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之计
沈羽并非是个墨守成规不通事理的人, 她心中也明白陆离长大了, 有许多的事儿都有了自己的判断和看法, 早也再不是当年那个喜欢跟在她与陆将身后聒噪不休不懂事儿的小女孩儿了,更况如今, 在这般严峻的情形之下,她又忽的寻到了自己的身世,想来,她那一番心思, 更是繁杂难解。
可沈羽依然觉得心中不安。她能将这其中的事儿想的清楚,却又总有一种隐约的感觉——
她与陆离,似是越来越远了。
而越是这样想, 她越是心中焦虑。
可即便是这样的一番怅然心事,她亦不能再与桑洛言明。免得又惹了她家这心思细密的吾王不悦,让她在终日繁重的国事之中又平添几分醋意。是以她唯有老老实实的养伤, 安安分分地喝药。
如此, 便又过去了大半个月。
她已经可以一瘸一拐的慢行, 竟还算是胖了一些。
龙骨山的高墙已初见雏形, 而午子阳与陆离,却也一直无信传来。
穆及桅自筑墙那日起,便对桑洛这妙极了的计策赞不绝口。及至如今这龙骨山一脉数百里,数万兵士工匠日夜不休, 建起初架之后, 更是几乎一头扎在了这地方。一来监工, 二来防敌。
而中州大羿只那日之后, 似是已然放弃了西进的念头,或是担心舒余大军越山而来,便是设在龙骨山东侧的临营之中,都再空无一人。
穆及桅起初还带着兵士们试探着往前探了探,而这一来二去,果真没瞧见半个大羿军的影子,便是连个探子都未曾捉到过,于是便也稍稍安了心,一日日的坐在山侧,竟忽的成了个闲人。索性便帮着兵士与工匠们,运起了石头。
至于那半空的山,说来更是让人不由失笑。来此时,穆及桅领了王命率隐雪卫往山中去瞧,带齐了兵器家伙,只怕这空山之中还有蹊跷,入内之后却发现,这空山也只是个空山而已,没有人影,更无机关埋伏。唯有那山壁上悬着的无数粗大的铁链。
这铁链细的也有碗口一般粗,粗的,更如个成年男子的腰一般,加之这铁链钉的极高,想及那日龙遥所说的话儿,看来,那黑龙果真是被他们用这样的法子困在了山里。
而这空山,往北去,空余十五里,而往南,则终于这断口之处不过一二里。可见中州大羿确是想顺着龙骨山一路将这龙带入舒余,却不想,这龙,哪里会听他们的?终究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便是此时,皓月当空,风过庭院。
刚刚从祁山回返的穆及桅被桑洛留了在院中一同饮酒,他抹了抹嘴边儿的酒液,已然哈哈大笑。一双眼睛之中闪着兴奋的光,定在沈羽的面上,叽里呱啦的讲着这些日子自己瞧见的事儿。
这些事儿桑洛早已说了给沈羽听,可沈羽瞧着穆及桅开心,便也如同没听过一般,好奇的拖着下巴眨着眼睛一边听着一边笑,丝毫不打断她。
桑洛便也就这样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听着,也不开口戳破。今日逢了月中十五,空中圆月高挂,庭中清风袭来,战事过去月余,沈羽伤势好转,她心中也终于稍稍的安定了下来。
如今三人对月畅饮,这老少将领谈笑风生,她也乐得自在。
“偌大一座龙骨山,”穆及桅放下酒杯,朗声笑着:“这一群的痴儿傻汉偏要去挖它,挖来挖去,自食恶果,倒是送了咱们如此大的好处,好笑不好笑?”
“倒是个愚蠢至极的法子了,”沈羽笑着为穆及桅斟了一杯酒,径自拿了手边的茶杯抿了一口茶,又道:“眼下,高墙如何?可有大羿来扰?”
“若真有大羿来扰,穆公怕就不会坐在这儿了。”桑路哦淡笑着,满眼宠溺的为沈羽夹了一口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颇为享受的悠然说道:“倒是许久都不曾是这般围坐桌前,好好的说说话了。”
穆及桅听她此言,放下酒杯对着桑洛拱了拱手,满目赞赏的说道:“这一年过去,我舒余一改过往几年颓气,国纲有度军纪严明,昔日聪慧果决的公主,已成今日睥睨天下的吾王。日日操劳自不必说,尤在这几月中,更是殚精竭虑。臣每每想起,都觉当日所选追随吾王,是此生做的最对的事儿。若非这中州大羿的狗杂碎借蠢生事,我们畅饮院中,便更是自在快意。”他说着,又对着沈羽挤挤眼睛:“当日劝你不要离去,你却不听,如今想来,可觉后悔?待得此间事了,少公还是与咱们一同回返皇城,可好?”
沈羽看了看桑洛,笑道:“叔父所言甚是,我也盼着能快些养好身子,与叔父一同将此间的事儿处理妥帖,届时回返皇城,”她俏皮的看着桑洛,颇为乖顺宠溺的一笑:“我就向吾王求个闲散的差事,享享清福。”
桑洛笑着点了点沈羽的鼻尖儿,“眼下倒是会说些好听的话儿了。”她说着,又瞧着穆及桅,敛了面上笑意,举着酒杯悠然言道:“高墙筑起,旁的,也不能落下。既然他们给咱们留了这半空之山,索性便用起来。穆公,时语,以为如何?”
