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为难何所依
若自本心而论, 哥余阖并不想随沈羽前往, 自然也不想让她去。但他二人此时却已然从二道门东北边一处并无人住的殿顶上纵身越上了高墙。
哥余阖老大的不乐意, 沈羽心中明了。但她却笃定哥余阖定会应下这本与他毫无关系的事儿。不是因着他是个爱凑热闹的人,哥余阖并不似他口中所言那般的爱瞧热闹, 虽然表面上瞧起来一副事不关己又浪荡不羁的样子,心底之中却绝是个忠勇仁义的热血男儿。或许他心中最不明了的便是这般的情势之下,去寻桑洛。还有何意义?
冰凉的雨水早已湿透衣衫,暗黑的夜中, 在这高墙之上放眼望去,雨幕中这巍峨广阔的皇城,威严之外,透着无尽的杀机。
有何意义?
沈羽快步走着,巧妙的避开了巡守的皇城卫, 沿着三道门东边先往北去, 桑洛的风华殿,就在东北一方。
哥余阖或许不知,但她心中却知。
她所知道的,比起她说出来的更多,情愫也更加复杂。
临城之中她不让自己跟进去, 命人将所有辰月叛逆逐一斩杀不留活口。自那时起, 她便知道桑洛比起她之所见,更聪明, 更有铁血手段;自定国台返王都之时, 过临城而蓝盛不辞而别不知所踪, 回返之后,更不曾听到关于那媚姬的只言片语,似是根本不存在这人一般。她便猜测,桑洛暗地之中,命蓝盛去处置了此事。而究竟是如何处置的,她不知道,她也不敢问,也不敢去细想。
当日穆及桅直言媚姬已有身孕,而那日在临城城头,桑洛当着诸公只道这事儿不过是媚姬用来迷惑伏亦的幌子。或许从那时起,桑洛心中早有打算。
是一个怎样的打算?
国祭之后,桑洛已是新王。回返皇城,大典之后,更要受万民叩拜诸公臣服。媚姬腹中孩子,是伏亦血脉,若是儿郎,日后,就该承继王位。势必要威胁桑洛王权。可沈羽却不信桑洛会将媚姬赶尽杀绝,若真如此,更不须让蓝盛前去,经久不归,但她每每想及临城之中那些辰月鬼使的尸身,又觉得……犹疑不定。
但不论是杀是留,桑洛都从未对自己提起此事。
这一路走来,桑洛有太多的事儿不曾对自己说。她将所有的事压在了心里,如同以往那般,将自己护在身后。桑洛聪慧过人,运筹帷幄,有纵横阖闾之能,可这纵横天下的王霸之气中,蕴藏着多少杀机,要掺杂进去多少人的鲜血,沈羽知道,明白,这本不该是桑洛应该去面对的事,也不该将所有的事儿一力担起。
然事已至此,她二人,皆退无可退,避无可避。
沈羽满身湿透,大雨噼啪的打了满身满面,几乎让人瞧不清前面的路。
她是泽阳族人,亦是沙场之中冲锋在前的将军。她是女子,可气概英勇绝不输这国中任何男儿。她心中亦有报国之情,有杀敌之勇,她可为了桑洛,去官卸甲守在三道门中,自然更可为了桑洛,抛却一己私情,面对所有危机。
她心中反复的想着,与哥余阖一路无话。却又因着想的太细而险些忘了路。及至风华殿外,还闷着头往前走。哥余阖眼疾手快的将她胳膊一拉,带着她隐在角落之中,正见一队皇城卫巡守而过。那金甲摩擦发出的声音在雨中显得闷了一些,而沈羽绝不该听不到。
哥余阖低叹:“你心神恍惚,确定要进去?”
