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恩
“可是杨老师,”何立忽而侧过脸去望向杨青山:“你不觉得你这样做很过分吗?”
“为何?”杨青山觉得莫名其妙。
何立望了杨青山好一会儿,他几乎就要忍不住地伸出手来轻触那人舒朗的眉目,可他并没有。良久,他叹了口气:“因为我好不容易才决心要放下你。”
杨青山一愣,几乎是脱口而出:“好事。”
“那你还找我过来。”何立苦笑了一下:“为的是哪般呢?”
杨青山忽而觉得阵阵揪心难受,他想了好一会儿,才轻声应道:“我心疼你。”言语间却底气全无。
何立冷哼一声:“你与我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确实没用,”杨青山垂下眼:“那不如说些有用的。”他沉下声音:“何家遭此变故,你心里当真清楚是怎么回事吗?”
何立点了点头:“杨老师百般提点,岂有不知之理?”他叹了口气:“我爹在上海赔进去不少银子,如今看各地官员这样子,也没有要放过我们的意思。郑大人有心无力,我们也只能靠自己。”
“那你有何打算?”杨青山望向他。
“你又何必为我费心呢?”何立摇了摇头,以彼之道还治彼身:“你有你更重要的事,何苦还平白为我筹谋?”
杨青山知道何立还在怪他,于是伸手揉了揉那人的头发。夜色深沉,冷月清辉与暖黄的灯光交织着,映得何立的脸色一派晦暗不明。夏夜蝉鸣中,杨青山忽而产生了一种的奇异的感觉,这是他先前从未曾有过的,却与那天他跟何立一同走在水房外时的心绪有些相似:他觉得外物纷扰难辨,却莫名在此戛然而止,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眼前这个青年先前明明总喜欢缠着他给他添乱,可好像只要这人在这里,万般山重水复皆可柳暗花明,好似在浮世尘埃之下为他撕开了一道口子,于是天光透进来,丝丝纤尘不染。
于是须臾之间,杨青山做了一个决定,这让他沉浮半生的心第一次尝到了安定的滋味。他斩钉截铁地说:“跟我走,我能帮你。”一言既出,在无比安宁的夜幕里,竟也有了西楚霸王破釜沉舟之势。
“不必了。”何立站起身来想回去,他不敢看杨青山,于是垂着眼睑作揖:“杨老师惦记我,我自然记得您的好,只是往后你我还是不要再来往了。”
“你自己气我也就罢了,可你不能不为你们何家考虑。”杨青山望着他:“你难道不想帮你爹分忧吗?”
何立忽然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杨青山几句话字字锥心,皆钉在他的软肋上,让他再也没了离开的理由。于是少年意气终究难抵家运前程,他无比艰难地开口问道:“你如何能帮我?”
杨青山缓声道:“我如今的势力大多在野,一时间的确帮不上你什么,可是我知道一个人,他必定能帮。”
“可他为何要帮我?”何立问道。
“跟我过来,你便能知道为何了。”说着杨青山便站起身来,抓着何立的胳膊在夜色中往办公楼走去。
“你带我来这儿做什么?”走到楼下,何立挣开了杨青山:“你要找的人究竟是谁?”
杨青山没有回答他,却没来由地忽而问道:“你都已经及冠了,可我还不知道你爹给你取了什么字。”
“子恒。”何立虽不知他何意,却仍老老实实地回了话。
“子恒?”杨青山笑了,他眯起眼来:“风雷恒,君子以立不易方。是这个意思吧?”
何意一愣:“我也不知道。”他这才发觉近些日子实在忙碌,心绪烦乱间,当初竟连给自己取字的寓意都未曾问过。
杨青山点了点头:“大抵就是这般意思。”他笑着说道:“雷震为动,此乃向外,风巽为入,此为内向。风雷是益卦,一外一内各守本分,你爹是想让你做君子,效风雷以立不易之方。”
何立觉得奇怪:“你当年读的也是新式学堂,后来还去西洋待了许久,为何会熟知这些?”
杨青山摇了摇头:“再怎么说我当年也是小侯爷,大兴的经史子集哪有不学的道理?”他笑着望向何立:“子恒,你信我吗?”
