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情将隐
陆离就这样离开了泽阳。在阴云密布的清晨, 她几都还未弄清楚自己究竟是如何想的, 该如何去做, 要去到何处。便就这样,背着一个小包袱, 坐进了马车之中。
一旁的龙瑶面色如常,不见欣喜,也瞧不出愠怒。她端正的坐着,一直到马车出了城, 眼神都始终未从陆离身上移开过。
陆离觉得疲惫,脑袋一阵阵的泛着晕。只有闭上眼睛靠在车板上,却又根本睡不着。滚动的木轮声搅的她心中不安, 被龙遥的目光盯得她周身不自在。
不知又过了多久,在她迷迷糊糊的要睡过去之时,龙遥却忽然开口了。
“你为何改变了主意?”
陆离微睁双目, 眼光却落在马车车板的缝隙上, 一动不动。
“我只是想为国做些事情。”
“你们的王, ”龙遥眯起眼睛看着她, 轻声开口:“你们的王同我说,你愿帮我,将那黑龙引入中州。”
“吾王,”陆离叹了一口气, 听龙遥此言, 便知桑洛是为了让龙遥打消对自己的疑惑, 才有此一说, 她复又闭上眼睛,寻思着自己该如何作答龙遥的诸多问询:“亦是为了一国百姓。”
龙遥挑了挑眉,饶有兴致地看着陆离:“昨日,你还大义凛然的同我说,你陆离是泽阳族人,为何只过一夜,便改了主意?”
陆离沉静片刻,心思飞转,半晌,才又睁开眼睛,转过身子看向龙遥:“我说过,我是泽阳族人,更是舒余百姓。眼下中州侵我国土,但我能为舒余做的,便是违背了我心所想,也会去做。你若不相信我,大可就在此处离去。”
龙遥忽的一笑,摇头只道:“我只是觉得好奇又有趣。但若要说起‘不信’二字,想来,是离儿不信我,更多一些吧。”
“你想的多了。我若不信你,便不会同你离开。”陆离靠在一边,倦怠的抬起眼皮看着龙遥,并不想再与她纠缠此事,便即问道:“我们,该往哪里去?”
“中州。”龙遥眼光沉静,沉声只道:“眼下龙不在舒余,则定在中州。若在中州,则必有人瞧见。”
“天下之大,何止千万里,那龙是活物,你却为何知道,龙在中州?”
“只是感觉。”龙遥淡淡一笑:“我只能凭着这感觉去寻踪迹。”她满目探究的看着陆离片刻,又道:“你,却没有感觉么?”
陆离轻叱一声,摇了摇头,苦笑叹道:“我没有。更不知道,你所言有我助你便可事半功倍,究竟是为何。我毫无功夫,也并无什么高绝智计,只是会些医术,同你出来,却不知道自己又能做什么。”
“离儿,或许我眼下说的话在你听来玄乎其玄,但有一句,你切要记住,也要信我。”龙遥极为认真的瞧着陆离,坐正了身子,神色凝肃地说道:“你远比你知道的,更加与众不同。”
陆离苦笑着闭上眼睛,长舒了一口气:“但愿你之所言,是真的。”
龙遥也闭上眼睛,抱着胳膊靠在一边,轻声咕哝了一句:“很快,你便会相信我了。”
马车往东而去,车轮马蹄声交杂繁复,闷雷声声,不多时便又落下了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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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羽知道陆离离开泽阳的消息,已然是三天之后了。
她已经十几日没有见过陆离,平日因怕惹了桑洛不开心,便也不敢问。恰逢这日桑洛随穆及桅往祁山去了,她伤好了一些,也有了些力气,本想着同去,却又被桑洛留在了府中,便即想趁着疏儿去熬药的档口,自己一人撑着长剑,一瘸一拐的想去看看陆离。却不想陆离根本不在,转而去寻午子阳,竟也扑了个空。
她因着腿疼只得满头汗的坐在了院中,拧着眉头拄着长剑静静地盯着陆离的房门,脑中纷乱起来。
这些日子自己养伤,对外间诸事可谓不闻不问,亦不知道如今祁山与龙骨山究竟是个怎样的情形。只记得那日桑洛同自己说过穆公捉回来一个自称是望归的族人。可那人此时又在何处?这之后又如何处理了,却没有一人告知她。
而今陆离与午子阳忽然不见,绝非偶然。
离儿对自己有情,她心中明了。
桑洛因着这事儿不开心,她自然也知道。
但若说桑洛只是因为此事就让午子阳带走陆离,她不信。桑洛也不会这样做。可他们又去了哪里?去做什么了呢?