沈羽定了定神,将面上雨水擦了擦,笑道:“多谢兄长。不然,我就要被擒了。”
“你可知道她居所何处?”哥余阖甩了甩头,眼神凌厉地盯着风华殿的外墙,“这里面侍从众多,若不知道,怕就麻烦些。”他说着,却又顿了顿,兀自言道:“哦,我却忘了,我们的沈小少公与女帝关系亲密,自然知道。”
沈羽抬头看了看:“内中巡守的皇城卫交替繁密,寻不到空子。你我纵起轻功,从上头过去,眼下雨势又大,闷雷声声,他们该是听不到。”
“从房顶上过去,倒也像我的路子。”哥余阖扯起嘴角笑道:“只是可怜了你,分明可以光明正大的从正门被人迎进去,如今为了见心上人,要与我这浪荡子一般,走一走歪门邪道。”
沈羽苦笑,低声喃喃自语:“这般事儿,做了也不是头一遭了。”
哥余阖挑了挑眉,还未及问,沈羽却率先跳到高墙一侧,纵身而上。
沈羽知道桑洛素来不喜人围着,是以她的居所内中并无侍卫,二人只需绕过殿中她居所之处外围的皇城卫,入了内院之中,便可畅行无阻。然二人在这深夜雨中寻到她殿中居所,绕过持戈挺立的皇城卫纵入内中,却依旧未能进去。
门外果然唯有疏儿一人在台阶下的院子中,静静地守着,来来回回的撑着伞在四周看看。黑暗之中,也唯有这一处,窗子内忽晃着柔和的灯烛之光。
有人捷足先登,率先而来。
沈羽皱了皱眉,心中隐约腾起一股怪异之感。身边的哥余阖却低声淡笑:“我猜,定是国巫那老头子。”他说着,站直了身子,“这样也好,你也进去,咱们面对面的,在你疼昏过去之前,先把想说的想问的都说个明白。”说着便要走,却被沈羽一拉,站定步子歪着头不解地看着她。但见沈羽低着头,道了一句:“先别进去。”
哥余阖怪道:“怎的?你不会现下就不舒服了吧?”
沈羽确觉得心口隐隐微痛,却又摇头,低声言道:“我想,先听听国巫说些什么。”
哥余阖沉吟片刻:“你之所言所行,让我心中觉得,你对女帝,并不全信。”他说着一笑:“你如此做,怕是女帝知道了,要伤心了。”
沈羽沉默不语,带着哥余阖绕到侧边窗下,靠在墙边,重重的呼了口气。哥余阖抬起湿漉漉的手,将那窗子小心翼翼地戳破了一个小洞,前倾着身子往里面瞧了瞧,喉咙之中哼哼两声,极低的声音道了一句:“果然是这老头子。”
沈羽从未偷听过谁与别人说话,更况眼下在房中的,是桑洛。她蹙着眉,身子紧紧地贴在冰凉的墙上,只觉得一颗心跳的极快。她并未听清哥余阖那极低的话语为何,只是觉得胸口的疼痛愈发强烈。却在此时,听得房中桑洛极压抑的一声闷吼:“你在威胁我?”
沈羽的身子因着这一声低吼都抖了抖,不自主的抬手捂住了胸口。
她从未听到过桑洛如此生气的声音。她扶着墙壁,侧过身子,靠在了哥余阖身边,哥余阖往后退了退,将那小洞让了出来,径自抱着胳膊靠在一边,面容上是瞧不明白的沉静。
姬禾跪在地上,因着桑洛的这一句话便低下头伏下身子。口中却道:“臣之所言,句句肺腑,并非要威胁女帝!孤王之命,加之焚火之气,可毁一国根基。蓝公此举,是为女帝计,为一国计,与我而言,他此举,亦是为沈公计。”
“为一国计,为沈公计?”桑洛冷笑,目光凌厉如刀,周身都微微发着抖:“姬禾,我敬你是几朝老臣,星轨国巫,对你礼敬有加,你借天命之说,让我不要将她诏入三道门。如今我一退再退,作罢了让她卸甲去官的念头,就是因着你所谓孤王之命,却不想蓝多角纵蛊害她,散播她为女子之事,意图将她逐出皇城。姬禾,你与蓝盛交好,此一举,是不是你们早就谋划好了,要来拆散我们?”