“洛儿之意,是要借这空山,做些事情?”沈羽沉吟半刻,旋即一笑,狡黠地眨了眨眼:“是暗道,还是埋伏?”
“莫不是让咱们也藏些兵士进去?”穆及桅笑道:“那倒是省了麻烦,连临营都不须建了。”
“都不是。”桑洛浅浅一笑:“我要请穆公,带隐雪卫与神工坊,继续挖下去。一路,挖到定国台。”
此言一出,沈羽与穆及桅皆是不明其意的微微一愣。
桑洛却道:“祁山一战,折损万人,可他中州也因着自己那歪心思,自讨苦吃。若如今黑龙真在中州,他们怕已陷入水深火热之中,根本无暇顾及此处,与咱们而言,便是他们将那龙骨山一脉拱手相送,”桑洛冷笑一声:“这般大礼,咱们又怎能不加以善用呢?在龙骨山中挖通山道,每个三十里,设一暗卡,做出入之用。这龙骨山,就成了高墙之后的第二道屏障,加之祁山一脉,中州再想进来,便是难上加难。”
“妙啊,”穆及桅抚掌大笑:“吾王安心,此事,臣明日便去办。”
沈羽却蹙眉沉思片刻,沉吟道:“可山总是山。有高有低,有松有硬,再往南走,还有祁水绕山而过,只怕这挖起来,要费些日子。况这许多年中,总有些地方的土石松动,若真要藏兵其中,只怕有些危险。”她轻声叨念,半晌,抬头看着桑洛:“莫不如,只空山,而不进人。”
“只空山而不进人?”穆及桅拧着眉头迷茫的咕哝了一声,“那……那何苦空山?”
桑洛会心一笑,“倒是个更好的法子。”她复又斟了一杯酒端起,对着穆及桅举了举:“穆公,此事便托付与你去办。三个月,或可能有些眉目。”
“吾王安心。”穆及桅当下言道:“臣加派人手,不需三月,两月便见初效。”
桑洛抿嘴一笑,“还是三月吧,三个月,许多的事儿,应都能瞧出眉目来了。”
穆及桅与沈羽皆听得出桑洛话中有话,似有不少的言外之意。而穆及桅却不问,只是拱手应着,又喝了不多时,便退而离去。留的沈羽与桑洛在桌边,在月下喝起了茶。
“洛儿不让我喝酒,却又自己喝,”沈羽瞧着桑洛那因着酒力而泛红的脸颊,弯着眉眼看着:“是不是喝得有些多了?”
“不多。”桑洛轻声笑道:“只喝了三四杯,今日开心。你伤还未好,不能喝。”
沈羽撇了撇嘴:“我的伤已然好的差不多啦,喝些酒亦无大碍。”她靠在桌边,拖着腮看着桑洛:“洛儿方才说的三个月,可是……在等龙遥那一处的消息?”
“不止是龙遥一处的消息,”桑洛沉下面色,“还有哥余阖的消息。”
她说起此事,沈羽才忽的又想起,哥余阖随着姬禾往大宛去了,眼下已过去一个多月了。应该已经到了,却不知,大宛如何。
“过去月余,哥余阖并未传信而来。”桑洛沉声言道:“大宛与泽阳相距太远,总有迟滞,但这许久没有信来,也不像他行事作风。”
“哥余兄功夫高强,神出鬼没,他若得到消息,但有机会,便会送出。大宛城中,没有一人能敌得过他。此事,我倒是不太担心。”沈羽只道:“而今我们广筑高墙,又要增派人手去挖山中兵道,泽阳之危,如今算是解了一二。但洛儿已然出来一月,国事繁重,也不止泽阳一件,洛儿还需尽早回返皇城才是。久了,我恐国中有事。”
桑洛被沈羽说的面色更沉,坐在沈羽身侧靠在她怀中,轻声只道:“我亦想过此事,但时语伤势未愈,战事安排还未尽妥帖,我实在不想这样离开泽阳。”
沈羽轻轻将她揽住,浅笑只道:“如今洛儿已将这些事儿交于穆公去办,又还有什么可担忧的呢。至于我……”她抿了抿嘴,面上笑意更浓:“嗯……若吾王不弃,便带了时语回去,可好?”
桑洛身子微微一僵,当下坐正了认真地瞧着沈羽,目中带了些许的不确定,便是说话都显了迟疑:“时语……愿与我回去?你……你放得下……”
“经此一役,我想明白了许多的事儿。他日若中州大羿再兴兵而来,我自然披甲出征责无旁贷,但眼下……”她满目深情地看着桑洛:“我只想与洛儿好好的一起待着,去哪里都行。”
“你……你不怕国中那些老臣……”
“洛儿不怕,我为何要怕?”沈羽眸子中满是笑意:“难道吾王,不打算带我回去了?”她说着,故意怅然的叹了一声:“哎……原来吾王还是不想……”
她话未说完,桑洛却忽的抬头凑近了,竟用柔情一吻将她的后半句玩笑话堵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