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入
“军心不稳,大人。”
曹变蛟是秦军总兵,跟随洪承畴多年,直言不讳的道:“城破在即刻了。”
洪承畴变色道:“未必吧?松山城高险峻,虏想破城强攻,未必有这样的胆量!”
“但我军已经接近粮竭,而且大家知道没有援兵……外无救兵,则无必守之城啊,大人。”
如果是一般人,洪承畴一定会变脸,以扰乱军心的罪名,下令将人拉下,轻则打军棍,重则斩首示众。
但说这样话的偏是曹变蛟,他只得苦笑道:“那依曹帅之见如何呢?”
“预备突围吧,大人。”
“突围?”
洪承畴道:“历次突围,几乎无有成功者啊。”
“那是普通的营兵,如果弃城突围,我等的家丁和大人的标营精锐全部在一处,轻装精骑,将战马集中一处,普通的营兵殿后,吸引东虏追兵,我等轻骑一路前行,遇到壕沟也能快速通过。”
曹变蛟很有信心,接着道:“从此地到宁远不过百二十里,方广数百里,东虏没有留下全部主力,我们以两千精锐轻骑一心逃走,猝不及防之下,会有机会逃到宁远的。最少,我敢以性命担心,有我便有大人,没了我,一样会交代我的家丁和亲兵,以护送大人到宁远为第一要务……朝廷,可丢不起这个脸啊。”
他的话中有警告之意,洪承畴十分不悦,加上心烦意乱,一时不能决断,便道:“此事十分重大,等学生与邱大人等人商量过后,再决断如何?”
“这是自然,只是要提醒大人,此事要快,城中军心不稳,要小心奸细献城。”
“这应该不会。”
虽是这么说,不过洪承畴知道曹变蛟说的才是真的,心中怏怏不乐,惯例的巡行也没有心思进行下去了。
等他回到自己的住处,几个贴身的俊俏仆人上前来替他换上家居的衣服,其中一个最得宠爱,一边替洪承畴整理衣饰,一边说道:“曹帅说的突围之事,到底有没有把握,要不然,咱们走了也好。”
洪承畴也在思忖过此事,不过他很难下决心如一条丧家野狗一样的逃走。
风险太大,如果被人杀死在逃亡途中,名声难听不说,死相也肯定很惨,想到自己满身血污,披头散发被一群野人杀死在路边的泥污里头,他就绝不愿去尝试着逃跑这件事……哪怕有机会也不行。
至于曹变蛟话中的另外的意思,他也明白了。
朝廷当然丢不起这个人……曹变蛟是在警告和提醒他,不要有侥幸心理,不要被生俘!
堂堂挂兵部尚书头衔的总督大员,宫、保等加衔也都在身上,这样的一方重镇大员如果被东虏俘虏,朝廷的脸面确实是没有地方搁了。
在和东虏的这几十年的战事里头,先是有巡抚一级的文官战死疆场,总兵一级的有十好几个,副将以下就数不胜数了。
但投降的将领最多也就是副将和参将等级别,象大凌河投降的辽东军的副将张存仁,就是高级武官降敌。
而当时的副将何可纲宁死不降,祖大寿为了取信皇太极,只得将自己的这个同僚杀掉,然后投降。
不过祖大寿虽然在大凌河暂时投降,心中却没有真降,瞅了一个时机,又反正回大明这边了。
一个总兵尚且有忠义之心,如果洪承畴不幸被俘而又活着,朝廷的脸面何在?
如果洪承畴熬不过投降了东虏……
这种可怕的事,连洪承畴自己都不愿多想。无论如何,他觉得自己不会如丧家犬一样逃走,被人杀死在沟渠之中。
但他也不会投降,最多在最后熬不过城破之时,一根绳子悬梁,很体面干净的了此残生。
上报君皇,下也对得起自己了。
这样的话,哪怕是自己的心腹俊仆他也不愿多说,只微笑着摇摇头,便是将这个话题揭了过去。
此后数日,城中倒也是安静,城外的清军也没有什么动静,洪承畴感觉稍稍放心,觉得曹变蛟有点危言悚听。
他还抱着万一之念,朝廷再拼凑十几万大军前来,纵不能救锦州,由宁远一路经塔山和杏山不难,到时候,自己突围才算有望。
“但愿能逃脱生天……”
大明蓟辽总督,被困在这四方天之中,惟有向天祈祷,愿上天降下不该有的奇迹了。
……
“好,全上来了。”
“果然是东……喔不,果然是大清兵啊,各位都是好身手啊。”
大明崇祯十五年的三月初五,三更过后,在松山的一处城门附近,城头上垂下几根绳索,五六个身手敏捷的全身黑衣的汉子顺着绳索急攀而上,几乎是眨眼功夫,就全部攀到了城头上。
每个人都穿着全身的夜行衣打扮,身上鼓鼓囊囊的似乎带着不少东西,每个人眼神中都是精芒外露,加上利落的身手,轻悍的动作,一举一动,都是叫人不敢轻视,很明显的精锐模样显露出来。
负责这城门的就是那天与曹振彦接洽的军官,是一个松山城的游击,官位不低,今晚却是亲自来做这样的事,他十分紧张,辽东三月的天还和冬天差不多,居然额头上全是汗珠。
原本应该防守严密的城门居然被外人这么攀城直入,原因也很简单,负责这一段防御的就是已经决定投降的副将夏承德,他做这样的事不是十分简单么?
