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掴
两人说话间, 前方的树枝上突然又飞来一只黄鸟, 同先前那两只啄来跳去, 互相招引。
琉璃大乐, 只恨说话不流利, 便举手指着那边儿给范垣看。
面前之人笑面如花, 灿然烂漫, 在他的记忆里虽带了几分熟悉,却毕竟……不是真正的陈琉璃的脸。
范垣竟不敢细看,生恐理智又大煞风景地跳出来提醒。
当下勉强将目光挪开, 只看着那树梢上黄鸟自在跳跃,微笑道:“好吧,现在是三只黄鹂鸣翠柳了。”
说罢, 又咳嗽了声问:“怎么是你一个人?”
琉璃其实不喜欢前呼后拥, 早在陈府的时候,一个人自自在在的来去, 后来进了王府, 入了皇宫, 便再也不得自由, 出入就有一大帮子人跟着, 甚至跟先帝说几句私密的话,同儿子相处, 旁边都要有宫女跟太监们侍立。
她一个人出来,便是想自在些, 何况这些日子, 她也在自己练习着说话。
原先借温纯身体重生之后,琉璃一来不敢露出马脚,二来也没什么可说话之人,三来,也是温纯原本的哑默习性所致,竟一直都不曾试着开口。
没想到重新说话,竟是这样艰难的。
先前温姨妈把太医的话转告了养谦,果然养谦得时,就来引导琉璃说话,琉璃也顺着他的意思试着开口。
只是春闱在即,养谦因要备考,一时不得闲。
琉璃就自己找机会练着说,如果小丫鬟们在旁边,反而无法自在。
琉璃没有回答,范垣却仿佛明白,点头道:“看样子太医的针灸还是有些效果的。”
琉璃听了,便哀怨地扫了他一眼:若不是被他无声地胁迫,她怎么肯答应受这种难以想象的可怖苦楚。
范垣对上她的眼神,虽然不想情绪外露,却仍不禁笑道:“怎么,难道我说错了?你连针刺手指都不怕,那牛毛一样的银针,自然也是不在话下的。”
琉璃大恨自己不能开口,不然的话,一定要让他也尝尝脸上头上被扎的跟刺猬一样,到底是怎么个“不在话下”。
范垣望着她恨恨的目光,越发笑道:“我?我是不能够的,我又并没天生痴愚,也非聋哑,当然不用去扎针了。”
琉璃见他居然像是自己的心里虫儿一样,什么都不知道,惊讶之余,便朝上大大地翻了个白眼。
不防范垣凝视着她的神态举止,想控制自己不去仔细打量,但是眼睛却总不由自主地瞥过去,只是每多看一分,那惊心动魄的感觉就也更多一分。
实在是太像了,种种的小细节,娇嗔,愠怒,委屈……假如不是顶着温纯的脸,几乎就是栩栩如生的陈琉璃在跟前儿。
范垣慢慢地转过身,强让自己不去看她。
琉璃见他突然默然地回过身去,不知如何,便走过来,伸手轻轻地拉了拉范垣的衣袖。
范垣一颤,垂眸望见拖着自己袖子的那纤柔小手,瞬间,有泪撞上眼眶。
琉璃没有开口,但在范垣耳畔心上,却明明响起陈琉璃的呼唤:“师兄……”
范垣无法再站下去,他仰头悄然地深深呼吸,道:“我还有事,先回去了。”
将袖子从琉璃的手中轻轻拽出来,范垣迈步往前,一径地去了。
身后,琉璃呆呆站在原地,疑惑地望着他的背影。
她隐隐知道范垣是不高兴了,只是不知道自己哪里又惹了他不快,难道是方才的白眼太过藐视,所以惹怒了他?
想来也是,她一见到他,不知不觉就想到昔日在陈家跟范垣相处的种种,便流露出昔日的任性跟放肆,但是……但如今的范垣不是当初那个白身少年了呀。
琉璃暗自后怕,禁不住咽了口唾沫,心想:“下次见了师兄,我、我一定要对他恭敬些,不能再忘形啦!”
且说琉璃正在呆想,突然身后有人说道:“我当是谁,原来是纯儿妹妹,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琉璃听着声音耳熟,回头看时,却不由怔住,原来竟是上次见过一面的长房范承的表兄王光。
一见到他,琉璃想到上次的遭遇,低头便想走开,不料才往左一步,王光便也随着往左移动将她拦住。
王光笑道:“妹妹走的这样快做什么?方才不是跟四爷相处的很好么?就跟我也多亲近亲近如何?”
琉璃没想到他竟然看见自己跟范垣相处,却不知道他看见了多少……总不会也听见了范垣说话了吧?
正在心惊,王光盯着她水光氤氲的双眼,突然不怀好意地说道:“都说是个痴儿,可你倒是知道哪条大腿最粗,又或者难道你并不痴愚?不然,怎么就知道上赶着去巴着四爷呢?”
