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沿着土坡攀出柳林后, 上面就是一片密林。
  这林中的树都是天生天养, 许多个树种融洽丛生, 枝繁叶茂, 参天蔽日。
  因是从下风口上来的, 才刚站定沐青霜就已察觉到异样。
  她看了看风来处突然振翅而起的几只小小雀鸟, 立刻回头向还在攀爬最后几步的纪君正打了个手势, 接着便步履轻巧地往最近那棵大树后旋身一跃、
  顷刻倏忽,就像活生生融在了林间,再看不到她的踪迹。
  白韶蓉在比纪君正更低的位置, 抬头时正巧将这一幕收进眼底。
  她惊讶地屏住了呼吸,使劲眨眼好几回,总疑心是自己眼花了。
  可再瞧瞧沐青霜方才站的那个位置, 除了透过枝叶缝隙洒下来的丝缕天光外, 只见微风轻拂过杂乱浅草,空无一人。
  纪君正扭身回头, 轻手轻脚地退下去几步, 略靠近惊愕呆愣的白韶蓉, 以气声道:“有人堵过来了, 你手脚轻些, 赶紧找地方藏好。”
  说完,臂上猛地使力, 三两步就蹿了上去,再次重演了方才沐青霜消失的那一幕。
  娘亲, 我可能见着鬼了。白韶蓉头皮发麻, 整个人抖了两下。
  不过形势紧急,她也没再过多浪费时间,忙不迭左右看看,瞧着自己右手侧有一丛半人高的灌木,便赶紧躲进去尽力蜷身,双手紧紧反扣进背后的软土中。
  她才将自己藏好,就听到头顶有追兵的脚步声,不禁咽了咽口水,心跳得快蹦到喉咙口。
  追兵们悉悉索索的动静就在她头顶上方不远处来回晃悠,大约是将这片儿都扫了一圈。
  好半晌后,有人道:“或许不是从这个方向上来的。”
  未几,追兵们撤离了这一片,换了个方向重新搜寻。
  直到确定那些脚步声彻底消失,白韶蓉才松了一口大气,慢慢从灌木中钻出来,抖抖索索再往上爬。
  等她站定后,举目四顾,却并未见沐青霜与纪君正的身影,心下没来由地着慌起来。
  她碎步急奔向沐青霜早前消失的那棵树,边走边小声急唤:“喂,你们……”
  话才出口,她的后脑勺就被一颗草果击中,吓得她整个人原地跳了起来。
  回身望去,反方向那棵大树的树冠上探出了沐青霜戴着柳条环帽的脑袋。
  她口中衔着一棵长长的嫩草芯,神情悠然,半点没有躲避追捕该有的紧迫与惊惶。
  “你……你才是这山间什么东西成的精吧?!”白韶蓉捂着砰砰乱跳的心口,没好气地瞪着她。
  方才明明看她躲到面前这棵树后面的,怎么又在追兵的眼皮子底下无声无息跑到对面那棵树上去了?!
  沐青霜还她一对白眼,咬着草芯低声道:“我们要换地方了,你还跟不跟?”
  白韶蓉闻言,面有踌躇之色:“这里不是很容易藏身吗?追兵已经走了,应该不会再来了吧?”
  “谁告诉你他们走了就不会再回来?”沐青霜耐着性子简单解释,“山林搜捕的要点之一就是来回扫荡,被追捕一方的保命之道是‘藏死,奔活’。能听懂吗?”
  语毕,她从树上翻身而下。
  她那被枝叶伪装裹住的身躯看似可笑,但在下落时却轻灵如山中雀鸟,翩跹自如,足尖点地而无异响。
  紧接着,纪君正也从旁边另一棵树上闪身而出,轻巧落地。
  “半懂不懂吧,”白韶蓉深吸了一口气,瞧着沐青霜的眼神渐渐没有之前的倨傲与较劲,倒多了点夹杂着无助的迷茫,“那什么,我想跟你说个事。”
  她慢吞吞挪着步子走过去,略踮了脚凑到沐青霜耳畔,尴尬地支支吾吾:“我想……我……憋……”
  此刻的白韶蓉是很想跟着他们二人继续走的,可她实在情非得已,不宜大动了。
  沐青霜噗嗤轻笑,同情地拍拍她的肩:“这我可帮上忙,你自个儿想法子去。就别跟着我俩跑了,在这儿附近找地方,能躲多久算多久吧。”
  见她并不打算对自己身出援手,白韶蓉有点失望地扁了扁嘴。
  侧耳凝神半晌的纪君正忽对沐青霜一挑眉,吊儿郎当地笑道:“他们回来了。咱俩换个地方‘不可告人’去?”