沈羽搅着眉头,定定的坐着。疏儿端着药碗走来之时,正看见沈羽面色沉重的坐在院中,在阴云之下,显得极为肃穆。
疏儿眨了眨眼,她知道沈羽定然是发现了什么。而桑洛临去之时,也交代过了自己,若沈羽询问陆离,便告诉她。
桑洛本就没有想瞒着沈羽。
泽阳城中这样多的人,又怎样瞒得住呢?何况,又何必要瞒着她呢?
疏儿面带笑意的将药碗放在石桌上:“看来姐夫的伤好了不少,这都能自己出来了。”说着,抬头看了看天,叹道:“可不凑巧这几日天儿不好,总是下雨。姐夫坐在这儿喝了药,便就回房吧。不然姐姐回来,又要怪我……”
“疏儿,你可知离儿去哪里了?”
沈羽未等疏儿说完,便打断了她的话,却不抬头,仍旧怔怔的看着陆离那紧闭的房门:“说实话。”
沈羽少有这般严肃的模样,如今冷着一张脸问出这样一句,说了这样三个字,便是疏儿都觉得心头忐忑起来。却又笑道:“姐夫,是想离儿了?”
“疏儿,离儿去哪了?”沈羽抬头,正正对上疏儿那带了一丝慌乱的眸子,蹙着眉:“离儿与子阳,为何都不在府中?”
疏儿抿了抿嘴,双手将那药碗托起来,递到沈羽面前:“姐夫先喝了药,我便同你说,可好?”
沈羽听她如此说,心更是重重的沉了下来。她端起药碗,将那苦极了的药汤灌进口中,抬手抹了抹嘴,眉头拧的更紧,却依旧盯着疏儿。
“三日之前,离儿与午子阳,奉命随着那望归族人,往中州去了。”
“中州?”沈羽心头一跳,整个人都打了个寒战,当下急问:“离儿一个孩子,子阳还受着伤,他二人去中州,要做什么?”她径自说着,又陷入深思,想及当日桑洛同自己说过那望归与中州大羿之间种种,难不成,是派了人与那龙遥去中州寻龙?可……可为何要让离儿去?
疏儿思忖片刻,复又说道:“姐姐吩咐过我,若姐夫问起离儿之事,便如实相告。只是个中细节,我也真的不太清楚。姐夫若想知道,还是等的姐姐回来,再去问她吧。”她笑了笑,弯下身子好脾气的扶住沈羽的胳膊:“这风刮的大,一会儿便又要下起雨来,姐夫还是随我回房,好好歇着吧。”
沈羽却不动,只是轻声道了一句:“疏儿去忙自己的吧,我……我想在这里坐一会儿。”
疏儿愣了愣,松开了手。她知道沈羽脾气,若是犯了倔,怕也只有桑洛才劝得动。是以也不再强求,转而入房中拿了把伞来放在桌上,便径自坐在沈羽身边,也不言语。
不过多时,细雨及至,疏儿站起身子,撑了伞站在沈羽身边,依旧不着一字。
沈羽呆愣愣地坐着,脑中纷繁。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透,为何桑洛会让离儿跟着龙遥往中州那般危险的地方去。望归一族如今已与中州大羿结了怨恨,龙遥此去,能否寻到黑龙将其引走且按下不说,若是这一行人被大羿军中发现,实在是生死难料。离儿不会武功,更没什么行军打仗的计谋,若说让午子阳随其前往,她能明白,可离儿……为何要让离儿去呢?难道这其中,尚有什么她所不知的隐情,桑洛又没有以实相告?
还是……
还是怕告知自己,便会被自己拦着不让离儿去?
