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桶

  松山是从八月被围,其间几个月间,洪承畴组织过曹变蛟和王廷臣等精锐部队冲击皇太极的御营,也曾经尝试过突围,甚至想过办法,想逃到锦州去和祖大寿会合……这样当然是从一个绝境跳到另外一个绝境,所以想想也就罢了。
  年尾时,洪承畴等高官下令杀了不少战马,凑起一些柴薪,给将领和士兵们分些马肉,过个好年。
  当然是将领和亲兵们领的肉多,普通的营兵能有一根大棒骨啃啃就算祖宗有灵,骂娘的甩闲话要投降的人,越来越多了。
  在年前,皇太极就派人与城中暗中连络,里头有高级将领应承,但只有少数将领愿降,势单力孤,不能成事。
  到崇祯十五年一月时,时机终于降临。
  一月初,洪承畴听说有援兵来到,这个消息从哪冒出来的已经是个迷,不过肯定是来者不善。听到消息后,洪承畴派了六千人出城夜袭清军大营,试图造起声势,与援兵里应外合。
  打起来之后,杀声震天,清军大举还击,没有丝毫顾忌,这时松山城中才知道根本没有援兵,洪承畴慌乱之下,竟然在出城官兵没有回城之时就下令闭城门。
  十二年老督师,危急之时,也不过就是如此!
  这六千人都是精兵,临危时也只能转道而走,趁夜逃往杏山等处,被清军骑兵尾随追击,斩杀一空,无有脱难者。
  到这时,城中兵力已经严重不足,时机到了。
  ……
  “皇上许你家将军官居原职,原本在松、锦一带的土地,可以留给你家将军,你家将军入汉军旗,也是正经主子,他的富贵,不会被满洲八旗的贵人们谋夺,皇上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曹振彦口舌生津,舌灿莲花,差点就把自己的胸口扒开给人看看了。
  既然他这么有诚意,对方也是个上路的,虽然藏在暗处,但也明显有点头的动作:“好了,我代我们家将军应下来了,我们的少将军夏舒会在约期之前一天晚上吊城出来,做为人质,以取信大清皇上。”
  “怎么破城?”
  “现在城中尚有五六千精兵,都是各家总兵的亲兵家丁和正兵营精兵,但围城很久,粮草不足,大家都很疲乏了,选一个日子,大清兵趁夜攻城,我们趁乱打开城门,城池一定能得手。”
  “不要人协助吗?”
  “这个,如果可行的话,有大清兵先进城来帮手是最好不过,只是怕进城很难。”
  曹振彦挠挠头,也觉得想翻进城太难,就算挑一二百白甲兵或前锋营的精兵也很难做到悄无声息的进城,想了一下,也不把话说死,只道:“先这么定了,我回去后就禀报皇上。”
  “好……”来使还得趁夜色吊进城,说话之际将一块狗头金塞到曹振彦手中:“将来大家就是同殿为臣了,这位大人真是青年才俊,将来我家将军必定有仰仗的地方,小小敬意,还请笑纳。”
  曹振彦刚是一个牛录章京,另外兼任炮队教官,前者是小官,汉八旗有好几百个牛录,正式的兵丁就有小三万人,他只是汉八旗中不起眼的一个佐领。
  炮队教官倒是一个要紧的实职,不过是军职清苦差事,因为十分要紧,连吃点空额和克扣点军需物资也不敢,只能拿死俸禄。
  上一次入关抢掠他没轮上,所以一直穷的很,金子入手,沉甸甸的,心头一阵狂喜。
  “我会禀报皇上,尽可能帮你家将军,嗯嗯,多谢,多谢。”
  就此拜别之后,曹振彦心情一片轻松,想起好友丁宏广这几天一直邀他去小饮几杯,现在还是上半夜,肃亲王已经休息了,不能回事,不如去扰这个好朋友去。
  一念及此,也就不往大营去,直接奔丁宏广等人所住的地方去了。
  ……
  “时间已经定了,三月初城中副将夏承德趁乱开城投降,清军入内,会有一批人专门负责捕拿洪承畴。”
  丁宏广在曹振彦身上得到的情报很及时,加上在别处获得的消息,几相印证,已经得知松山即将陷落了。
  这几个月,他们一直在等机会,同时也是没闲着。
  在辽东建立了广范的情报网络,大量的情报从沈阳到赫图阿拉,再到铁岭开原,再到盖州金州旅顺,顺着海道,又送回登州,飞报到军情处和张守仁的案头。
  对辽东的情报,浮山军情处已经获得了突破和成功,这是大明锦州想也不敢想的成就。
