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

  “你哥他好像,忽然变了个人似的,我感觉,他现在一点都不在乎我了。”沈月眉一边打着毛衣,一边对瑶儿说道。
  瑶儿撑着毛线,说道:“才不是呢,哥哥反复叮嘱我和母亲,说去济南的路上,一定要照顾好你。他还说你看似柔弱,性格却太过倔强,他最怕的就是你这脾气会吃亏。”
  沈月眉织毛衣的手愣住了。
  “我很担心她,她年纪还小,那么柔弱,性格却特别倔强,遇到事情会吃苦头的。还有那个陈振中,文文弱弱的,脑子也不是很够用的样子,他能应付得了吗?我真不放心。”夜色下,韩景轩坐在小河边,他举起酒瓶,咕嘟一声咽下一大口酒。
  身边的副官毛润武也喝了口酒,摇摇头,说道:“结过婚的人就是不一样,像你这样的大男人也变得女人一样唠叨!你说起沈月眉的语气,简直跟我妈在家念叨我一模一样!”
  “怎么跟长官说话呢,没大没小!”韩景轩抬手拍了一下毛润武的脑袋,说道,“我觉得有点不对劲,说起陈振中的时候,沈月眉的神情怪怪的,她和陈振中之间,好像有什么问题。”
  “妈呀,”毛润武说道,“参谋长,我是个粗人,不懂什么情啊爱的,我就知道,她已经不是你老婆了,就算她是你女儿,你也不可能跟着她保护她一辈子吧!这次沈阳的事情我算是明白了,人的能力都是有限的,就算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也操纵不了很多事情。你看张少帅,在国民政府拥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却没能保护自己心爱的家乡。还有委员长,也没办法阻止日本鬼子的侵略。”
  提到东三省的沦陷,身为热血军人的韩景轩痛心疾首,他叹口气,又喝了一口酒,说道:“战争说到底不过是经济利益驱使,人为什么都有欲望呢?”
  清冷的街头,沈月眉抱着自己的胳膊慢慢踱步,想着自己和陈振中的这些年,当初怎么都没想到,经历了那么多艰难阻挠,终于在一起了,陈振中却似乎厌倦了一般,对于韩景轩,他似乎充满敌意。
  陈振中曾以为她与韩景轩的婚姻是被迫,以为她对韩景轩毫无感情,当发现事实并非如此后,他一直有点嫉妒他。她留着那盒玉雕小动物,她寻找丢失的玉佛,她和韩景轩见面,现在他多心了,自己是否该与他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呢?他们的感情如此艰辛,不能轻言放弃,没错,她要回家与陈振中好好谈一谈。
  清风中,沈月眉捋了一下耳际的头发,路过灯红酒绿的花街柳巷时,几个妓女正站在楼上笑闹着,她们的手帕和笑声一起飘扬在空中。商女不知亡国恨,沈月眉摇摇头,正待走开,身后传来一阵嘈杂声。
  沈月眉回头看去,几个喝醉酒的日本兵,在几个妓女的搀扶下走出来,沈月眉这一回头,一个日本兵睁开迷离的醉眼看清了,裂开嘴露出黄色的牙齿,嘻嘻笑道:“这么美的花姑娘,把你们都比下去了……”
  沈月眉的脊背一阵发凉,想起瑶儿的遭遇,她顿觉毛骨悚然,来不及细想,她已经拔脚飞奔起来,路上只听得自己的皮鞋的铿锵声。几个日本兵醉鬼在后面紧追不舍,嘴里肆无忌惮地喊着:“花姑娘,不要跑,陪老子玩一玩……”
  沈月眉眼见几个人越来越近,拼命向前跑去,她再次回头之际,一个日本兵已经一个箭步蹿了上来,伸手就捂住了她的嘴,沈月眉的惊叫哽咽在喉咙里,她顿时浑身冰凉。
  “砰!”地一声,沈月眉只感到身后那只手松开了,随着一声惨叫,她感到身后的日本兵直挺挺倒了下去,脸上猛然溅上几滴血珠。沈月眉还来不及尖叫,就看到胡同口伸出一个黑洞洞的枪口,枪口此刻冒着白烟。
  剩下的几个日本兵也愣住了,这时,又“砰砰砰”响起了几声枪响,枪法很准,直中日本兵的眉心,还活着的几个日本人摸了摸自己的枪,面面相觑,其中一个打了个响指,他们纷纷撤离,嘴里还骂骂咧咧,说大日本帝国不会饶了这等暴民!
  沈月眉想,这样子大胆,枪法又如此精准,十有八九是韩景轩。她看那个枪口依旧在巷口冒着白烟,于是移步走近,夜色中,她仿佛看到韩景轩那张玩世不恭的脸正倚靠着墙壁看着她,眼神专注而桀骜。
  沈月眉走近,看到压得低低的鸭舌帽下,是一张清秀的脸,黑夜下更加白净,他抬起那双漂亮到精致的眼眸,那是陈振中。
  沈月眉惊呆了,她上前握住陈振中的手,问道:“你怎么会有枪?”