  “转场子!”沐青霜对纪君正扬了扬下巴,迈开步子就往西面开跑。
  纪君正迅速跟上她的步伐,两道绿色残影一前一后掠过白韶蓉面前,荡起一阵凉风。
  两人走后,白韶蓉也回过神来,赶忙跑到大树后的杂草丛中躲起来。
  她尴尬地蹲在那里,脸色红白交加,既因内急而难受,又因沐青霜与纪君正方才那种种如山魈精怪般的神出鬼没而讶异惊骇。
  正所谓“穷文富武”,白家从前朝起就是传续上百年的京畿道名门,虽家中以文官居多,家中子弟却都要文武兼修,在之前那些战乱年月里更是不敢懈怠。
  白韶蓉自己虽因身体稍显羸弱,于习武之事上便只浅尝辄止,但她家中不乏在武学之道上小有所成的兄弟姐妹,因而她多少也能看出些深浅高低的门道来。
  就方才沐青霜与纪君正的种种行径,白韶蓉觉得,自家随意哪个同龄人来,在这两人手上都占不到便宜。
  纪君正这样厉害,她虽惊讶却并不觉奇怪,毕竟纪将军在复国之战中领军打出了好几场令人拍案叫绝的山林大捷,名声还是颇为响亮的;但那个沐家大小姐……
  进了林子以后似乎比纪将军还更如鱼得水些!
  就在白韶蓉心中思绪起伏之际,草丛忽然被人拨开,几个追兵站在她面前,乐呵呵笑得友善,客气地做出“请跟我们走”的手势。
  白韶蓉懵懵地站起来,茫然脱口:“我没藏好吗?你们怎么发现我的?”
  几名追兵哈哈笑了起来。其中一个看起来比白韶蓉大不了多少的姑娘抬起手,冲她周身晃了晃——
  她发簪上的宝石、耳坠上的金箔花钿、腰间的佩玉起此彼伏地烁起点点幽光。
  原来对方手中拿着一面折光极敏的小镜子。
  白韶蓉恍然大悟,悔不当初地跺脚:“怪不得她方才临走之前要把首饰摘下来!”
  这忘形的跺脚立刻使她陷入一种紧迫且尴尬的境地……
  “你们、你们等等我……走远一点……我……”
  好急好急好急啊!
  ****
  被两名追兵“押送”回湖畔后,白韶蓉一脸难堪地看着贺征从沙盘上拔出代表自己的那根小旗子,心里别提有多难受了。
  有三个在她之前被抓回来的人排在贺征面前,她也被人带到那三人之后站着。
  她的母亲笑着走过来陪在她身旁,拍拍她的背柔声安慰。想着她毕竟在林子里待了半个多时辰了,她母亲便低声问她渴不渴。
  白韶蓉此刻简直听不得“渴不渴”这个问题,秀气白嫩的面庞涨得通红:“娘,您回去坐着吧……”
  前头三个人挨个接受了贺征的询问,问题只有一个,“从哪个位置上去的”。
  这三人都是一开始就走上山道的,贺征得了答案,便颔首谢过他们,请他们回了自家座。
  轮到白韶蓉时,不等贺征开口,她就垂着脑袋主动道:“从柳林上去的。”
  说完,她正想离去,却被贺征唤住。
  “遇见过什么人吗?”
  白韶蓉止步回眸,抿紧了唇望着贺征,神情有些讪讪,又有些微不满的抗拒之色。
  毕竟贺大将军中午才当众将她损到痛哭,她心里还是稍稍有点记仇的。
  沙盘后的主座桌案后,赵絮托腮笑着帮腔:“告密有赏的。”
  见赵絮发话了,白韶蓉略一沉吟,回身行了个礼:“殿下,奖赏可以自己选么?”
