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世人常常会有一种刻板的误解, 总觉行伍之人往往鲁直冲动, 不善算计、不懂虚伪矫饰;尤其是贺征这种平常寡言少语, 一惯是“坐而言不如起而行”的家伙, 怎么看都是个不屑于睁眼说瞎话的人。
  可正所谓“兵者, 诡道也”, 战场上的许多谋算与决策都出在千钧一发时, 在须臾瞬间就考量到通盘全局,并立刻随机应变做出各种取舍、应对与变通,这是领兵统帅看家的本领。
  睁眼说瞎话这种事, 贺大将军做起来非但毫无心虚之感,反而掷地有声,旁人若无实证, 想在口头上寻出他破绽是不可能的。
  想来是赵旻先被沐青霜一顿揍, 又被贺征一巴掌打懵,再加上急怒攻心, 竟就真的昏过去了。
  昏倒的赵旻有嘴出不了声, 自然是什么话都只能由着贺征说。
  一个是遥领天下各军府兵权、备受皇帝陛下倚重的鹰扬大将军, 一个是皇后陛下心头肉的甘陵郡王, 两人在内城发生了肢体冲突, 甘陵郡王还昏了过去,这事落在皇后派来的那名女官手中, 着实是非常棘手的。
  毕竟连皇后陛下本人对上贺征,都少不得要给他三分颜面, 她区区一个从七品的中宫女官又能如何?
  她斟酌再三, 末了还是只能将这烫手山芋呈到二位陛下面前,听候圣裁。
  这也是先前贺征再三交代沐青霜只管将她自己摘出去,由他来顶下这桩事的缘故。
  毕竟眼下的沐家经不起风浪,沐青霜自己又无官无封,要拿捏起来很容易;若这事是沐青霜与赵旻的冲突,这名女官就有权当场让人将沐青霜拿下,让她连面圣的机会都没有,最后就只能别人怎么说怎么是了。
  而当事一方由沐青霜换成贺征,这事的风向立刻大改,处理起来就容易得多。
  ****
  毕竟这事牵涉了一个郡王和一个大将军,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当然不能当众拿到台面上说。
  事情禀到帝后面前时,赵诚铭按捺住怒气隐忍不发,皇后则悄悄交代女官先将赵旻安顿到中宫并宣太医诊脉,之后不动声色地尽快结束了今日小宴。
  正申时,众宾客陆续离开内城,只有沐家奉圣谕暂留。
  帝后二人也未再摆驾他处,就近在含凉殿的正殿裁决此事,赵絮、赵昂也陪着。
  由于事情是发生在含凉殿花阁右厅的,事发前沐青霜被单独安顿在右厅小憩醒酒,事发时她却恰好不在那里,她自就被带到帝后,当面解释她的行踪。
  方才贺征叮嘱过她只管将自己摘出去,剩下的事交给他去应付,她便选择了信任贺征,没有胡乱犯倔。
  面对皇后句句隐有玄机的问话,沐青霜只说自己酒醒后见右厅里外皆无人,便顺着横廊去了左厅,与照顾孩子们的几名宫人闲聊,打算等侄子沐霁旸睡醒后带他一并离去。直到听见中宫女官及羽林卫戍进右厅的动静,才跟大家一起赶过去看究竟,从头到尾都不知发生了何事。
  她的话得到那几名宫人的证实后,皇后一拳打在棉花上,没法再咄咄逼人地硬将她牵扯在此事里,赵诚铭便痛快放她及沐家众人离去。
  事情到此就于沐青霜完全没有干系了。
  接下来,就该赵旻和皇后去头疼该如何向赵诚铭解释,“甘陵郡王为何无端出现在花阁内”,以及,“带那样一瓶用途不正的药进内城,意欲何为”这种事了。
  ****
  直到出了内城,上了自家马车,沐青霜才着急地向兄嫂询问事情的经过。
  “将事情甩给贺征,他真的能全身而退吗?他怎么会到花阁来的?他怎么会知道……”
  沐青演打断她连珠炮似地发问,出言安抚道:“不必担心。”
  原来,早前赵诚铭忽然带着赵絮、赵昂、贺征及钟离瑛离开,是因接到皇城司密报,怀疑伪盛朝皇室在退出镐京时留了数量不明的细作暗桩潜下,恐镐京内外两城皆有隐忧。
  赵诚铭当即命贺征调度人手先从内城开始暗中排查。