  在明和清的情报战史上,一直是清军有很好很强大的成绩和实力。
  从老奴时代起清军就擅长用间,情报收集工作十分扎实到位,十分犀利。
  明朝一直是被动挨打的一方,说来奇怪,在壬辰倭乱时十分厉害的锦衣卫在崇祯年间似乎消失了,再也没有一点神奇和有活力的地方,令人扼腕痛惜。
  军情处主要的情报来源不是上层,当时的清国上层是拉拢渗透不了的,要打主意,会坏了自己的大事。
  但在下层,特别是大量的受苦的包衣奴才中,通过民族大义来感化,或是一点粮食,一块小小的银锭,就能轻松组织起内层核心和外围的情报网络来了。
  不管是驿站,酒店,汉军旗,或是满洲王爷们的王府里头,很多事情都可以通过包衣们彼此闲聊的途径得到确切的情报……这年头,说起情报工作很复杂,但也很简单。虽然清朝上层有用间谍并用的极好,但并不代表清方有良好的军情系统和反间谍的经验。
  他们也就是能抓抓那些从宁远混过来的胆战心惊的细作,真正的受过训练的情报人员并没有那么容易被发觉,收集情报的手法和分析归纳法也不是这个时代的人能全然了解的。
  换句话说,某个王爷随便在家里的一句话,可能清朝上层的一些动向就流露出来了。而那个王爷本人,根本不知道自己无意中泄了密。
  就是这样的搞法,丁宏广等人不辞劳苦的在辽东搞了一个庞大而严谨的情报网络出来,哪怕没有人主持,也能自行运转,各部门彼此有联络,但各行其是,环环相扣的同时,又是环环分明,不怕某一环出了事而损坏全局。
  这几个月,是丁宏广一生中最忙碌的时刻,不过这样的日子就要结束了。
  “三月初……我们还有几天时间,召集人手,预备动手吧。”丁宏广眼中寒芒闪烁,决心已经下定。
  ……
  自十四年八月被围入松山城中,洪承畴这半年多来几乎瘦了十斤,但仪容风度,却是一如以前,没有丝毫的变化。
  他是一个十分讲究风度和仪容的中年官员,不管是长角幞头大科花的玉带朝服,或是梁冠礼服,又或是乌纱常服,哪一身衣服穿在他身上,都是风度翩翩,一尘不染。
  他有几个仆人,专门替他收拾这些细务上的事,挑白头发,梳头,着衣,每天都要花费大量的精神。
  和那些在困境中不修边幅的同僚和向来粗俗的武将们相比,洪承畴的风度是一等一的,哪怕是在京师被皇帝召见时,崇祯也曾经私下赞赏过洪某人的闲雅气度。
  可是在这末世一般景像的松山城中,他这副模样,就有点讽刺了。
  在上一次早早关闭城门,将六千多人卖了之后,洪承畴在松山城中的威望就一落千丈,几乎跌到谷底。
  他仍然坚持每日巡行,往常一见他和亲兵们过来,士兵和将领们就会起身肃立,现在他路过时,不少士兵假装睡觉,躺着不动,将领们也只当没有看到,歪着头不出声。
  这样的情形,洪承畴当然是自尊心受挫,不过他没有出声,以他的地位和一群丘八较真,形象会进一步受损的。
  “督师大人。”
  “见过督师大人。”
  几个总兵和副将围了过来,大家例行公事,禀报城外情形。
  现在围城的已经不是皇太极的御营兵马了,大半的满洲兵都撤回了沈阳过冬,留下来围松山这个苦差事是肃亲王豪格,这个差事看似辛苦,其实是皇太极为他这个大儿子费了不少的心血。
  这是纯粹的摘桃子的行径,如果皇太极不爱这个儿子,怎么会把正蓝旗一旗交给他,同时替豪格在两黄旗竖起威信,经常在大臣面前解释豪格的鲁莽行为,又把最后攻下松山,俘虏和杀掉大批明朝巡抚总兵级高官的美差,交给豪格?
  豪格也算争气,将城池围的水泄不通,探马四布,侦骑到处都是,城中一切行为在这样的防御面前都十分可笑,不论是派使者求援,或是再想偷袭,无疑都是自寻死路,毫无机会。
  在城头上,看着铁桶一般的清军大营,还有蜿蜒数十里的深长壕沟,洪承畴感觉到一阵阵的无力。
  城中粮食越来越少,已经有不少人吃不饱肚子,军心士气越来越低迷,自己已经毫无办法可想。
  他素来深沉多智,但在此时,也唯有捋须茫然,没有丝毫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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