可桑洛那般聪明,断然不会做出莽撞的决定。三日过去,她如今才知道这事儿,便是想问个究竟,问出来,也追不回他们。桑洛并未主动同自己提起此事,可眼下看来,她也并未打算瞒着自己。
直到晌午时分,沈羽终究是因着周身不适与那伤处的疼痛再也撑不住,被疏儿扶着回了房中。躺下不多时便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醒过来时,竟已到了黄昏。
迷蒙的目光之中瞧见桑洛就在床边,正静静地看着她。
沈羽舒了口气,开口道了一句:“洛儿……”
桑洛亦是刚刚回返不久,额头上还挂着微汗。听得疏儿回报,也不觉奇怪,只是嗔怪了疏儿不该让沈羽就这样在风雨中坐了许久,生怕沈羽又着了风凉发了热,又让医官来看了,这才略微安了心。
而眼前刚刚醒过来的沈羽那带了些干哑的声音与面上浮起的淡淡的忧愁之色让她不由得叹了口气,拉了沈羽的手轻声说着:“我知时语有些事儿不明白,想要问我。却也不该这样任性的不顾自己身体在雨中待着。幸而无大事,若又病了,可怎么办?”
沈羽歉疚的扯了扯嘴角,撑着力气坐起身子,才觉得只是这一上午的风雨,都足以让自己浑身酸痛。
可她心中疑惑深重,更顾不得旁的。
“洛儿,离儿为何……”
“是我让离儿去的。”桑洛未等沈羽说完,便开口打断了她的话儿,抬眼看着沈羽,瞧着沈羽目中满是迷茫,复又言道:“我知你心中忧虑。但此时,你可愿听我从头说起?”
沈羽木讷的点了点头,却听桑洛言道:“时语可还记得那日,我问起你,离儿身世?”
“是……有此一问。”沈羽思忖片刻,又忽的说道:“难道……与离儿身世有关?”
“穆公带回龙遥,问清了望归与中州大羿之间的事儿,而那龙遥自己也说到想要凭借一己之力去寻到黑龙将它引入东海不在祸害百姓。可,她偏又要见见离儿。”
“见……离儿?”沈羽被桑洛说的蒙了,蹙着眉看着她:“难道离儿是……”她说着却又摇头:“不可能,望归在东海之中,与我舒余……”
“离儿,”桑洛轻轻的捏了捏沈羽的手,“是无忧族人。”
沈羽啊了一声,当下便愣了。
桑洛沉着声音,将那日影卫与她回报种种给沈羽娓娓道来。只道:“那龙遥所言未必可信,可我想及你曾说过,离儿是陆将当日在昆山附近寻到的,想来,这地方,是对的上的。”
“可,可即便离儿是无忧族中人,”沈羽依旧不解的微微摇头:“那龙遥又如何笃定,有离儿相助,她可事半功倍?”
“那我且问你,那日祁山战中,你可是真的亲眼所见,望归族中长老,可驭那黑龙?”
沈羽点了点头:“是我亲眼所见。”她眨了眨眼,当下明白桑洛为何有此一问,却又说道:“可便是如此,那龙遥……”
“既那长老可御龙而行。龙遥是望归族中圣女,自然也可。”桑洛看着沈羽,目光之中交杂着一抹复杂的神色:“你与我皆非望归族人,亦非无忧族人。对此事,并不如龙遥更有把握,懂得更多。而眼下,我所思所想,只是如何将那黑龙引走,不祸害我舒余百姓。而唯有龙遥,可做成此事。她望归一族归根结底终究也在舒余八族之中,若可将龙带走,我派人帮她,无可厚非。”
“可……可离儿……”沈羽依旧搅着眉头摇头:“离儿不能去啊,离儿还小。”
“离儿为何不能去?”桑洛眯起眼睛,坐正了身子看着她:“那日之后,离儿亲口与我请旨,她愿协助龙遥往中州去寻黑龙,她说,”桑洛叹了口气,缓缓开口:“她说,她是泽阳族人,也想像父亲与少公一般,为舒余做些事情。时语,若你是我,该如何抉择?”
沈羽怅然地握了握拳头,心中说不出是一番如何的滋味,却仍旧执拗的兀自咕哝:“可她还是个孩子……她不该去这样危险的地方。”
“离儿长大了。”桑洛瞧着沈羽这般模样,面色便渐渐沉了下来,“不再是你我口中的孩子了。”
“万一……”沈羽略显痛苦的呼了口气,焦躁的闭了闭眼睛:“我该如何向陆将交代……”
“不论是谁,”桑洛的脸冷了下来,沉声言道:“在一国百姓性命攸关之时,都退无可退。时语,我且问你,若失你一人性命,与失舒余百万人性命之间让你抉择,你要如何选?”
