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到你了?
沈月眉带着学生出去郊游,难得郊外新鲜的空气和青山碧水未被日本人的硝烟熏染,未被他们的铁蹄践踏。她支上画架,开始教孩子们画画,这时,一个孩子跑到她面前,惊恐地说道:“老师,点点去树上够风筝,卡在树上下不来了。”
沈月眉大吃一惊,连忙放下画笔赶到那颗梧桐树下,只见那小女孩卡在两个树枝中间,动弹不得,吓得哇哇大哭。孩子们都围在沈月眉身边叽叽喳喳,他们都把老师当成可以解决一切问题的保护神,沈月眉倒是会爬树,可今日穿着紧身的旗袍,一时之间也手足无措,树上的孩子哇哇大哭着,沈月眉想着要去找个梯子来,此时只得先安抚那孩子,安抚她不要怕老师马上来救你。
这时,一阵疾风吹过,树枝猛烈地晃动起来,那孩子摇晃着,吓得魂飞魄散,更是哭天抢地,眼看着就要掉下来了。沈月眉见情况紧急,准备撕开旗袍爬上去,反正一帮小毛头看到了自己白花花的大腿也无妨。
一直跟随着沈月眉的韩景轩,此刻顾不得那么多了,他自偷窥的树上爬下来,毛润武副官从另一棵树上跟着下来,韩景轩跑到那棵树下,三下五除二爬上去,他手攀树枝,小心地靠近小女孩,嘴里轻声说道:“别怕,叔叔来救你了,把手给我。”
韩景轩怀里抱着啜泣的小女孩,走到目瞪口呆的沈月眉面前,他喃喃解释道:“我们不是,跟踪你,我只是,只是,不放心。我,听说日本人抢了大帅府,每天都很担心,不知道平民是不是伤亡惨重。我很担心,日本人最残忍,最不是东西了,他们在济南制造惨案,还在旅顺搞过大屠杀,好了,现在见到你了,你没事就好。”
沈月眉怔怔地看着韩景轩,半天才反应过来,怔怔地说道:“你来沈阳,就是为了,看看我,有没有事?”
韩景轩看着她,说道:“不然呢,以为我来趁乱把你抢走?”
他看沈月眉似乎不吃这个玩笑,连忙解释道:“我开玩笑的,你别怕,我不会再勉强你的,不会再逼迫你,伤害你的。”
沈月眉看着韩景轩紧张的样子,噗嗤一声笑了,她这一笑,韩景轩悬着的整颗心,顿时放松下来,融化在沈月眉的笑容中,他傻傻地会心一笑。
学生们在一边放风筝,韩景轩和沈月眉坐在草地上。
韩景轩回头看看沈月眉,问道:“你,过得好吗?”
沈月眉说道:“挺好的。”
“那,”韩景轩说道,“这段日子,你已经把我忘了吧。”
沈月眉看着他,韩景轩不自然地低下头,只听得耳边响起沈月眉清脆动人的声音:“有时候会想起以前的事情,想起好的时候,还有,不好的时候,渐渐地,有些事情就想明白了。那段时间,我的情绪失控了,自己都控制不了自己,生活整个蒙上一层灰色,那时我们都太逆反了,我要走,你偏不让我走,你越是不让我走,我就拼命想离开你。现在,我才发现从你身上我学到了许多,学会做生活的主宰者,我明白了,人活着最重要的,是活得快乐活得有意义,是努力追求自由和幸福。”
韩景轩叹口气说:“是呀,你就这样学会了,然后抛弃我去追求自由和幸福了。”他斜着眼睛,嘴角有几分痞气地笑看着沈月眉,沈月眉一笑。
沈月眉看着远处的天空,说道:“十六岁到十九岁,那三年我每日度日如年,难以释怀,我觉得自己太倒霉了,如果没有遇到他,我和陈振中将和别的情侣一样相守。现在来到沈阳,见证一个城市的变迁,忽然感觉自己的渺小,我才接受了命运,接受了最好的年华最痛苦的三年。曾经,我多想抹去那段绝望痛苦的回忆,多想改写我的命运,可看着沈阳城沦陷,历史尚且无法改写,更何况渺小的个人呢?带着这种心态,我去回忆我们在一起的这三年。虽然你不是我期待的那个人,虽然我从不敢奢求你专心地爱我,可你对我那么好,我能感受到你对我很尽责也很用心,和别的男人对我不一样,和你在一起这几年,更像是一场奇妙的旅行,我坦然接受了命运给我的一切安排。”
韩景轩看着沈月眉,是啊,命运注定了,他是沈月眉的过客,陈振中才是她的归人,曾经他费尽心机,妄图改写命运,最终也逃不过命运的安排。
沈月眉轻声问道:“中央政府真的放弃东三省了吗,他们不打算把日本人赶走吗?”
韩景轩看着她,说道:“中央现在并不想抗日,他们唯一做的,就是希望日本人能看在国际条约和国际联盟上,不要再一意孤行。沈阳城不是久留之地,你们有没有离开这里的打算?”
“陈家在济南有亲戚,陈老爷正在联络。”
说完这句话,两人半晌无话,各自内心千言万语在奔腾,却不知该说什么。暮色渐渐降临,天际一片橙红。韩景轩打量身边的沈月眉,她穿着一件朴素的布料旗袍,淡淡的黄格子,依旧光彩照人,一阵微风吹过,熟悉的清香飘散在空中,韩景轩深深地吸气,多么熟悉的味道。
“喂,沈月眉,”韩景轩脱口而出,“离开那天,你为什么会哭?”