信你?你的底细我半分都不知道,心思又这般扑朔迷离,要我如何能信你?何立对杨青山忽然唤他的字这般突如其来的亲昵并不受用,于是上下打量着他,坦诚地摇了摇头。
杨青山却依旧笑着:“信也好,不信也罢,来都来了,不上去瞧瞧?”他拽住何立的胳膊,轻声恳求:“走吧。”
何立跟着杨青山上了楼,一直走到杨青山办公室门前。杨青山放开了他,伸手敲了敲门,只听得里面立刻有一回应:“进来。”
里屋那人声音低沉,却让人觉得莫名熟悉。何立被杨青山拽进了里间,他正想着那人是谁,却望见了正坐在桌边读书的李清河。
“何立?”李清河无比讶异地放下了书,他望向杨青山:“你怎么把他给带来了?还嫌西太后找你的麻烦少吗?”他赶紧把里外的屋门都门关上,沉声说道:“这孩子不知轻重也就罢了,难道你心里也没数吗?陆中堂是西太后跟前的红人,江宁何家又是依附着郑大人起家,你啊。”他指着杨青山,十分恨铁不成钢:“让我说你什么好。”
“老师,”杨青山望着他:“从前是我不懂事,这才顶撞您,这两年我也反思过许多。我一直欠个跟您道歉的契机,如今一并说了吧。”他忽而在李清河面前跪下了:“不止是道歉,我还得跟您道声谢。”
何立吓了一跳:他从没见过这样的杨青山。于是他也赶忙跟着那人跪在了李清河面前。
“如您所言,这些年我与何立的交集并不算少,除了两年多前那一次,倒也没见西太后寻过我不是。”杨青山继续说着:“学生心中有数,正是您和齐星楠那孩子在西太后面前替学生百般开脱辩解。”
“什么?”何立愣住了。
见何立这般反应,李清河十分无奈地望向杨青山:“你怎么什么都不跟他说呢?”
“到底怎么了?”何立向杨青山发问:“这些年你们究竟做了什么?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杨老师是怕连累你,宁愿什么都不让你知道。”没等杨青山说话,李清河便抢先一步:“明渊啊,你可真是糊涂。你小心翼翼地怕连累他,可你想没想过,他们何家有朝一日会连累了你啊。”说罢,他又望向何立:“看你这模样,还什么都不知道呢吧?”
何立摇了摇头:“学生愚钝,确实一无所知。”
李清河摇了摇头:“孩子,你杨老师这些年过的哪里是人过的日子?说来我也当真佩服他,当年北安侯一朝落难贬为庶民,仕途再无希望,在牢狱里被折腾得掉了大半条命,好不容易出来了,又处处危机四伏。”他望向杨青山:“既有活到如今的心性,又为何偏要做个糊涂痴人?”
“当年的事不是三两句便能说清的,多说无益。”杨青山应道:“老师,学生今日来,是为了何家。”
“你还要为了他?”李清河气极了:“明渊,看来我这一番话又是白费口舌。”
“杨老师,”何立转向杨青山:“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齐星楠又是怎么回事?若是不与我说清楚,您的恩惠我是万万不能再受了。”
何立心里一直清楚得很,杨青山定是有事瞒着他的,可他从没想过这人这些年竟过得这般艰难。他觉得心疼得紧,可又十足十地怨恨:他怨杨青山什么都不与他说,怨他只心心念念帮自己排忧解难,却从没想过把他身上的忧愁烦恼与自己分担。
“今日我带你过来,便已经有了不再瞒你的意思。”杨青山沉声道:“我一直觉得为人理当坦荡,欺瞒是最没意思的事情,三年了,我也厌倦了。既然你想知道,我也不妨与你说说。”
多年教书育人的日子早已让杨青山成为了一个真正的夫子,他略过了自己当年在牢狱里受的酷刑,甚至对在无数次梦魇中折磨自己的那场大火也轻描淡写地只说了几句。他对何立讲的大多是他游学多年所见所得与他力图改革的政见:大兴闭关锁国多年早已被洋人远远落在了后面,洋务之法不过是治标不治本,唯有变革政体,方能得清明太平。
李清河在一旁不住地叹气,何立却愣住了:他没想到原来这便是杨青山心心念念中更重要的事,也没想到原来这就是齐星楠与杨青山致歉的缘由。他心知北安侯当年被贬为庶人绝不仅仅是受人教唆蓄意谋反这么简单,但压根没想过杨青山心里想的竟是这般离经叛道之举。
“杨老师,”何立喃喃唤道:“我……”
“你什么你?”李清河叹了口气:他知道杨青山不是个会喊疼的,却没想到这人对自己受过的罪竟也能说得这般轻松:“明渊,你这又是何苦呢?”
“老师,学生今日前来,实在有要事相求,否则也不至于扰了老师安宁。”杨青山俯身道:“华洋商战江宁何家落败,如今举步维艰,学生近来听了些风声,说是各地官员见何家如今这般情状,竞相从钱庄往外提银子,如今竟有了群起敲诈勒索之势。”他顿了顿,接着说道:“学生特恳求您施恩于何家。”
何立清楚地记着从初次相遇那时起,杨青山一直是个傲气的,无论何时腰杆一直挺得笔直宛如劲松。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杨青山求人,也是他第一次看到杨青山舍下一身的傲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