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自二哥带兵去月凉山,我与他已五年未见,有时候夜里入梦,总梦见小时候他带着我摸鱼上树的事。醒来后思念二哥思念得紧,便给他写信,但二哥不似大哥,于文墨上十分疏忽,回信虽回得勤,大都寥寥几笔,意思都一样,“我很好,你放心”,想来确实是为了让我安心。
  而今在外征战了五年,眉宇间少了几分飞扬,添了些许沉稳,英俊依旧。
  二哥下了马,周遭大小官员都拜下:“参见焕王爷——”
  我急忙上前去扶他的袖:“不是说要过些日子才到么?怎么今日就来了?”
  慕央道:“淮安这里有要务,有些棘手,焕王爷早一日过来便早一日料理。”
  我愣了愣,先时慕央的来信上,只说二哥过来看我,没提什么要务。再者说,若有军务,慕央身为统帅,全权料理了即可,非要搬出二哥这个大随亲王,难道是政务不成?
  我正想着,二哥将我推开了些,重新上下细细将我打量一番,忽然道:“碧丫头,我怎么觉得你有点不一样了?”
  我听了这话,心间蓦地一颤。
  我从前身子不好,十分孱弱,自三年前生下阿南,月子里细细调养过后,虽仍纤瘦,却不似从前骨瘦如柴了,体态自然也有些许变化。
  二哥心眼子粗,我本以为他不会注意,没想到只一眼便被他瞧了出来。
  我瞒着他这么一个天大的秘密,原打算先借二嫂帮我挡一通邪火,没想到二嫂没到,二哥竟这么直直撞了上来。
  我心慌得厉害,二哥看着我,又道:“碧丫头,你脸色不对啊。”然后板起脸,“该不是瞒着我干了什么不敢让我晓得的事吧?”
  我连忙道:“没有,怎么会?”
  正想法子要搪塞他,身后的阿南已按捺不住,扑倒慕央退边,喊:“世叔!”
  二哥一见阿南,眼神一亮,不由道:“这是哪家的小娃娃?竟会长得这么水灵?”然后看向刘寅,“刘家的?”
  刘寅没答,抬起袖子揩汗。
  阿南听到二哥问话,仰起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须臾,冲他浅浅一笑。
  二哥登时也笑出声来,蹲下身,拉过阿南:“小娃娃,你是哪家的?本王一见你就喜欢,将你收作义子可好?”
  跟在阿南身后的小兵大约是个没长脑子的,见阿南讨喜,上前提醒:“小公子,这位是焕王爷殿下。”
  阿南一听这话,偏头思索,过了会儿,似有所悟,十分欣喜兼之奶声奶气地喊:“二舅舅!”
  二哥一愣,傻了片刻,脸上的笑容随即裂了。
  第127章 一念三千 03
  “砰——”
  二哥接过我递去的茶,还没吃上两口,便将茶碗摔在地上。
  茶水瓷片四溅,他负着手,在屋里来回踱步。
  “早年让你嫁去远南,你宁死不嫁,眼下他起兵争天下了,你倒是和他私许终生!早知今日,我当初就该拿刀把你这一身倒着长的反骨劈开,一一给你正回来!”
  “我说呢,当初你分明在平西,却不愿来我军中呆着,反倒舍近求远去了淮安,敢情是被猪油蒙了心肝,干了这样一桩石破天惊的大事,不敢让我与大哥晓得!你可真是长出息了,等我忙过这一阵,回头就拿根绳将你捆了亲自押送回宫,你自去给大哥磕头吧,看他不剥了你的皮!”
  屋中的人已被撵了出去,只余我、慕央,与方到淮安太守府不久的二嫂。
  二哥回府的一路上都黑着一张脸,到了府中,命绣姑将阿南抱走后,已大发过一回雷霆。还越说越恼,到了最后,竟忍不住操起刀,说什么左右于闲止的营地不远,他这就快马过去先将他生劈了。幸而被慕央拦得及时。
  二哥的火气刚压下去一点,外头的人就通报说二嫂到了。
  我原还指着二嫂能帮我挡挡二哥的邪火,哪知她一进来就颇欣喜地说:“方才我在外院看到一个小娃娃,拿着根小木枝,一见我就冲我笑,我真是一辈子没见过这样水灵讨喜的,哪家的?我想收来认个干亲。”
  二哥一听这话,一下又炸开,一通邪火冲着我、慕央、二嫂撒了个遍,连我递去的茶都没吃两口。
  这事原就是我的不对,我不敢驳他一言,只能站在原处立规矩。
  “怪说我一见这小娃娃就觉得很不对劲,那眉眼竟是照着于闲止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竟还知道他姓于,你瞒我瞒得辛苦,却教着他孝敬他那个做反贼的爹!”
