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旋
“原本不该与你说这些的,可我想着你在我身边这么久,若连一句实话也听不得,岂不亏哉?”杨青山知道世情险恶切忌坦诚,可他明白如果对眼前这赤诚的青年也步步为营,实在是负了他。见何立没说话,杨青山苦笑着走到了桌子跟前,轻车熟路地冲起茶来,茶叶起起伏伏,在他眼中与秋日里簌簌而落的梧桐叶重合在一起:“你若觉得烦了厌了,不想再与我这个反贼同流合污,走也罢,正好我也清净。”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能走到哪去?”何立忽而笑了:“原来如此。”
“什么?”杨青山问。
“从前我以为是我愚钝,这才处处行差踏错,总惹得您不待见。”何立笑道:“到底是沾了旁人的光。”
杨青山忽而笑得很轻松:“这叫什么话。”他给何立倒了一杯茶:“来了这么久,想必是口渴了。”
何立接过茶杯,低头望着茶水。他想,之前那个学生做了和齐星楠相同的事,甚至连与他相像的自己都被那人无端排斥,所以他们到底是做了什么事呢?思来想去,何立觉得很可能是那学生当初曾有过和他一样的心思,又向杨青山表白了心迹,这才惹得杨青山不待见。
以往种种顷刻间浮上心头:何立记得杨青山不止一次与自己说过,若自己是个女孩或是有个姐妹,他定会娶做妻子。醍醐灌顶,他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齐星楠所说确有道理:人人道北安侯光风霁月,想来他杨青山断然看不上这上不得台面的断袖分桃之举,更何况对方还是自己的亲学生。
果真是当局者迷。
何立死死攥着茶杯,指节因为过分用力而有些发白。他望见杯中的茶水竟起了皱,回过神来才发觉原来是自己正扑簌簌地掉着眼泪。
“这是怎么了?”杨青山赶忙递给他一块方巾,笑着打趣道:“大姑娘,你怎么又哭了?难不成是相不中这茶水觉得委屈?”他从何立手里把茶杯拿过来:“不喜欢就别喝呀,谁也没逼着你喝。”
何立擦了把脸,稳了稳心神,沉声问道:“你是我什么人啊?”
杨青山揉了揉他的头发:“你方才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除却老师,我大抵还能算你半个父亲。”
何立点了点头,长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了。”
“到底怎么了?看你这委屈样儿。”何立面上委屈,杨青山心里也不好受,奈何这人向来不是个嘴上留情面的,非得再调侃几句:“大姑娘,哪天得空了记得给你自个儿绣块儿花手绢,省得哭的时候还得问别人要帕子。”
“谁跟你要帕子了!”何立猛地把杨青山递给他的方巾扔了回去:“谁稀罕啊?”
“不稀罕算了,谁要你的稀罕。”杨青山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他弯腰把方巾捡起来,冲何立胸口轻轻打了一拳:“小子,你就是这样尊师重道的吗?谁教你的?”
何立竭力忍者眼泪,冲杨青山作揖:“杨老师,都是学生的不是,望您海涵。”
杨青山皱起眉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人,他不得不承认,虽说何立眼泪确实多了些,可一旦正经起来,从容恬淡气一出,哪怕此时是装出来的,却还是能让人心悦诚服地感叹一句:真不愧是富贵人家好生教养出来的公子。
何立没等杨青山回应便想跑:他实在是太狼狈了,这两年心思辗转,他一直想寻个机会把所思所想皆摆上台面,没成想如今竟是这般结果。可杨青山动作麻利,一伸胳膊便从身后圈住了他,把他扔到了床上。
杨青山出去望了一眼,见嫣嫣那丫头睡得正香,便回到了自己屋里,从里面把门锁上。他凑到何立身边,声音压得极低:“老实交代,为什么?”
何立没答话,只摇了摇头。
“何大少爷我告诉你,转过年来你就要及冠了,你必得做个男人。”杨青山一字一顿地说:“隐忍,筹谋,谨慎。这都是一个男人必备的品德。更何况你身上还有何家的担子,你可知道你父亲在上海是如何苦苦支撑?”杨青山叹了口气,背过身去不再看他:“你今日所为实在不是个男人该做的,回去好好反省吧。”
“杨老师,您说得对,可您知不知道我究竟为何会在您面前频频失态?”何立忽而出奇的冷静,他缓声说道:“老师,今日之话您听过便忘了吧,权当我没说,从今往后就算您对我像对星楠那般厌恶我也认了。”
杨青山本能地想阻止何立:对方怎么想的他一清二楚,可他从没想过要捅破这层窗户纸。他还没想好该如何收场,如何保全这人,保全何家,他断然不能冒这个险。
何立却不知道杨青山心里的忖度算计,毕竟已经到了这一步,他也不想再隐瞒下去。他常年辗转于江宁府何家的深宅大院与学校之间,虽说对勾心斗角见怪不怪,可年轻人终究是个真性情的,还未彻底沾染上权谋之地口是心非的脾性,在家时还算得上进退有度,可如今生平头一次面对如此缱绻心思,关心则乱,重重心意更是如日初升,光芒万丈,灼得他炽热生疼:“这话我憋在心里时间也不算短,每每想到便觉得别扭得很。我不知道是对还是错,也不知道是不是不合适,可如果再不说,我怕您会觉得我是个窝囊废,那便得不偿失了。”
“杨老师,我喜欢你,我知道您接受我的可能不大,可我还是想问一句,您能跟我在一块儿吗?”
“你总说你是个反贼,不让我与你亲近。当年情状如何我并不知晓,曾经我也信了你的话,以为你当真是一时糊涂。可如今我知道了,您是一心想让大兴富国强兵的。如此心意,天地可鉴,我又怎会看不出呢?”