至于城门,就是害怕有将领私下,是好几家兵马混合驻扎,想打开就难了。
不过用绳索拉进几个人来,还真的是小事一桩。
“明晚会有大股人马到城门处来与你们配合,一起打开城门。在此之前,务必要多加小心,谨慎行事,不可孟浪而暴露行迹。”
一个全身夜行衣,身形高大的汉子,口音听不大出来,但有一股颐指气使高高在上的态度,冷眼看着那个游击,用居高临下的态度吩咐着。
“是是……”越是这样,那个游击越是将头垂的越低,态度也是越发的恭敬。一边点头称是,一边小心翼翼的道:“上差是来拿捕洪大人的吧?末将已经预备了几个得力的人手,一会领着上差大人前去……”
“不必了。”
丁宏广在此之前下过功夫,松山城的地图看过几百次,图都翻烂了。
地形和各官署的所在,印刻在他脑子里一样,一点儿也不会出差错。叫人带路当然更好,不过也更可能出漏子。
当下冷漠的一摇头,在城头略看了一会地形,便是带着自己的人,分成几截,迅速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不愧是上国专差!”
到这时,这个游击感觉十分庆幸,追随夏副将投降的决定十分英明,他可不想将自己的性命丢在这里,什么大明大清,当兵的在哪里都是吃粮,无非是剃个头罢了,剃了头,夏天还凉快呢……
在这个游击喜滋滋的开解自己的同时,丁宏广和他的小组成员们在飞速前进着。
辽东的夜风凛洌清冷,但他们的脸庞都是一团火热。
从预先的准备到行动,毫无瑕疵,没有一点可挑剔的地方,若不然,他们也不可能出现在松山城的街头。
到处都是沿街睡卧着的大明官兵,衣衫破旧,甲胃开裂,武器的色泽暗沉。
这样的天,城中的住处都被拆的差不多了,睡在破损的屋中等于是睡在大街上一样,很多人身上裹着七八层的被子,犹自冻的瑟瑟发抖。
城中前一阵还有粮食,但一直缺乏烧柴,不论是取暖还是煮饭,柴火才是最重要的东西。这年头的东北只比后世冷,而房屋的密封和取暖性能比后世差的多,不要提暖气空调等物,就连烽窝煤都没有,取暖只能是烧坑,有柴火就一直不停的烧,人在雪天和极冷的天气不出门,就一直缩在坑上,尽可能的保持热量。
以当时的营养摄入标准,不这么办的人,一般都死的很早。
实在没柴火,只能抹油在脸上和手上,不然就直接冻死了。
丁宏广等人一路过来,闻到强烈的油脂味道,每个兵都在身上抹了厚厚的一层油脂,好在是不缺马匹,好的战马还能留一条命,劣马和伤马早杀了,骡子和驴更是杀的一匹也不剩下,在月光下看去,每个兵脸上都是油乎乎的厚厚一层。
没有这东西,不要说打仗了,冻也冻死了。
道路是早就熟记在心,无须犹豫。六个人的小组在城中的道路一直不停的疾走着,间或会有巡逻的明军小队,不过都是远远就能听到动静……城门不失,城中巡个什么劲?不过是应付差事罢了。
从这些巡兵身边潜过时,丁宏广竟是觉得太缺乏成就感了。
不过,很快他的眼神就凝练起来,洪承畴在松山的住处就在眼前,毕竟是总督居所,四周有不少标营亲兵驻守,他们待遇较好,也比较忠诚,潜入之时,需要小心谨慎,一旦惊醒卫兵,一切努力就白费了。
“诸君,前方就是目标所在,也是大人亲自交代必须完成的任务……我们一定会成功的!”丁宏广目光沉静,话语中却是透露着无比强烈的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