  我忍不住道:“都说阿南的眉眼生得像我一些,神情肖似于闲止罢了,他还这么小,你哪里看出他与于闲止一个样了?”
  “你还有心思与我分辩这些?!”二哥恼道,转头看向慕央,“你也是!出了这样大的事,也不来信与我说一声,竟与碧丫头合起伙来瞒我!一瞒就是三年!”又四下一望,扬手一指立在我身旁的二嫂:“还有你!你也是长本事得很了!”
  我纳罕,按说阿南这事与二嫂没什么干系,二哥数落她做什么?
  我扫二嫂一眼,见她垂手立着,安静得像只鹌鹑,心中了悟,她约莫是因着旁的什么事将二哥惹着了吧。
  二哥一时骂完,在上首坐下,四下一望,大约见着屋里的茶盏都被他砸没了,勾手一捞,直接提了茶壶对着壶嘴牛饮几口,随即重重搁下,像是平复了些,忽然说:“于闲止不日要过来淮安,这其中可有你的缘故?”
  我一愣:“于闲止要来淮安?”
  二哥将信将疑地看着我:“你不知道?”
  去年年末,沈琼兵败雁山,尔后一部分远南军东移,驻在了距淮安不远处,这我知道。
  但近一两年,桓帝病危,桓太子白桢与廉亲王白朽的夺位之争愈演愈烈,加之桓境有民暴乱,桓兵内部频频生变,桓军与远南军的关系也微妙起来。
  我原以为于闲止身为远南王,会在沈琼兵败后,赶回远南稳定局势,没想到他竟随着东移的远南军来了淮安。
  我忽然想起于闲止说的——三年。三年后,我必让这场战乱见分晓,谁胜谁败,我必能予你一个答案。到那时,无论你在哪里,我都去见你一面。
  他来淮安,是约定的日子就要到了吗?
  我如实对二哥道:“这些年我与于闲止虽有书信来往,但十分稀少,大都是问安,我毕竟是随人,他轻易不会向我透露他的动向。”
  言罢,我又急问:“于闲止何时会来?阿南……阿南还未曾见过他呢。”
  二哥正欲答,这时,只听屋门吱呀一声,一颗小小的脑袋探进来,阿南道:“二舅舅、二舅娘、娘亲,慕世叔,晚膳备好了。”
  二哥一见阿南,满目怒意一下消褪,但仍高兴不起来,站起身,一言不发地往屋外走。
  我急忙跟上去,拽住二哥的袖口,低声道:“你尚未与我说呢,于闲止何时要来?”
  二哥看慕央与二嫂一眼,让他们领着阿南先去偏堂,随后一把从我手里扯出袖子,恶狠狠道:“白便宜了他!儿子都这么大了,他这个当爹的竟一点不知!这就想见我亲外甥,做他的春秋大梦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生理期没休息好,头疼反胃了两天,让大家久等了!
  第128章 一念三千 04
  我心中记挂着于闲止要来淮安的事,一整夜没睡好。
  翌日起身,着人去打听,慕央身边的侍卫回禀说:“焕王爷与慕将军一早便去营地了,要三日后才回来,王爷走前特特交代过,不可与公主提及任何有关远南王的事,望公主恕罪。”
  我问:“那我二嫂呢?也去营地了?”
  “这倒没有。”侍卫答,“但聂将军今早说,她有个旧相识近日成亲,邀她吃席,她推不掉,只好过去一趟,来回也要三日。”
  我无言。二嫂平日里最烦这种人多热闹的场合,便是皇宴宫宴,她也能推则推,如何会去吃席?
  八成是随口找了个托词躲着我呢。
  我只好再等三日。
  三日后的清早,二嫂果真过来了,先学着二哥将我狠狠数落一番,然后才解释:“我知你要向我打听于闲止的事,但我若不先躲你几日,摆出个脸色让你瞧一瞧,只怕又要触你二哥的霉头,你不知道,我此前已然开罪过他一回了。”
  又四下一望,兴致勃勃地问:“小阿南呢?”
  我道:“慕央身边的侍卫待会儿要过来教他学武,他一早去刘寅那里学诵今日的《千字文》了。”
  二嫂诧然道:“他还不到三岁,这就会诵《千字文》了?”
  我点头:“阿南一岁就会说话,是以开蒙得早,眼下虽会诵《三字经》与《千字文》,但字里行间的意思,他怕是懵懂。”
  我问二嫂:“你这回因何事开罪我二哥了?”