“吾王明鉴!”姬禾直起身子抬头看着桑洛,苍老的面上因着激动微微抽搐着,灰败的胡子颤着:“老臣与蓝盛确实交好,过往之事,吾王早知。若我真与他谋划,何苦还要将这一层关系告知吾王?蓝多角所为确实该罚,便是我,都不曾想到他会如此。可他之所言,也绝非儿戏。沈羽确瞧见了天元大祭,此言非虚。而吾王历经种种,苦不堪言,若非因着你身上王气极盛,又如何能一再转危为安?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吾王难道真不觉得,蓝多角此举,正是应了我与你说的孤王之命吗?她沈羽若非留在吾王身边,旁人又怎会如此针对?”
“放肆!”桑洛开口打断了姬禾所言,只说了这两个字便咳嗽起来,便是步子都站立不稳,踉跄两步扶住了桌边:“姬禾,你如此说,就不怕我把你与蓝多角挂在沙子地中?你是坐定了主意,我不敢如此?我不会如我父王一般冷酷无情?”
“并非,”姬禾淡淡一笑,叹声只道:“我知吾王,与当年先大兴帝像极了。可我既为国巫,便有替天承命之责,若我不说,便是我之大错。吾王,你之王气太盛,她留在此,会害了她。让她离开皇城,回返泽阳,你大可让她继续承继公位,为你开疆拓土,不仅可保她一生安宁,亦可保舒余国泰民安。吾王,三思!”
“我不会让她替我开疆拓土,我亦不会让她替我铲除异己!”桑洛急促的喘息着,额头上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我说过,若不能让她守在身边,这一国之王,我也不稀罕。”
“吾王自可不为吾王!”姬禾直视桑洛,言语之间丝毫不见怯懦:“我亦有所言,吾王可不做这王,与她远走高飞。留的舒余一国,为中州大羿,为南岳小国瓜分殆尽,让一国万民,受尽战乱之苦。吾王若打定主意,弃百姓于不顾,老臣与蓝多角,亦可将那长别蛊的母蛊藏匿,继而自尽,让母蛊长埋地下,只等沈羽毒发!”
桑洛那凌厉的目光瞬而变得阴鹜至极,她抖着手扶着桌边,缓缓坐下身子,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许久,轻声开口,却不似是在同姬禾说,更像是自言自语:“自我见到时语,便在心中定了主意,此生,非她不可。不论她是男是女,是泽阳之公,还是布衣平民,都不会变。我生在皇族,我是轩野族人,我之一生,便要与舒余一国密不可分,又要受舒余一国的桎梏。我为国家计,被我父王逐出皇城,流落昆边,生不如死,我与沈羽远逃南疆,又是为了舒余一国,遭遇种种不堪。我父兄皆要害我,唯有她一心对我,不论我作何抉择,都从不言退。我要逃,她陪我逃,我要反,她陪我反,我要称王,她愿为我去官卸甲。我不信天命,我只信我亲眼所见之事。”她说着,紧紧地闭上双目,双手死死的握着拳头:“姬禾,你来说,这样一人,你让我如何将她逐出皇城,与我相隔千里,这样一个人,你让我如何能再为了王位,再不能见?”
“争王不易,为王,更难。”姬禾面容沉重,叹道:“我知此举,与吾王而言,抉择艰难。可沈羽离去,不仅可解了如今诸公群臣心中不满,还可远离是非,留在泽阳护卫四泽,更可解了长别之蛊,性命无碍。若沈羽不走,吾王刚登大位,诸事待定,有多少的事儿,多少的麻烦,多少的非议?你自可抛却王位,与她离去。可这至高之位,坐上去容易,有朝一日走了下来,且不说王位谁继,旁的人,那些心思叵测的人,真的能放过你们么?唯有身在高位,才能护得你二人安宁。”
“我只再问你一次,”桑洛面色苍白,声音沙哑:“你与蓝多角,是否打定了主意,若我不让沈羽离开,你们便会永藏那母蛊。便是死,也不改。”
姬禾凝着面色,沉默不语。权当作答。
桑洛咳嗽数声,冷声一笑,虚着声音叹了口气:“既如此,那我唯有杀你二人,掘地三尺寻到母蛊。”
姬禾也是微笑:“若吾王要杀我二人,我二人又怎敢不从?我与蓝多角可死,只是日后,吾王不要后悔。”