琉璃咽了口唾沫,跟这无赖下作的少年相遇,让她有点紧张,有些不知该如何应付。
王光则看着她无知茫然的样子,心中更加蠢动。
原来今日王光去长房寻范承,两人闲话里,不免说起这府里的事。
王光因也听说了皇帝派御医来给温纯调治的事,就说起来,道:“外头都说皇恩浩荡,不仅对范府另眼相看,就算范家才上京的一个亲戚都丝毫也不怠慢。”
范承则笑道:“你们只是瞎猜,其实连我也不明白,我听父亲他们说,也许是四爷为了讨好大夫人,所以请太医来给她诊治,又也许真的是皇上皇恩浩荡,特意派太医来的,也未可知。”
王光回想上回亭子里那一面儿,喃喃道:“这丫头倒是好大福分。”
范承道:“福分?谁知道。听说前儿针灸,满脸上都扎着针呢,不过这丫头倒是痴的可以,疼的眼泪都掉了,却硬是仍旧一声不出。我看着病要治好是难的,兴许只是白忙一阵,做做样子罢了,不过你所说的福分……也许不是应在这上头。”
“哦?那是什么?”
范承向着西北角努努嘴,道:“四爷对这痴儿很上心呢,不仅亲陪着太医前去,私下里也往那痴儿房里去,还不许丫头在跟前儿,谁也不知在做什么……这件事如今大夫人那边还不知道呢,倘若知道了,指不定有怎么样。”
王光大惊,脱口道:“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
王光支吾道:“我只是突然想起来,上次我瞧见四爷领着她不知去了哪里,两人倒是极亲密的样子。”
范承想了想到:“我知道了,必然是东城撞破的那次,四爷把她领了去书房里了,……真是荒唐。”
王光听了,又妒又恨,却不敢再多说什么。
范承倒也不敢过分再说,因问道:“是了,你上回到底是怎么了,一声不响地就走了,又这么连月不来府里?母亲说你病了一场?”
王光抚着右手腕,只说:“没什么,年前在地上被一块儿冰滑倒,弄伤了手,所以一直不想动弹。”
范承笑道:“折了手倒是平常,千万别折了别的什么东西,那就事儿大了。”
两个纨绔少年相视大笑。
上回王光虽被范垣重罚,但如今伤已经好了,心却不死。
他别了范承往外,且走且贼溜溜地往后宅处打量,尤其留意廊下,花园各处。
谁知并没看见琉璃,却给他瞧见了范垣往花园处走去,王光见了他,浑身发抖,手腕也隐隐作痛,本是要急忙溜之大吉,可见范垣似心事重重之态,又且往花园去,他想着跟范承所说的那些闲话,心痒难耐,鬼使神差地走到花园处,跟了片刻,果然见范垣同琉璃站在园圃中,不知私语什么。
他虽没听见,但却瞧清了琉璃向着范垣绽放的笑脸。
王光说了这些,见琉璃不声不响,便又道:“我听他们说是四爷看上了你,如今你哥哥又要春闱了,你们家便把你给了四爷,好讨他的喜欢,让你哥哥也好顺顺当当地得个官儿,可真是一举两得呀。”
琉璃屏住呼吸。
王光举起自己的右手,原先折了的手腕虽然已经恢复,却毕竟不像是之前一样得心应手,形状略见古怪。
王光道:“看清楚了么?都是因为你,难怪他出手这样狠,原来是跟你有私情,那么多名门闺秀的都看不上,看上一个傻子?还是说……”
目光在琉璃身上逡巡片刻,王光淫/笑道:“你有什么过人之处让他无法割舍?”
琉璃被这劈头盖脸毫无羞耻的话给懵晕了。
虽然经过上次凉亭之事,对王光的人品早有所悟,但听他说出这许多破格没底线的话,仍是大出意料。
在王府或皇宫里,若有人胆敢丝毫不敬,早有太监出面拉出去,就算在陈府,也从没经历过这种。
这些混话不仅羞辱了自己,羞辱了范垣,还羞辱了养谦跟温姨妈。
琉璃说话不顺畅,心中的怒气却难以平息,当即想也不想,抡手一个耳光过去。
王光猝不及防,半边脸火辣辣的,他惊愕地看着琉璃,似乎不信一个痴儿会如此对待自己。
可此刻在他面前,这原本看起来懵懵懂懂的少女却突然变了,清澈明亮的双眸里透着凛然不可侵犯的森然冷意,虽个子比王光要矮,却偏是一股睥睨傲然的慑人之意,就像是在什么高不可攀的地方,俯视着他。
王光被这股气势所慑,竟情不自禁后退了一步。
正满心错愕之时,身后突然响起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