  二嫂看我一眼,过了会儿,低声答:“因为师父。”
  果然。
  去年年末,沈琼虽兵败雁山,沈羽带去的援兵却救出了辽东军残部,尔后他领着辽东大军且退且战,一路上虽遭围堵,生生杀出一条血路,占据了小河洲中腹的一个易守难攻的山镇。随军与远南军合攻了几回,都被沈羽打退了回来。
  一念及此,我忍不住道:“那么多兵围攻都拿不下沈羽,该不会是你从中放水吧?”
  “怎么会?”二嫂立刻道,“师父虽对我有恩,但我毕竟是随将,如何能因为私情而荒废战事?”
  她说到这里,似是窘迫,又道:“但我跟着你二哥来淮安,确实是因为师父。”
  “这一场仗战至今日已五年,不说那些拥兵自重的将军州官败了多少,平西覆灭,燕国退兵,辽东一旦彻底败了,最后的对手便是远南、桓与随。”
  “这么多兵合围却拿不下师父,一是因为师父确实厉害;其二,也是因为随军与远南军相互猜忌,围攻的时候,并非全心全力,毕竟辽东一旦没了,远南与随就是生死之敌。”
  我道:“可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倘若不尽早让沈羽降服,他一旦回到济州,辽东死灰复燃,这年来苦战岂不是白打了?”
  “正是了。”二嫂道,“你二哥原想趁着师父被围堵在小河洲,分兵去收复济州,又担心一旦分兵,淮安守兵不足,被远南包抄。”
  我明白了。
  也就是说,眼下的随军有两个选择,一是留在小河洲,与远南继续合围沈羽,可随军与远南也是敌,没法相互信任,不信任就打不过沈羽;二是留下一小部分兵力与沈羽周旋,分兵去收复济州,但远南不可能坐视随吞下济州这么大一块肥肉,一定会想办法阻止,最好的办法,就是包抄此时守兵不足的淮安。
  随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局势反倒僵持住了。
  我想到这里,不由地问:“照你这么说,于闲止来淮安,竟是要与二哥商量联兵攻打沈羽的事?你之所以跟过来,是担心沈羽退无可退,只余绝路,想看看有无法子保他一命?”
  二嫂一时默然,过了会儿,轻声道:“战场上刀剑无眼,有时候为救一个人,要赔上千万条性命。大随积弱,能战至今日局面,无不是凭借着君臣一心,以无数将士的白骨与鲜血换来的。我救师父,就是对不起与我的袍泽兄弟。我不敢奢求保师父的命,只是想着辽东王战死,王妃自戕,阿青还小,师父若遭逢不测,好歹还有我为他收尸,因此才跟着你二哥来了淮安。只是……这些道理到了你二哥跟前,全然说不通,稍一提,他便动怒。”
  我听二嫂这么说,不由想起他们和离的前夜,二哥曾来我宫里。他坐在阶沿上,还没说话,眼泪就掉下来了。
  这辈子至今,我只见他哭过这么一回,哭得痛彻心扉。
  我毕竟是二哥的妹妹,当年看他这副样子,心中不免有些怨怪二嫂,一来觉得她不该怀着身子去救沈羽,二来更觉得她铁石心肠,他们的孩子没了,我二哥伤心成这样,她却不曾落一滴泪。
  很后来,我才听二嫂的身边人说:“聂将军失了骨肉,如何不伤心?她在西里养伤时,连眼泪都流干了。可伤心何用?聂将军说,此事是她过错,她这么难过,便不该让焕王爷跟着她一起难过,不能露出伤心之色,更不能与王爷抱怨一句。”
  所以二嫂回京后,什么也没做。
  她只是身着甲胄,以请罪之姿跪倒在二哥面前,说:“末将听凭焕王爷处置。”
  我想,倘二嫂当年没有去救沈羽,亦或者即便她救了沈羽,失了孩子,回京后,稍稍在我二哥面前服一丝软,流一滴泪,她与二哥也不至于走到今日这般。
  但我又想,会服软,会弃恩师不顾的二嫂,便不是二哥喜欢到骨子里的那个二嫂了。
  世事有时候就是这么矛盾。
  无论怎么做,都难求一个解。
  我陷在他人的往事里,一时间有些物伤其类,倒是二嫂先我一步开口道:“至于于闲止要来淮安商议联兵的事,我也觉得蹊跷。按说他们远南不必急,济州在大随腹地内,久日收不回来,陷入僵局的是大随,远南静观其变就是,可于闲止竟主动提出联兵,八成还有别的目的。”
  “别的目的?”我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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