“悔?”桑洛淡淡开口:“我之所为,从未言悔。你且放心,你二人死后,我亦不会登王,我会寻到那母蛊,之后便与她一同离去,此后山高水远,便是为人所害,亦绝无怨言。”
“这是何苦。”姬禾摇头慨叹。
“若论生死,我与她都不是贪生之人。你让我们生离,不若让我们共死。大不了,闹个鱼死网破。我有何惧?”桑洛目光坚定,低着头直视着姬禾:“我说过,我要让她守着我,我可不要这王位,亦可抛去万民。我只要沈羽。”
姬禾不再说话,只是目光不解的看着桑洛,他洞悉世事,唯有此时,他看不透桑洛。他瞧不明白桑洛为何便是鱼死网破,也不愿让沈羽离去。
或许,桑洛只是太过憎恨被人威胁。
姬禾瞧不明白,沈羽却听得真切。
她此时胸口剧痛,便是目光之中桑洛的背影都变得模糊起来,她却咬牙忍着,压着逐渐粗重的呼吸,仔仔细细得听着,看着,想着。
尤在听到桑洛那一句:“我只要沈羽。”之时,胸口几要被撕裂一般的剧痛让她压不住的在喉咙之中闷哼了一声。
幸而哥余阖将她扶住,才不至于跌倒。可她却依旧忍着阵阵晕眩,靠在窗边看着,听着。然桑洛与姬禾却经久沉默,各自不言。
许久,桑洛低声一叹,站起身子,竟双膝一弯对着姬禾跪落下来。
“我知国巫与蓝公为国计深远,若杀直臣,我与国不忠;我为救沈羽,自然可妥协,大典之后让她离开皇城,我也信得蓝多角会为她除了长别蛊。可之后,我定会杀了蓝多角,若如此,我与人不义。不忠不义之举,我可做,却不能做。”桑洛沉声低叹:“是以,我不杀你,为今之法,我唯有不再做这王。”
姬禾被桑洛此举惊得瞪着眼睛发了呆,口中只道:“只是生离开并非死别,吾王又何苦……”
“洛儿与她受尽了分别,纵在生死面前,都不曾分开。此时,因着天命人为,说着什么为了一国百姓,为了她沈羽性命的话儿,就让她如此不明不白的被人构陷,被我逐出皇城,我做不到。”桑洛微微摇头,“你们以沈羽性命相要,不顾生死要我守住这一国江山,我受不住如此沉重的责任,我亦是个只顾着一己私情的女子。媚姬有孕,此时就在昆边,由蓝盛守着。待得她诞下婴孩,不论男女,皆是我轩野血脉。日后,便由他来做这舒余之王。”
姬禾双眉紧蹙,许久,重重叹息:“吾王,是非要沈羽留在皇城不可?真的要逆天而为。”
“天命究竟为何,我不知。国巫,也未必全知。”桑洛坚毅的看着姬禾:“我退无可退,毫无办法。你说孤王之命,唯有我不做这王,才不会伤了她,又说她身上焚火之气,唯有我不是王,才能与我一起,如今,唯有这一条路可走。”她说着,对着姬禾深深叩首,口中只道:“我走之后,国巫可接回媚姬,辅佐新王。万望国巫与蓝公,此生护舒余周全。”
姬禾惊得当下俯首磕头,还未言语,窗外却忽的几声响动,窗棱咔咔响了两声,二人皆是一惊。桑洛慌得还未站起,便听得大雨声中一声闷哼。
沈羽再也撑不住周身疼痛,便是咬紧牙关,都有鲜血从唇角溢出,更瞧见桑洛竟跪下身子口中直言不再登王,心中疼的厉害,再也站立不住,一口鲜血喷在了那雪白的窗纸上,身子再没了半点儿力气,却依旧咬牙低声对着哥余阖说道:“带我走。”
哥余阖也听得心中纠结,当下将沈羽一背纵身便走。
桑洛踉跄着步子到了窗边,便被那一窗的血迹灼了眼扎了心,面色瞬间惨白,双唇抖着低声自语:“她来了……她来过了……”她说着,再顾不得姬禾,转身便跌跌撞撞的推门而出,冲入雨幕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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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快乐……
快乐的五一从心力交瘁的一章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