  陈振中把枪放好,说道:“兵荒马乱的,要防身。”他抓住沈月眉的肩膀,说道:“现在这么乱,你要注意安全,晚上千万不要自己出来了,听到没有!”
  沈月眉点点头,陈振中是在乎她的,她内心温暖的同时,产生了怀疑,陈振中所说没错,兵荒马乱的,有枪防身无可厚非,可沈月眉总觉得哪里不对劲,陈振中的枪法竟然这么好,胆量也比她想象地大很多,杀了几个日本兵,脸不变色心不跳,如此气魄,和他文弱的样子不大相符。沈月眉抚着咚咚跳个不停的胸口,总觉得事情没有他轻描淡写说的这样简单。
  这几天,刘一民的病似乎愈发严重了,每每路过他的房间,沈月眉总是听到不间断的**声。沈月眉很是奇怪,病成这样,陈振中为什么不送朋友去医院呢?她越来越觉得蹊跷,她笃定,陈振中有秘密瞒着她。
  里面,刘一民不断地**着,沈月眉听着,觉得心下凄凉,于是煮了一碗热粥,推开门,给他送去。
  手中的粥碗“砰”地一声掉落地上,伴随着沈月眉一声轻轻地惊叫。
  刘一民满头大汗,浸湿了头发,顺着发梢一滴滴滴下,他意识模糊,双眼紧闭,两只手却忍不住撕扯开自己的衬衣。沈月眉看到他的胸膛,伤痕累累的胸膛,而她认得,她毕竟和军人打过交道——一个一个,都是枪伤,还有刺刀划伤的痕迹。
  沈月眉猛然感觉身后有人,她顿觉汗毛倒竖,回头看到是一脸严肃的陈振中,此刻,他看向她的眼神特别复杂。
  沈月眉再也按捺不住,她不想再猜测了,她一定要一个答案,她回身凝视着陈振中,说道:“你们到底在做什么危险的事情?”
  刘一民睁开了眼睛,看着地上破碎的粥碗,看着沈月眉质问的眼神,看着陈振中一脸严肃拧紧的眉头,什么都明白了,他对陈振中轻轻点点头,示意他可以告诉沈月眉。
  陈振中关上刘一民的房门,拉着沈月眉回到自己的卧室,他小声在沈月眉耳边说:“我加入了地下党。”
  沈月眉看着陈振中,问道:“为什么?”
  陈振中说:“为了赶走日本人,你也看到了,他们横行霸道……”
  “我是问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们有纪律,而且,我不想你担心。”
  沈月眉抬手给了陈振中一个耳光,这是她第一次“打”他,一点都不疼:“你什么事情都自己承担,你不告诉我,我就不担心了,是吗?你这阵子,阴阳怪气,奇奇怪怪的,你知道我心里什么滋味吗?”
  “眉儿,”陈振中温柔地说道,目光深深地看着她,“我内心太纠结了,有时,我怕自己给不了你想要的安稳的好生活,我希望你能踏踏实实安安分分的好好过日子,哪怕不是跟我在一起。你想过吗,有可能一天早上,你睁开眼睛,就再也看不到我了,说不定,我还会连累你……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如果我选择了,这个信仰,我就要放弃父母,子女,爱人,家人,我不能再有任何牵挂……”
  “所以,你准备做一个孤魂野鬼,是吗?”沈月眉走近陈振中,他们的呼吸相连,仅在咫尺之遥,沈月眉抬眼看着他,问道,“陈振中,我只关心一个问题,这些天,你对我的冷漠,是不是都是因为你的身份,你想一个人战斗,你嫌我累赘,是吗?还是你觉得我不能理解你,所以都不想告诉我?还是,你害怕连累我……”
  沈月眉哽咽,陈振中终于流下男儿泪:“眉儿,你知道吗,日本鬼子狠毒地没有人性,尤其是对待我们这些反对他们暴政的人,他们表面上共存共容,你都不知道,每天有多少人被秘密处决,或者秘密移送。我想,我自己受苦受刑,咬咬牙也就过去了,了不起一死了之。可万一,他们要是拿你或者我的家人来威胁我,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我只希望你和我的家人都能离开这里去济南,那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我要跟你在一起,跟你站在一起!”沈月眉说道,她平复下自己的情绪,压低声音说道,“大不了我们一起死,总好过你自己。你难道从来没想过,我是可以和你一起战斗的吗?你知道这些年我的生活,你知道我有多恨这个世道,多恨残暴的统治,不是只有男人才有理想,你能做的,我也可以!我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打心底理解,这个世界太乱了,需要改变,我也希望有一天,类似我这样的经历,只是个故事,真实世界里再也不会发生。我没有那么伟大,那么高尚,中国现在太乱了,以后还会更乱,躲到哪里都不会安全,该来的逃不掉,与其死在屠刀下,还不如死在战场上,至少图个心里痛快,至少不是一个单纯的受迫害者。”
  陈振中看着她,没有说话,良久,他伸出有力的臂膀,紧紧抱住沈月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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