹豫着伸出手。
  她伸出的是左手。她蜻蜓点水一般碰了碰齐仲景的指尖,触电一般瞬间缩回来,无助地四处张望着。
  沈月眉隐约明白伸手握手的意思,却不能分辨左右,更无法理解这是一种礼节。
  韩景轩安顿好沈月眉,他走到齐仲景面前。
  “失忆症。”齐仲景推推眼镜,“amnesia。”
  “失忆症?”韩景轩惊呼,他自认为见多识广,可从没听过这种病。
  “这么说吧,她现在失去了一切的记忆,不记得自己是谁,不记得父母亲人,不记得过去的事情,甚至连基本生活技能都忘记了,她现在的心智大约相当于四五岁的孩子,并且语言能力有一定受损。”
  “为,为什么,会这样?”因为紧张,韩景轩有一点结巴。
  “原因很多,比如头部外伤,比如精神上受到重大刺激。”
  “还能恢复吗?”韩景轩紧张地问道。
  “这种病患所见不多,我想你应该知道,精神方面的问题,”齐仲景指着自己的头画了一个圈圈,说道,“不同于别的疾病,是最难治疗和控制的。人的大脑太复杂了,现在的医学虽然不断进步,但是精神类疾病的治疗,尚在起步阶段。这种病,需要精心医治和耐心调养,需要循序渐进,有少数短期治愈的先例,还有些人,会伴随着记忆的恢复好起来。但更多是长期的,甚至是permanent(永久的)!”
  韩景轩看着齐仲景,又回头看看沈月眉,明白过来齐仲景的意思,最大的可能就是像现在这样一辈子停留在孩子的智商水平上,说难听点,一辈子像个傻子一样。他看着沈月眉,她趴在窗台上,一副兴味索然的样子,不知道在想什么。他心里很沉重,虽然他愿意照顾沈月眉,哪怕是一辈子,虽然沈月眉现在也很可爱,可他还是希望她能好起来,像个正常人那样生活,她这样懵懂无知,连基本生活自理能力都没有,怎么不让人牵挂?
  “那,那些,好起来的人,是怎么做到的?”韩景轩眉头紧皱。
  齐仲景手握成拳抵在唇下,说道:“如果是受了刺激的人,或许当相似的情景再现或者某些偶发事件,让他瞬间找回了记忆,想起了以前的事情,就康复了。现在的问题是,我们都不知道,诱发她生病的诱因,究竟是什么。”
  作为精神科医生,他习惯性地把最坏的结果交代了,此刻,他见韩景轩眉间锁成一个疙瘩,又安抚道:“还是要有希望的,人生的事情很难说,尤其是这种精神方面的疾病,有的人忽然都想起来了,就好了,也是有的。或者,重新开始学习,即便不能恢复,说不定还有生活自理的可能。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科学,还有很多奇迹,奇迹是科学难以解释的,但是绝对是存在的。”
  “我们现在可以做什么?”韩景轩抬头问道。
  齐仲景说道:“你可以不断提醒她以前的事情,尤其是她最深刻的记忆,她至亲的人,她最喜欢做的事情。”
  “我倒真希望沈月眉不要想起以前的事情就可以好起来,都忘了多好,有些记忆太痛苦了。”韩景轩看着沈月眉说道。
  凭着多年的医学经验,齐仲景知道,这样的先例微乎其微,他想了想,说道:“还有,我看她现在似乎说话很困难,语言能力受损,你们可以尝试多和她说话,引导她找到语言的记忆,慢慢地学会如何跟别人交流和沟通。韩参谋长,你知不知道是什么导致她成了这样,她受了什么刺激吗?这一点至关重要,解铃还须系铃人,如果找到成因,或许就能找到打开疾病枷锁的钥匙。”
  韩景轩说道:“我不是十分清楚,当时的情况很复杂,她被怀疑为地下党遭到逮捕,她也遭受了酷刑,可能,可能酷刑让她的身体承受不住,或者精神崩溃……”
  齐仲景应了一声,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问道:“受刑?虐待?那她头上有伤吗?”
  “不要碰我!”沈月眉有点不耐烦的声音传来,她不喜欢几个穿着白大褂的人,围着她转来转去的,转的她头晕,她拉了拉韩景轩的手,她不喜欢白色的医院,不喜欢这里的味道,沈月眉噘着嘴,说道:“回家。”
  “听话。”韩景轩轻声呵斥她。
  齐仲景看沈月眉的手一直揉着太阳穴,便问道:“沈小姐,头疼吗?”
  沈月眉回头委屈地点点头。
  “是,外面疼,还是里面疼?”齐仲景小心地寻找着措辞。
  沈月眉不知是听不懂还是懒得搭理他,噘着嘴不说话,只是牵了牵韩景轩的衣角,用眼神表达回家的强烈意愿。
  齐仲景和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医生嘀咕了几句,韩景轩只听齐仲景嘴里冒出一个词:posttraumatic amnesia(外伤性健忘症),紧接着又摇了摇头。他走到韩景轩面前,说道:“她的头上确实有创伤,脑中有淤血,或许是造成失忆症的原因,不过,我的直觉,这个程度的外伤好像不至于引起严重的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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