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轩,救我
寂静无边的深夜里,火车冒着白烟,在铁轨上发出悦耳动听的声音,此时穿过一座山,刘一民站在走廊里,回望窗外的夜色,如宝石一般深蓝,他低头看看手中的信笺:
“一民,我想过许多种可能,但是最坏的结果都一样,那就是,我要扔下振中一个人,不过,今时不同往日,他还有重要的事要做,还有你们这些因为共同的信念一起坚持的人相伴左右,我想他不会孤单的。”
刘一民很少抽烟的,此刻从衣袋里摸出烟盒来,妻子擦着了火柴为他点燃。
“我对振中所做的一切,不是牺牲自我,只是心之所向。如果没有遇到他,我的生命没有这样重大的意义,我或许一直穿行于那平庸闭塞的地带,我生命的转折点是因为他。没有遇到他之前,我不曾想过世上还有这样的感情,还有这样的人,还有这样的相依为命,这样的相守和付出。我曾经心甘情愿为他做一切,后来,又经历过误会,这一次终于轮到我真正地为他付出了。
一民,等振中醒来,告诉他我会去找他,先稳住他。我了解振中,如果我死了,没有十足的证据,他是不会相信的,他经历过我的一次死而复生。但是,在这个世道里,多少人悄无声息地死去,连一杯骨灰都没有留下。一民,如果振中执意不信,我有一个办法,我请求你帮我实现。”
刘一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看着车窗外,不敢去想此刻的沈月眉正在经历着什么惨无人道的折磨。
随着电流的加大,沈月眉终于忍不住痛苦地叫出声来,头顶的电灯一直晃着,不知过了几万年,终于渐渐平息了下来,沈月眉忍不住一阵呕吐。
在吴传庆的淫笑声中,铁门开了,河本走进来,说道:“你不要只顾着报私仇,我关心的是怎么让她开口。”
河本走上前来,蹲在沈月眉面前说道:“沈小姐,何苦来,这么漂亮的姑娘,你不用再受这些罪的,只要你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我知道你们这个组的人肯定都跑了,那你的联络上线呢,沈阳其他的窝点呢,你们的运作方式,下一步行动计划,你知道什么,都告诉我,我快没有耐心了,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只要你告诉我,我保证,沈小姐,你那么聪明能干,我不忍心这么对你,如果能为我们所用,我能给你一个锦绣的前程!”
沈月眉抬起头看着他,汗水噼里啪啦自额头滚落,流星般划过眼前,她穿着粗气,看着河本说道:“陈振中,已经离开,沈阳了。”
河本疑惑地看着她,沈月眉笑了,艰难地喘着粗气说道:“那我还会告诉你吗?”
河本站起来,对手下使了一个眼色,摇杆又转动起来,电流慢慢通过,渐渐地,沈月眉再次剧烈地抽搐起来,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身体已经失禁,她缓缓闭上眼睛,头垂了下来,她晕了过去。
陈振中缓缓睁开眼睛,他打量着周围,这是哪里,仿佛列车车厢,他怎么会在这里?他努力在空白的大脑里寻找记忆,他放出来了,回到家里,他要去找沈月眉,母亲给他煲了汤,然后……沈月眉……
陈母见陈振中起身,连忙上前搀扶他,陈振中看着周围,母亲扶着他,妹妹坐在一边一脸关切地看着他,刘一民和他的妻子站在门口处,刘一民眉头紧锁,一脸凝重,陈振中疑惑地看着他们:“我怎么会在,这里?你们俩,怎么会,在这里?火车,”陈振中扭头看看窗外,“这是要去哪里?眉儿呢,我爸呢,为什么只有我们几个?”
刘一民此刻被沈月眉的信深深震撼着,没想到一个柔弱的女子,竟有如此的勇气和毅力,他看着陈振中,说道:“振中,别急,你爸爸还有沈月眉都很好,大家都担心你,怕日本人再找你的麻烦,所以让你们母子三人先走,我们先去济南,沈月眉随后就来。”
陈振中坐起来,回身看着母亲,说道:“爸爸,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走?”
母亲抹着眼泪,说道:“你爸他,没那么容易离开,”她照着沈月眉教给自己的话告诉陈振中,“日本人要他做商会会长,他推托不开。振中,你以为他们会无缘无故放了你吗?”
陈振中心头一痛,没想到自己的自由是以父亲做汉奸为代价换来的,父亲那样有骨气的一个人,为了儿子不得不背上这千古骂名,陈振中痛心疾首,他抓着头发问道:“眉儿呢,他为何不和我们一起?”
