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度
从山东往京师交通方便,从德州至通州一路水程方便,或是沿着官道大路上走,都是极其快捷,等到四月中旬之后,朝廷因为山东之事已经牵扯了太多的精力,包括崇祯在内,在御案上看到那么多弹劾的奏折之后,也是有无能为力,只想赶紧平息山东乱局之感。
在这个时候,江南籍的一些官员隐约表示不可放任张守仁再镇山东,以防坐大的说法根本就没有市场,无人加以理会……在这种火烧眉毛,临清被围,东昌被乱,阳谷一带仍然有超过两万人的响马,并且日趋不稳,而山东省府内又有被祸于乱兵之事,谁还理会将来可能会有的麻烦?
真要对将领这么小心,朝廷首先要削的是祖大寿等辽西将门将领的兵权,首先是清查一年三四百万的辽饷是怎么用的……辽东和宣大一带还没有怎么着,张守仁就算是擅权不可复制,最少也得十几二十年的功夫经营之后的事了吧?
这种情绪之下,崇祯心中原本的一点坚持和提防也是荡然无存,在他一心操持辽东战局,预备与清国打一场大仗的同时,实在经不起山东方面出现乱局的风险了……现在事情还不算太大,如果闹成崇祯六年吴桥兵变后的登莱之乱那样,那是朝廷断然负担不起的事了。
“本兵可知张守仁于其所部抵达何处了?”
“已经过朱仙镇,经行开封。”
崇祯霍然动容,点了点头,颇想夸赞张守仁几句……这样的行军速度,除了浮山军之外,大明最精锐的九边军镇也是一个都不要想办到。
话到嘴边时,帝王尊严止住了他,因为前几天他刚收到张守仁的《奏南阳地方灾害疏》,言中对南阳灾荒有着详细的叙述,很多情形,令崇祯看了也是触目惊心。
接到奏疏后,崇祯曾召开内阁会议,讨论河南灾情之事。但以首辅之下,各大学士都是畏懦不敢言,后来再付廷议,六科的那些科臣倒是说了几句,河南灾情确实严重,如果要赈济的话,最少在三百万两银以上,还得调拨百万石以上的粮食,无论以现在朝廷的财力还是物力,或是可悲的动员能力以及执行力,就算有银子和粮食,能不能下发下去,也是十分值得怀疑。
如此一来,张守仁的奏疏只是叫朝廷为难,叫皇帝觉得丢脸而已……河南的情形再差,在崇祯心中也没有辽东和湖广要紧,对这两个地方,他才可以要银子给银子,要粮食给粮食,别的地方,既然没有战事,就只能委屈一时。
“纯粹是给朕添乱!”
在批复奏疏时,崇祯只题了“知道了”三个字,其余再无别话,态度当然也是十分明显。因着此事,他对张守仁颇有不满,此时听到陈新甲奏明张守仁飞驰赶路时,他仍然不肯出声夸赞。
对皇帝的心思,陈新甲多多少少有些了解,鉴于张守仁与杨嗣昌的关系,他有心替张守仁辩白几句,但嘴唇嗫嚅了几下,一时竟不知道如何措词是好。
好在崇祯替他解决了难题,皇帝沉吟了一会,突然问道:“荣成伯一路经行南阳各处,可曾如去年那般放赈?”
“回皇上,并无放赈之事。”
陈新甲忙答奏道:“因为时间过于紧迫,荣成伯忧心临清可能有失,所以每日兼程而行,顾不上放赈了。”
“哦……”崇祯此时在脸上终显露出笑容出来,他颔首笑道:“荣成伯有大将之风,朕心中实感安慰。”
去岁浮山军往湖广去,虽是兼程攒行,速度叫不少人觉得十分惊诧,但同时也是沿途放赈,一路不知道救活了多少受灾的百姓。
当时受灾情形还不如半年后严重,赈济灾民当然给张守仁带来了无以复加的好名声,当然也是叫举朝文官为之侧目。
这些事情,原是文官之事,武将为之当然是捞过界了,武将赚取名声,更是大大犯忌的事情。此次回程张守仁不曾放赈,崇祯忌惮的心理自是为之一去。
陈新甲趁机道:“最近京中科道官连上奏疏,皆言山东防务空虚之事……”
“都是力保荣成伯的吧?”