  之后贺征随赵诚铭再回到众人面前时,察觉沐青霜与沐霁旸都没在,而沐青演又远远冲他使眼色,他便知有异。
  在大致听了沐青演的话后,贺征立刻派人去查御膳房,自己则火速赶去花阁。
  “……赵诚铭正为着细作之事风声鹤唳,贺征又拿到赵旻带不明药物进内城的实证,就算明知赵旻不可能是细作,那下三滥玩意儿也不可能是用来暗算他老子的,赵诚铭也绝不会不动怒。”
  作为当年在赫山讲武堂力压群雄的百人榜首,贺征本就是个资质出众的家伙,再有了五年统兵对敌的经验,在千钧一发之际迅速抓到事情的命门来落子布局就更是手到擒来。
  在听到沐青霜说那个装着“入骨醉”的小瓷瓶就在赵旻身上时,贺征心里已通盘筹谋全局,做出了个胜算最大的应对之策。
  若事情只是赵旻为着几年前的私怨胡作非为、意图暗算沐青霜未果,那赵诚铭无非就是对赵旻来一顿训..诫,再对沐家给些安抚补偿,这事就会被压下去,一点水花都不会有。
  所以贺征顺势而为,睁着眼睛说瞎话,硬生生将事情掰成“有可能危及圣驾”,如此赵诚铭就不可能将此事轻轻揭过了。
  “这前脚才接到‘细作潜伏’的消息,后脚就查到有实证。哪怕对方是甘陵郡王,可在非常之时,贺大将军以陛下安危为重,出于谨慎而对甘陵郡王有了过激之举,这事非但无罪,拔高点说还算是护驾有功。”
  沐青演颇为解气地哼声笑了:“所以赵旻这顿打记在阿征头上是万无一失,反正人又没被打死,皇后便是再想替那狗东西撑腰,也不能把阿征怎么着。倒是赵旻,这回算是撞到他老子的刀口上,就算皇后有心护他,他也少不得要脱层皮。”
  若这账算到沐青霜头上,事情就是完全不同的走向了。
  听到兄长亲口确认贺征不会有麻烦,沐青霜总算松了一口气,缓缓闭上眼,将后脑勺抵在了车壁上。
  其实她脑子很乱的。
  方才是担忧着贺征会不会被牵连,得到兄长明确的答复放下这桩心事后,另一桩事又涌上心头。
  今日她听到赵旻的言辞中隐隐似与自家父亲的事情有关联,便险些失控到亲手了结了赵旻,这事对她来说是个巨大的冲击。
  虽她最终悬崖勒马,摆脱了突生的心魔,之后又有贺征及时出现使她得到暂时的安抚,但此刻再回头想想,她心中就难以平静了。
  那时她当着赵旻的面话说手上再多他这一条人命自己也睡得着,可心中那条为将者的准绳却分明在提醒她,这和在战场上杀人不是一回事。
  虽然未遂,却不得不自省。
  不管对方是谁,做了什么,在没有真的危及她或旁人性命时,她是无权对人生杀予夺的。公序良俗、律法准则,这是下了战场以后必须遵循的底线。
  方才那个瞬间,她差一点就入了魔障,这很危险。
  向筠不知她心中起伏,只当她是委屈了,便坐到她身旁,拍了拍她搁在膝头的手背。
  “都怪你大哥莽撞!无端端提什么‘将计就计’,也不想想那是在人家地盘上,平白叫你受这么大委屈!”
  早前两兄妹商量“将计就计”时,向筠正和孩子们在那头玩“藏钩游戏”,对此并不知情。待后来沐青演偷偷对她坦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顿时被她数落得满头包。
  又一次被妻子埋怨的沐青演抱头,弱弱辩驳:“我这不是想着引蛇出洞么?光一顿小宴就这么没完没了地冲着萱儿来,就算咱们不吭声忍着躲着过了今日,往后那狗东西肯定还有别的阴招,几时是个头?还不如直接掀了对方的盅,瞧瞧他到底想做什么。”
  他不是不疼惜自家妹妹,只是深信沐青霜在赵旻手上吃不了大亏,这才决定铤而走险探清楚对方的意图。
  “那你也不能脑门子一拍就让萱儿去涉险啊!若今日没有细作之事,没有阿征……”向筠是后怕又着恼,有种想把沐青演扔地上踩两脚的冲动,“皇后向来爱重赵旻,这回必定也是要维护的。我瞧着萱儿这委屈又要白受!”