沈羽叹了口气:“我知洛儿所言有理,若真有此一日,我豁出性命,又有什么怕的呢?只是……”
“我与你一般,都可为一国百姓舍下性命。”桑洛打断了沈羽的话儿,眼神之中晃过一丝凌厉:“你我都可以,为何,离儿却不行?”
沈羽被桑洛说的语塞,抬眼看她,又觉她面色凝肃,似是真的让自己说的动了怒气。她知道桑洛做出如此抉择也不易,此时事已至此,自己亦不该再多说什么。
桑洛确实生了气,可这生气之中,却又带了不少的复杂心绪。眼下只是将这事儿说与沈羽听,她都已然担心的厉害,若她知道自己让离儿前去,另有目的,又该作何感受?她心中纠结繁复,又因着瞧见沈羽如此担心离儿而更加不快,可看着沈羽那重伤未愈的样子,又实在发不起脾气,只得又压着心绪说道:“我派了子阳前去,又带了十名功夫高强的精锐随行,你且放心,定护得离儿周全。断不会让你的离儿妹子,出半点儿的差池。”
“洛儿,我并非是……”沈羽慌忙开口想要解释,桑洛却站起身子,低声说道:“我累了一日,本就疲惫,如今回来,又因着担心你,连饭都不曾吃过,你可倒好,因着这样的事儿,不顾惜自己的身体,让我担忧,眼下醒过来,便又如此质问我,”她说着,惆怅的重重叹了口气:“事儿说完了,那便歇着吧。我还有事与穆公说,我先走了。”
桑洛说着,便就往门边而去。
沈羽心头一惊,知道桑洛终究还是因着这事儿误会了自己,慌忙开口叫她,桑洛却似是真的负了气,哪里听她的?
眼瞧着桑洛就要开门而去,沈羽匆忙之中便掀开被子要追,却从床上滚落下来,摔在了地上。疼的她痛呼了一声,惊得桑洛周身都是一个寒颤,当下便跑到沈羽近前蹲下身子将她扶了起来,又是心疼又是心焦的嗔了一句:“你这究竟是要如何!?”
沈羽是真的扯动了伤口,疼的瞬间冒了一头的汗,却拽住桑洛咧嘴一笑,语调清浅的说道:“洛儿,是生我气了?”
桑洛蹙着眉,却道:“我哪里敢生你的气,反正我生不生气,你心里,还是怪我。”
“我并非怪责洛儿。只是……”沈羽叹道:“只是离儿从未独自离开过泽阳,更未做过这样危险的事儿。我只怕我对她照顾不周,让陆将在天之灵都不能安息。”沈羽说着,又觉桑洛似是又要推开自己,慌忙又道:“只是我方才想得明白,洛儿所言没错,我们所有人,都该为一国百姓计,不该只顾着自己。”她拉了拉桑洛的手:“我知洛儿为国事操劳担忧,将所有的事儿安排的妥当,我此时更不该因着这样的事儿还惹你不开心。是我错了,你若真的生气,便罚我,只是……别留我一人在这里,可好?”
桑洛轻哼一声,面上却早已被担忧占满,别过头只道:“我却哪里敢罚你,你这样折腾,万一再又摔坏了腿……”
“万一又摔坏了,”沈羽笑道:“那日后可就变成了跛脚的少公了。”
“胡说!”桑洛拧着眉心不悦的将沈羽扶回床上躺着,气道:“我让医官来瞧瞧,你呆在这里,不许乱动。”说着便要起身去唤医官,却又被沈羽一拉拉入怀中,面上倒是极不情愿的被她搂着,却也并未挣扎。
“不须去寻医官。”沈羽紧紧将她揽在怀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有洛儿就行了。”
“花言巧语,”桑洛冷冷的吐出四个字,始终因着担心还是将语气软了下来:“我让疏儿去唤医官来看看,不然,我不安心。”
沈羽听了这话儿,心中那块大石才落了下来,松了口气,知道此时还需先将种种担忧搁下,轻声只道:“好,只要洛儿不再生气,怎样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