“是,皇上……这些科道官都是山东籍贯,平素与荣成伯并登州镇其实并无交接……”
“朕知道,本兵无需多言。”
最近往辽东调兵很顺利,各镇兵马依次起行,往辽东调拨粮食军饷的准备也是在有条不紊的展开,加上张守仁带兵急如星火,崇祯心中还是比较轻松的,他看看陈新甲,微笑道:“上书者甚众,厂、卫当然要调查,此事朕已经知道了。”
“是!”陈新甲顿首,额角微微冒出一些细密的汗珠,不敢再继续说下去了。
崇祯自诩耳目聪明,其实他的厂卫官都是一副德性,专挑他喜欢听的来禀报,在耳目上几乎没有用处了,万历年间锦衣卫还能横穿朝鲜南北,并且远渡到日本本土带回详细的情报,到了崇祯年间时,锦衣卫已经毫无用处,对辽东和湖广等各地的情报一无出彩之处,连京师的百官动向都不能尽数侦知。就拿陈新甲本人来说,有不少事他就瞒着皇帝,阴奉阳违之处不少,换了锦衣卫和东厂厉害的年头,他是万万不敢的。
崇祯十五年时阿巴泰入境侵扰,周延儒以首辅之尊领军出战,根本不敢照清兵的面,大败之后还诈称大胜,弄的崇祯大喜,不仅不怪罪他,还告捷太庙。
这事情皇帝算是在天下人面前出了一个大丑,脸面丢的光光,厂卫无能无用也可见一斑,后来周延儒也没落着好,崇祯到底找了个理由,下令赐死了他。
张守仁在京中的旧关系是薛国观,现在老薛早回家了,别的京官就算有交往也只是银子上的来往,买一个嘴上平安就可以了。
厂、卫的情形也肯定是如此,锦衣卫掌印是骆养性,那是什么钱都敢收的主,太监更是来者不拒,崇祯想在他们嘴里听到张守仁的坏话自是绝无可能。
“保定兵南下否?”
“已经由巡抚张秉文亲领,率副将一,参将三人,游击十余人,兵马五千,于五日前南下了。”
“暂且也只能调派这么许多……”崇祯面有不足之色,但也无可奈何。他的王朝已经是千疮百孔,兵马远远不够使用,练饷加征半年多了,到现在也没见谁练出兵来,既然如此,他也只能对现实低头。沉吟再三之后,终下决心道:“就命荣成伯为提督山东军务总兵官,平定临清、阳谷一带的流寇之后,镇守济南,安定地方,以俟后命。”
到底还是要拖一个尾巴,所谓“以俟后命”就是说随时会调动张守仁再出兵。
对此事,陈新甲当然是无可不可,山东安定十分重要,辽东战事也是他一手操持的,自他任职本兵后,湖广有诛斩张献忠的大胜,山东再平定下来,底下就是与东虏的锦州之战的决战了。
此战若胜,他虽然不是翰林出身,却也一定能以积功入阁,并且脱离杨嗣昌的掌控,真正建立自己的班底势力!
当下答应下来之后,便是展开怀抱中的地图,对崇祯道:“皇上请看,大同总兵王朴、宣府总兵杨国柱、山西总兵……各镇兵马,已经分别调度,只待皇上下旨之后,就可以全部调度了。”
按陈新甲的规划,此次援助锦州之战,调兵在战兵十万人以上,有宣府大同山西辽东山海关等八镇总兵,由蓟辽总督洪承畴总理全局,大军自山海关到宁远一线会合,然后经由杏山、松山堡一线,驰援被围困的锦州。
如果战事顺利,就挟大胜之余威,重修大凌河城与广宁城,将辽西防线推进到锦州、大凌河、小凌河、直到广宁城为止,这样明军就能威胁到朵颜三卫蒙古,使得蒙古人不能铁心跟着东虏干到底,而且清兵的入关路线也会大受影响,不能轻轻松松的进关来打草谷。
这个雄心勃勃的计划得到了崇祯的大力支持,陈新甲展图之后,崇祯便也俯身观看起来,良久之后,崇祯方点头道:“本兵调度十分周详,可依此行事。”
“臣下去之后,便按计划进行。”
“如此甚好,一切依卿之谋划而进行,务要一战击败丑虏,使其不敢再有窥伺我大明之心。”
“请皇上放心……臣已经物色人选,只待锦州战事之后,便可与东虏暗中联络……”
“虏可就范否?”
“只要锦州一战得胜,锦州之围可解,东虏便只能受困锦州到大凌河一线,无可奈何之下,行款必成。”
陈新甲脸上尽显狂热之色,他为兵部尚书,最大的盼望就是能在他手中缔结与东虏的款议。也就是议和条约,现在朝野上下再狂妄的人也没有人敢打包票说能歼灭东虏,毕竟对方联合蒙古之后已经俨然是敌国之体,现在大明朝廷肯定不会承认此点,以当年对俺答那样行款议,每年给予马市互市,明面的条件就是如此,暗地里再承认对方对辽东和辽中辽南的统治权,形若割地,再允诺每年结他们一些金银,这样就可保大明几十年的平安。
这一场对东虏的战事犹如百年前对蒙古人的战事一样,漫长的看不到尽头,如真能行款议,虽然他陈新甲会忍受一时的责骂,但几十年后,人人都会称颂他的决心和睿断。
崇祯心中自有一些疑虑,当然不是因为这战事的具体安排,以他的军事水准是无法质疑陈新甲的调度的,他只是害怕议和之事传出后会影响他的形象和后世声名,但两害相权,现在他千疮百孔的帝国是打不下去了,当下只能轻叹一声,以袖掩面道:“一切如卿所言,但去行,无需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