“杨老师,”何立忽而站起身来,用力抱住了愣在原地的杨青山,凑在他耳边说:“不管是从前、现在还是往后,我不允许有任何人欺负你。”
“胡闹!混账东西。”杨青山气得骂了他一句,而后一记响亮的耳光便甩到了何立脸上。何立没想到杨青山会打他,再加上对方铆足了力气,于是他连连后退,直接摔倒在地。
“杨老师。”何立捂着脸,意识有些恍惚。他坐在地上,神情涣散:“你是不是觉得和一个男的在一起是件很丢脸的事,损了你北安侯的名声?还是您觉得和学生在一块儿有损师德?”
杨青山皱起了眉:“这话都是谁跟你说的?”
“没有谁。”何立委屈得很,但也刻意瞒下了齐星楠与他说的那些话:“杨老师你忘了吗?当年夏帅和崔帅位高权重封侯拜相,也不见得因为这些事损了声誉。”
“你们都误会我了。”这怎么能算一回事。杨青山心里乱得很,他俯身贴近何立,沉声说道:“何立,我今天认真与你说,你千万不要管我,你该干什么就去干,结婚生子,传宗接代,孝敬父母,你不要让我介入你的生活。我给不了任何人安稳,谁跟我在一起都得过朝不保夕的日子,我不能耽误你。更何况,”杨青山顿了顿:“我还有更重要的事。”
“什么事能这样重要?”何立望着他:“能重要到让你放弃自己的幸福吗?”
“何立你不懂,”杨青山摇了摇头:“你不知道当年有多少人流血牺牲,嫣嫣的亲生父亲就是在那时葬身大火,要不是他们我活不下来的。而我之所以活到现在,为的就是完成我们未竟的事业。我的命不是我的,是他们的,我没有选择的资格。”
何立愣住了:果真如此,当年的事绝不止谋反这么简单。
他知道杨青山不愿提及,但他又难死心,于是追问道:“杨老师,是不是您到现在都还厌恶我?如果是这样,你坦白告诉我,我绝不纠缠你。”
杨青山望着何立一本正经的模样,忽而笑出了声:“何立啊,世上的事哪有一句喜欢或不喜欢就能有定论的?”他唤着那人的名字:“何立。”
“什么?”何立问。
“你是江宁何家的人,”杨青山说:“不得任性。”
何立不知道他是如何走回住处睡下的,竟连晚上齐星楠回来他也无知无觉。他决心不再想那人的事,于是便如往常一般上课读书,齐星楠追问他也只是搪塞过去。他不断给江宁府写信,把杨青山说的与他在京城听到的种种全都写在信里,他知道这不过是杯水车薪,可他依旧这般做着。年关将至时他独自一人回了江宁府,却发觉何家的光景已然大不如前。
他的生辰在三月,何学义趁着年关提前为他办了冠礼。何立从前无数次想过自己的冠礼会是什么样子,可他从没想过会是这般:何夫人从头哭到尾,何学义面色憔悴却仍冲他勉强地笑着,安永怀一众亦如是。
宏光九年夏,何学义在上海的厂子终是被迫贱卖,亏损一千万两银子,家资去半。此次华洋商战,何家落魄败北而归。
杨青山早早就得了消息,他心里念着何立,想着就算自己帮不上什么忙多少也能宽慰那人几句。因着之前的尴尬,两人已大半年未见了,杨青山特意托了一个一年级的学生去找他,约他到自己的住处来。
这天傍晚杨青山带嫣嫣去吃饭,回来时何立已经在杨青山门口的地上坐着了。杨青山细细打量着他,发觉他实在憔悴了不少,一向整洁的人脸上竟也冒出了胡茬。
杨青山把嫣嫣打发进屋,转而踢了踢何立的腿,竭力忍着心疼做出一副轻松的模样:“怎么在这儿坐着?”
何立抬头望着他,并未说话。
“许久不见,不认识了吗?”杨青山打趣道:“先起来吧,有什么话咱们进屋再说。”
何立摇了摇头:“杨老师,有位学弟说您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见他如此,杨青山也不顾及地上脏,直接坐在了何立身边:“没什么。”
“老师是担心我吗?”何立冲他笑了笑:“大可不必。”
杨青山没再说话,只陪在他身边,看着夕阳渐渐沉没,明月初升。
“杨老师,你相信因果吗?”何立忽然低声问。
“怎么突然这么问?”杨青山应道。
“从小我娘就告诉我,人在做天在看,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如果做了坏事,就算不报偿到自己身上,也会祸及子孙。”何立抬头望着漫天的繁星:“可我觉得我爹没做过什么坏事,他修善堂建粥厂斗洋人,做的都是救国救民的义举,为何我们何家会有今天?”
虽然这么问,何立心里倒是明白得很,这几年的起起伏伏告诉了他一个道理:在如今这世道,但凡位高权重者,鲜有清廉正直之士。成者王败者寇,比的就是谁更心狠手辣,良善之人断然不能有何学义当初的地位与财富。
可他心有不甘,这个刚及冠的青年人心里还存着些许幻念,他希望自己崇敬之人亲近之友皆是正直之士,哪怕一入名利局,是非难清论。
杨青山拍了拍身边这人的脊背,他发觉这孩子竟然又瘦了些许,如今更显单薄。他心疼得紧,沉默良久才应道:“何立,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你说得清吗?”
何立摇了摇头:“自然是说不清的。”可说不清的岂止是善恶呢?人心百转千回,于此之善亦是于彼之恶,为善为恶之间,又有多少沽名钓誉中饱私囊之徒。说到底利益往来,利同则合,那陆中堂与郑大人便是最好的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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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汉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