沈月眉沉默半晌,抬头看着韩景轩,说道:“我也不知道,我想,可能是为你担心。”
“为我担心?担心我什么?”
“担心你会孤单,其实你完全可以照顾好自己,可我怕你偏偏不那样做。”
怕他孤单,沈月眉这么懂他?韩景轩鼻子酸酸的,他不想再为她流泪了,他不想再软弱下去,他故意挑了挑眉毛说道:“不会孤单的,我身边可从来不缺女人。”
韩景轩忽然正色道:“不过,又有谁是真心爱我的呢?有人图我的权势,有人图皮相,有人喜欢我年轻将领的气度,可这些崇拜我爱我的女人,若是有朝一日了解到我是一个城府颇深心机颇重为达目的兵不厌诈的人,或许也不会再爱我了。钱海露爱过我,我伤她太深了,我当时不懂,现在才能体会到那种伤害,人的心都是肉长的,我却一刀又一刀划过她的心。”
沈月眉本想笑笑,说,这可真不像那个自负的你,听他最后那句话,仿佛借别人的伤心表达自己的伤心,也就沉默了。
沈月眉轻声问道:“景轩,你过得好吗?”
韩景轩洒脱地笑笑:“我一个大男人,随遇而安,有什么不好的?”他小心地试探着问道,“你,和陈振中结婚了吗?”
沈月眉笑笑,说道:“还没有,不过他家人已经同意了。”
沈月眉抱着膝盖,看着渐渐西沉的斜阳,说道:“和爱的人在一起,确实很幸福,不过和自己过去所想象的那种幸福也不尽相同。可能这世上真的没有纯粹的美好,再相爱的两个人,在一起时间久了,感觉也会渐渐消失。”
是啊,虽然陈振中对她依然很好,却怎么都比不上过去那么用心。沈月眉想,或许自己不该奢求太多。韩景轩对沈月眉好,她受宠若惊,觉得是意外之喜,而陈振中对她有一点不好,她都很敏感,她知道这是因为自己的要求不同导致的,她努力克制,不想成为一个贪求无厌的女人。
可心头的疑云却挥之不去,陈振中最近对她越来越冷淡,这绝不是她敏感多疑!沈月眉不由自主轻叹口气,韩景轩凝视着她,他感到沈月眉的神色稍有异样,她洋溢着笑容的脸上,那双眼睛里折射出的,却不尽然是满足与幸福。
“这可不像是你这情种说出来的话啊。”韩景轩挑挑眉毛。
沈月眉笑了。
韩景轩深刻地凝视着沈月眉,沈月眉每每回头,都会撞上他专注的目光,她有点别扭地回过头,问道:“干嘛一直盯着我看,像抓贼似的?”
韩景轩说:“想把你的模样印在心底,怕以后看不到你了。”
沈月眉噗嗤一声笑了,说:“这可不像你会说的话。”
“怎么?”韩景轩轻挑眉毛,“酸到你了?”
看着夕阳沉下山头,夜色渐渐笼罩了大地,吹着微凉的夜风,韩景轩看着身边的沈月眉,他知道,他没有白白放弃,沈月眉不再如过去那样忧郁那样自暴自弃了,她现在应该是幸福的,如此,成全她是值得的,思念和痛苦就让自己承担吧,幸福留给她。沈月眉的气息萦绕身旁,韩景轩终于分辨出来,她的发香,还有她身上那特殊的香气,仿佛洋溢着青春的丁香般的味道,这是沈月眉的气息。
韩景轩真想永远和沈月眉并肩坐在这里,让她的气息包绕着自己。
沈大妈端着宵夜,不安地站在门外,她看着窗棂上映出昏黄的灯光,还有两个颀长的人影,这么多年了,这两个人什么都经历过了,却是第一次吵得这样厉害。
“别再自欺欺人了。”这是陈振中的声音。
“你不相信我吗?”沈月眉的声带有几分颤抖。
屋内,陈振中走到书桌前站定,背对着沈月眉说道:“相信你爱我?我相信,眉儿,但是你同时爱上了两个人。这没什么,很正常,谁都不是完美的,谁都会在心里做出比较,你喜欢我身上的东西他没有,你喜欢他身上的东西我也没有。”
沈月眉被陈振中的话呛住,千言万语都堵在嗓子眼里,她急于辩驳,却不知道怎么辩白,泪珠在眼眶里打转,他们经历过这么多,陈振中却不信任她,她觉得委屈。
“是不是以前我们了解不深?”沈月眉双手扶住椅子,低头喃喃自语。
陈振中从大书桌前回身,走到沈月眉面前,凝视她长长的低垂的睫毛,说道:“这些年我孤单惯了,自己的生活很好,很自在,我不想把精力过分纠缠在感情里,那样太累,我承受不了,我自己的世界很丰富,我有许多事情要去做,我很满足。”
他一边说着,一边收拾桌上的书籍,“我暂时还不想离开沈阳,我还有事情要做,你跟妹妹他们一起走吧,给我一点空间。你不是男人,你不懂,男人最需要的就是空间,而不是被一个女人捆在身边。”
陈振中抱起一摞书推开屋门,看到屋外伫立的沈大妈,他低下头匆匆从她身边走过。沈大妈走到门口,屋内,沈月眉跌坐在椅子里,失望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