  兄嫂你来我往的话中,都流露出对沐青霜的关切与爱护,这让她心中泛起暖意,整个人缓和许多。
  “嫂,你放心,我的委屈不白受的。”
  沐青霜慢慢睁开眼,唇角勾起浅浅笑弧:“若赵旻要撇清‘危害陛下安危’的事,就得说清楚他为何去花阁,又为何带那样一瓶药进内城。倘使他照实说了暗算我的事,那他几次三番在我酒水中下药,我被安置的花阁右厅提前被清理得空无一人,这些事,皇后就脱不了干系!”
  在赵诚铭四个成年有封的儿女中,就赵旻这家伙一事无成,只封了他个毫无实权的郡王。
  可以说,赵诚铭对贺征,都比对赵旻看重,显然就没指望他什么,更谈不上爱重偏袒。
  赵旻仅有的后盾,无非就是皇后的偏疼与毫无底线的撑腰,若此次将皇后也拖下水,一个不好赵旻就真的什么都没了。他虽疯魔,却不至于那么蠢。
  所以,为着不将皇后牵连进来,他大约只能勉强撇清自己没有危害赵诚铭的意图,旁的事便含糊过去。
  可他一含糊,赵诚铭心中就绝不会没疙瘩,而贺征就能趁势将他往死里捏,他怎么得也要脱层皮。
  向筠听这兄妹俩你一言我一语地剖开其中深意,才慢慢散了心中那口郁气。
  “这样最好,总算能出口气,不白受这顿委屈。”
  沐青霜本想对兄嫂提一下父亲的事。
  今日听赵旻说了那么多,她总觉父亲的事或许是赵旻下的套,甚至背后或许还有皇后的手笔。
  可这只是她的凭空揣测,眼下是一点可查的线索都没有,她怕说出来后仍旧找不到法子证明父亲清白,反倒徒惹一家人伤感,于是便将话咽了回去。
  ****
  沐青霜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在鹰扬将军府所在的街口下了马车。
  不管怎么说,今日的事全靠贺征及时周全,否则她和沐家不会全身而退。
  眼下贺征还在内城与人周旋,她虽不能帮他做点什么,可她想等在这里,站在他一回来就能看到的地方。
  她倒没有贸贸然登门,只是在街口晃晃悠悠的等着。
  戌时,华灯初上,天边已现出如钩银月,傍晚时分的街巷行人渐渐稀少。
  剩下傍晚的穹顶呈苍蓝之色,将静谧的街巷浸润出一份华美冷峻的意象。
  在这样美好的盛夏傍晚,贺征策马而来,在沐青霜眼中渐渐清晰。
  她弯弯的杏眸中盛了两泓月华,莹莹柔柔烁起了光。
  贺征有些惊讶,更多的却是欢喜。他在她面前勒住马缰,居高临下地噙笑望着她:“等我?”
  “啊,”沐青霜抿了点笑,双手背在身后,歪着头仰脸迎上他的目光,“事情了结了吧?你不会有事吧?”
  她没有迂回地表达了自己对他的关切与担忧,这让贺征分外受用,眉梢欣悦地飞扬起来。
  贺征翻身落地,一手牵着马缰,举步行上来与她并肩:“赵旻被杖责二十,食邑减半,之后还要在甘陵郡王府禁足半年,算是伤筋动骨了。”
  毕竟他是皇后所出的郡王,今日之事又尚未酿成什么实质上的恶劣后果,赵诚铭做出这般惩处,已然是出人意料的重罚。
  他原本就只得了八千户食邑的封赏,如今减去一半,今后便很难再有充裕财力蓄养府兵家臣、暗地里搞三搞四。
  “眼下暂时就这样,往后我会盯死他的。”贺征暗暗哼了一声,心道只要将来再找着茬子,他一定不遗余力将那混蛋摁死。
  一次不成就两次,总归不将那混蛋摁到不得翻身就不算完。
  “那你自己也要当心,别被人反过来捏了什么把柄才好,”沐青霜眼神诚挚地看着贺征,认真道谢,“今日实在多谢你。”
  贺征要笑不笑地举目望天,神情莫名骄矜起来:“大小姐的这道谢,可真是……好隆重啊。”
  他已经很久没有叫过她“大小姐”了。
  小时他拘谨,总跟着旁人唤她“大小姐”,沐青霜总觉这是冷淡疏离,还为此与他闹过别扭。
  可此刻乍闻这个久违的称呼,沐青霜居然莫名其妙听出一丝若隐若现的缱绻来,柔软的心尖像被什么东西挠了一爪子,个中滋味……难以言喻。