  “你想要什么?”赵絮一脸兴味地觑着她。
  白韶蓉置气般觑了贺征一眼:“中午贺大将军骂了我,我要他给我认错道歉。”
  赵絮并不知中午发生的那点小事,闻言惊讶地看向贺征。
  贺征神色镇定,条理分明地指出:“中午是你先对人出言不逊的。”
  “我有我的不对,晚些我去给她认错,”白韶蓉梗起了脖子,倔强的小脸上泛起微红,“那你也该给我认错,不然我什么都不告诉你。”
  贺征想了想:“我可以让你骂回来。”认错是不可能认错的,护着自家小姑娘何错之有?
  “……唔,也行,”白韶蓉咬了咬下唇角,不放心地又问,“当众给我骂回来?”
  贺征点头:“只能骂我,不能牵连旁人。”
  “成交!”白韶蓉虽碎嘴倨傲些,但也是个耿直脾气,两人这就算谈定了条件。
  既达成了共识,白韶蓉也痛快,不要人追着问,竹筒倒豆子般说得一清二楚:“我遇到纪将军和沐家小姐,我跟着他俩从柳林上去的。到了我被抓的那个地方,我们各自躲过了一次搜捕。追兵走后,他俩就往西去了。”
  赵絮闻言,颇有些欣喜地捏紧了苏放的手,欣慰地喃声轻笑:“你听你听,到底还是有那么几个艺高人胆大的啊……”
  按照郭攀给今日游戏立下的规矩,西面以悬崖瀑布为界,一旦被追兵堵了,便没有退路可挣扎,只能束手就擒。因为这个缘故,很多人从上山之初就放弃了往西。
  此刻大多数人都在往东、南、北三个方向躲,追兵自也多往这三个方向去追,这反而导致西面成为目前相对安全的藏身之处。
  沐青霜与纪君正能在被动躲避的过程中立刻想明白这一点,可见这两人的应变之快、对局势的把控与判断之精准,这正是赵絮与郭攀希望在今日看到的东西。
  白韶蓉说完后,看了看赵絮,见对方颔首示意,便准备回席。
  不过她在看到贺征之后,又想起中午被他骂哭的委屈,便忿忿踱到他面前,小声道:“贺大将军,我再白送你一个人情。”
  贺征静静看着她,神情一如既往的冷漠,只眉梢略略上挑。
  “他们走时,纪将军说,他俩要‘换个地方不可告人去’。”
  白韶蓉说完,见贺征顿时俊脸发黑,赶忙拎了裙摆落荒而逃,直到回了自家桌案后坐好,才躲在母亲怀里咯咯乐个不停。
  大仇得报,高兴啊。
  ****
  得知沐青霜与纪君正往西去之后,被贺征部署来专门围堵二人的那十名郭府府兵便转道往西边追去。
  随着时间的流逝,被追兵抓到的人越来越多,一个接一个地被送回湖畔来。
  与之前抓到的人一样,这些人也被带到贺征与赵絮面前,一一接受了询问,复述了自己躲藏的路线。
  奇怪的是,一连被逮回来十个,其中甚至有两个就是在西面靠近悬崖瀑布的地方被抓到的,可却没有一个人再见过沐青霜与纪君正了。
  搜捕进行了约莫一个半时辰后,沙盘上原本的二十八支小旗子只剩了五支,这其中自然就包括了纪君正与沐青霜。
  纪君正在山间藏匿行迹的本事出神入化,这件事并不足以使众人震惊,毕竟他原本就以擅长山林作战而蜚声朝野。
  可那在中原名不见经传的沐家大小姐,传闻中只是从前在利州老家带领过沐氏府兵的一部分,并无任何御敌战绩传出,竟也能与纪将军不相上下,这实在不得不叫人瞠目结舌。
  不少人并不相信这是沐青霜自己的真本事,交头接耳窃声揣测,总觉或许沐大小姐只是因为跟着纪将军,这才沾光捡了便宜没被发现。
  无论如何,到了这个时候,好像没有人再关注游戏的最终胜负了。
  许多人围到沙盘前来,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沐青霜可能去往了哪个方向,纷纷出着乱七八糟的主意,试图帮助追兵找到沐青霜与纪君正的藏身之处。
  老顽童郭攀奸诈笑着站起身,苍老却矍铄的嗓音带笑:“殿下,本官有个……胜之不武的主意。”
  众人立刻安静下来,将目光汇集到他身上,静候下文。
  “郭大人请讲。”赵絮好奇蹙眉,做洗耳恭听状。
  郭攀道:“老夫这支府兵在林间搜捕时有个杀手锏,以往用这法子追捕过刺客宵小,战时还曾用来搜山清缴过伪盛朝溃兵,从未失手。原想着今日只是游戏玩乐,这法子怕是不大派得上用场,便没有亮出来。既沐大小姐与纪将军如此神通,老夫有点想耍个无赖试试。殿下以为如何?”