陈母流着泪看了刘一民一眼,刘一民对她点点头,以眼神示意她要稳住自己的情绪,陈母看着儿子说道:“振中,月眉是个好姑娘,不忍心你父亲一个人独自面对这些事,你继续留在沈阳又太危险,身体也需要休养不是,所以替你分担,为你把这个家撑起来。”
说着,刘一民拿出沈月眉留下的字条给陈振中,陈振中接过来一看,只见沈月眉娟秀的笔体写着:“振中,你随母亲妹妹先行离开,相信我,我有办法的,我不会让父亲做汉奸的,你们等我,我很快就去找你们。”
陈振中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他抬头看看刘一民,看看母亲和妹妹,虽然这个说法听不出什么漏洞,他却直觉地嗅出一丝不寻常。日本人最重视的就是抓地下党,而商会会长的人选绝不止父亲一人,他们怎么会舍本逐末呢?
陈振中摇摇头:“不行,眉儿和父亲留在沈阳着实危险,我不能自己跑了,把他们留在龙潭虎穴,我要回去,我要回沈阳。”
陈振中掀开被子起身要开门,被门边的刘一民拦住,他喊道:“振中,你理智点,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能做什么,你相信我,情况不像你想的那样糟糕,你父亲你还不了解吗,沈月眉你还不了解吗,局势在我们的掌控中,等你养好身体,他们就会来找你的,就算到时候没有来,我们再从长计议。”
“我怕来不及了。”陈振中想要推开刘一民,可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反而被刘一民推回床上去。
陈振中奋力起身,却听到广播声传来:“济南站到了,下车的旅客,不要将行李遗忘在行李架上。”
济南,沈阳到济南,陈振中吃惊地坐在铺位上,这么说来,他睡了三天了。
沈月眉早已分不清白天与黑夜,她只盼着下一秒钟自己能死去,却不曾想过,人的生命力竟然如此顽强。她不曾想过,自己的意志力远比自己想象的更强,经过这几轮,当吴传庆举着老虎钳靠近她,说要拔掉她的指甲时,竟连最初的恐惧都没有了,连疼痛都愈加麻木,沈月眉记得叶丹说过,疼痛需要神经传导,是不是神经经受了太多刺激已然麻木了呢?
很快沈月眉发现自己错了,麻木的只是疲倦和备受折磨的大脑,她清晰地感受到来自指尖的痛楚。十指连心那!
沈月眉只感觉头顶一道亮光闪过,在那道亮光中,她变回那个扎着麻花辫的快乐无忧的小姑娘,她流下眼泪,喊道:“妈妈,救我。”
吴传庆裂开狰狞的笑容,说道,你妈是救不了你了,没人能救你了。
河本没想到这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骨头竟然这么硬,他抽着烟,想着这样下去她很快就撑不住了,这不是办法,要换个工作方法了。
弥留之际,吴传庆听得沈月眉喃喃唤着一个名字,呼唤着,求救着,吴传庆冷笑,让陈振中来救你,做梦吧,早晚他也会把他抓回来的,你们谁也救不了谁。你们只能一起死。
沈月眉低垂着头,嘴里含糊地发出梦呓般的声音。
吴传庆仔细去听,不由得愣住了。
景轩,救我。
“我这次来,不是为公,而是为私事。”韩景轩家中,朱柏君喝了一口茶,神色凝重地说道,“我知道你一直放心不下沈月眉,托我暗中照看她,直到她们离开沈阳。”
看着朱柏君欲言又止的样子,韩景轩心头浮上不好的预感,一叠声追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朱柏君看了韩景轩一眼,娓娓道来,陈振中和沈月眉八成都是地下党,在一次暗杀中被抓获,为了救出陈振中,沈月眉巧妙地与日本人和伪警察周旋,可惜最后自己身陷囹圄,至今生死不明。
“刺杀案,地下党……”韩景轩喃喃自语。
“是的,关东军顾问官中村在台上讲话时被暗杀,还有《新民报》的主编,是个汉奸,据说是陈振中所杀。听说,有几个喝醉的日本兵当街调戏良家妇女,被陈振中暗中击毙。日本人一直想请沈阳有威信的商人出来商会任职,陈老爷是候选人之一,陈老爷深明大义,不愿意给日本人做事,日本人认定,是陈振中暗中传播抗日思想。我竭力打听他们的下落,可以我的能力只能在外围打转,陈振中目前下落不明,沈月眉被关押在警察局……只是……”
听到沈月眉不在日本人手里,韩景轩稍稍松了一口气,朱柏君的“只是”再次让他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声带发抖,紧张地问道:“只是什么?”
朱柏君眉心拧成一团:“奉天沦陷后,日本人很快扶植了汉奸傀儡政权,警察厅重新改组,日本人启用了原北洋军阀的高官,利用他们对国民政府的仇恨为己所用,新上任的警察厅长,是你我的故人——吴传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