  她察觉自己的唇角正止不住地往上扬,眉眼止不住要弯成甜月牙。她没有克制,由得自己喜笑颜开。
  “那,我请你吃糖果子?”她将背在身后的手伸出来,双手捧着小盒子递到他面前,调皮地眨了眨眼,“霁昭教的,向人道歉就给买糖,向人道谢也给买糖。”
  糖果子是蜜渍的果子,勉强也算糖吧。
  贺征扫了一眼那盒子,强装冷淡:“呵,你当我认不出来?前面街口那家果脯铺子上随便买的吧?”其实他心里明明乐得要开花。
  若混账姑娘今日当真见外到备下厚重礼物来谢,再一本正经说些场面话,那才真要怄死他的。
  一句发自肺腑的“多谢你”,一盒从街边小铺上随手买来的糖果子,这么“不三不四”的致谢之举,是只有对“自己人”才做得出来的。
  沐青霜看出了他的口是心非,笑着“呿”了一声,甩给他一对娇俏的小白眼:“你若不稀罕,那我明日叫人送别的到你将军府上来,告……”
  “辞”字还没出口,贺征神情立时转急:“谁、谁说不稀罕的话了?那我手上牵着马,不方便接啊!你若有诚意,是不是该主动取一颗喂过来?”
  又不是两手都牵着马,怎么就不方便了?当谁不知道你想什么美事儿呢。沐青霜“呵呵”假笑两声,却从善如流地打开盒盖,取了一颗糖果子,小心地捏着果子尾端一点点喂到他口中,飞快撤回手来。
  “小姑娘防心不能这么重……”贺征衔着那口糖果子,含混带笑的语气里有些失落。
  那是蹬鼻子上脸,却没能占成便宜的深深遗憾。
  “都知道你打的什么下流主意,还能没点防心?”沐青霜背在身后的指尖蓦地发烫,双颊也跟着烧得粉嘟嘟,“小姑娘不能这么傻!”
  被戳破心事的贺征忍笑,见时辰不早,便也不闹她:“我送你回去。”今日那番折腾,这姑娘又险些失手闹出人命,心里多少是不舒坦的,还是早些回去歇着为好。
  贺征的将军府离沐家宅子也不过就是三个街口的距离,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其实也没什么送的必要。
  可两人谁也没说破,就这么并肩慢慢走在月下的夜色中。
  街巷两旁房宅门口的灯笼一路都亮着,与月华一道,将两道影子斜斜打在他俩身前。
  青石板铺就的巷道中,两道影子并不算十分明显,若有似无,时隐时现,迤逦而沉默地交叠,无端暧昧到叫人脸红红,心怦怦。
  沐青霜清了清嗓子,强做镇定地笑:“你方才嫌我谢礼太薄,我想了想也是。”
  “所以呢?”贺征挑眉含笑,斜睨她。
  “那所以,你可以有一个愿望,”沐青霜想了想,补充道,“只要是不太过分的那种,或许可以实现。”
  “不太过分的那种”是那种?贺征惊喜又忐忑,并不急于立刻说出口,一路谨慎斟酌着。
  到了沐家门口,两人驻足,面向而立。
  “你想好了吗?过时不候的哦。”沐青霜提醒道。
  贺征垂眸望着她,喉头滚了滚,眸心幽幽燃着一簇小火苗:“不如,叫声‘征哥’来听听?”
  见沐青霜抿唇瞪着自己,贺征顿时有些气馁:“这还过分啊?我已经……”
  “征哥。”沐青霜绷着红脸,娇嗓平板僵硬,无波无澜,垂在身侧的双手不自知地握成了拳。
  猝不及防的贺征僵了僵,见她要走,赶忙拉住她:“方才那不算!”
  “凭什么不算?我说算!”沐青霜满面全是别扭的赧然,却偏要端着一派“理不直气也壮”的骄横气焰。
  “不算不算,”贺征急了,活像被欺负狠了似的,“叫得一点都不甜!我想听的是甜滋滋、软绵绵的那种……”
  无数次出现在他那些“糟糕”梦境里的那种。
  沐青霜默不作声地瞪了他半晌后——
  忍无可忍地照着他腹部揍了一拳。
  “我就知道你这厮是个惯不得的性子!给你个梯子你敢登天是吧?居然嫌弃我叫得不甜?还敢指定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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