  对普通人,自然只用普通的法子来考验;遇到顶尖好苗子时,老先生实在忍不住想要确认,对方只是侥幸,还是当真实力过人。
  赵絮大约知道他的“杀手锏”是什么,一时有些踌躇地看了看贺征。
  “今日既已请托了贺大将军担任追捕方统帅,我不便胡乱插言,还请贺大将军做个定夺。”
  这倒不是她顾忌贺征与沐家的私交,而是她多年来养成的自我约束。
  正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赵絮领军出身,素不是个刚愎自用、胡乱干涉麾下将帅谋略决策的主,哪怕今日只是游戏,她也依然尊重行伍间该有的规则铁律。
  贺征认真的想了想,看向郭攀:“敢问郭大人,是什么样的杀手锏?”
  郭攀朝自己的属下挥了挥手,不多会儿,便有人牵了三条狼犬过来。
  这些狼犬被驯化得极好,在这样人多的场合里也未发出吠叫之音,只任由牵绳者带领自己在指定的位置站定。
  满场哗然,许多人都暗暗倒吸了一口凉气。
  “贺大将军请放心,它们擅于探嗅,循气味找到目标后只会以声示警,不会轻易伤人。”郭攀郑重地解释道。
  贺征道:“为策安全,请郭大人以我为例,打个样。”
  毕竟是不通人言的物种,若不是亲身证实过,贺征不会贸然同意的。
  郭攀应允,问贺征要一件随身之物。“若是贺大将军长久带在身边之物,则为最好。”
  贺征稍作沉吟后,从袖袋中取出一枚骨哨递过去:“此物随我六年有余,从不离身,也从不允他人触碰。”
  这骨哨,是六年前赵絮到赫山讲武堂挑选将官的那次丛林考选时,贺征为了在山中与沐青霜保持通联,特地问她要来的。
  那场考选结束后,沐青霜忘记问他要回去,他便一直偷偷收着。
  他离开利州到中原的上阳邑入军籍时,什么也没带,只带了这枚骨哨。
  在铁马金戈、浴血搏命的那几年里,每到战至绝境时,这枚骨哨都会被他吹出不得回应的寂寞哨音。那是他心底最深重的渴盼,也是最柔韧的力量源泉。
  这哨音一次次提醒他,必须胜,必须活。
  这样,才能回家,才能再见到那个姑娘,才有机会让这哨音得到相似的悦耳回应。
  旁人不知这骨哨的来由,沐青演与向筠却瞪大了眼。
  贺征站到人群最远处,待郭攀给那些狼犬嗅闻过骨哨后,它们立刻翕动着鼻翼四下探嗅,之后果断扑向贺征的立身之处。
  围观者的心全提到了嗓子眼儿,连赵絮都忍不住捏紧双拳站了起来。
  好在那几条狼犬果如郭攀所言,到达贺征面前后,只是将他团团围住,并向牵绳者发出吠叫示警。
  几个牵绳人飞奔过去,重新用铁链绳索将它们套住,大家这才放下心来。
  确认它们不会伤人,贺征痛快允了郭攀的要求,并从他手中接回自己的骨哨,珍而重之地放回袖袋中。
  郭攀立刻找向筠要了沐青霜的佩玉来,让那些狼犬挨个嗅闻一遍。紧接着,牵绳者便迅速带着它们往上山道跑去。
  赵絮走到贺征身旁,小声笑道:“就这么介意沐大小姐与纪君正相携而行?如此大义灭亲,不怕沐大小姐翻脸?”
  “不是为着这个。”贺征淡声一哂,却并未多做辩解。
  他之所以应允郭攀那个主意,倒不是真的为着心底醋意,而是他知道,若连郭攀的杀手锏也没能成功找到沐青霜,那沐青霜今日就算一战成名,往后的路会好走许多。
  贺征薄唇轻抿,将双手负在身后,眼神温柔地望着湖面。
  夕阳的金晖与落霞的殷红将湖面染成绚烂之色,半江灿灿半江绯红,像某个嚣张而明艳的小姑娘,璀璨飞扬、绝色无双。
  他的小姑娘可厉害了,才不会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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