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别说白韶蓉没想到贺征“是这样的贺大将军”, 连沐青霜都没想到。
贺征带着沐青霜大步流星地走出人群, 径直来到湖边长廊的偏僻处, 面朝湖心并肩站定。
“就知道窝里横。早上欺负我的时候不还挺凶?”贺征望着湖面的粼粼波光, 唇角无端端轻扬。
沐青霜淡垂眼帘, 讪讪看着自己的鞋尖:“谁跟你一个窝里……”
毕竟贺征这才当众护了她一把, 她也不能太不客气, 只能将“脸大如盆”这个评价默默吞下去了。
双双静默半晌,沐青霜将双手绞在身后,扭过头, 神色复杂地觑了他一眼:“没想到你竟会说出那样的话。看来这五年你变化不小,都不像我认识的那个……”
以往大家都说贺征是因为性子冷淡才不爱说话,沐青霜却始终认定他的寡言只是因为嘴笨, 加之骨子里也天生有一份出自名门的矜持, 轻易不会对人说出什么刻薄的话而已。
“两军交战时,阵前骂架什么难听话没说过?”贺征打断她, 不想听她自顾自道出什么陌生疏离的言论, “你以为贺将军是不用上阵骂架的?”
打了五年仗, 其中有近四年贺征都是亲身在前线的, 不但积累了丰富的作战经验, 也顺理成章练就了一张淬毒的嘴。
她噗嗤笑出声,眉眼都弯成了甜月牙:“我实在没法想象你板着冷脸在阵前与人骂架的模样。所以, 之前你是一直让着我,忍着没还嘴?”
她打小跟着沐青演在利州军各营出入, 后来交好的那些伙伴们也大多是嘴上不大讲究的小纨绔, 因而她起急发狠时说话其实挺……那什么的。
若是贺征也卯起来跟她抬杠,那场面,啧啧,不敢想。
贺征看着她的侧脸轻笑一声:“往后我也不会还嘴。”
总觉他此刻的目光比廊外的日头更灼人,沐青霜蓦地红了脸,假作无事地略扭头看向别处:“方才多谢你啦。不过,怕是会叫人笑话你堂堂大将军欺负小姑娘了。”
“谁爱笑尽管笑。许她欺负我的小姑娘,不许我替我的小姑娘还嘴?做梦。”
这么理直气壮的不要脸了吗?沐青霜又好气又好笑地瞪他:“谁是你的小姑娘?你哪儿来的小姑娘?”
贺征像个顽劣少年一般,斜斜抬头望着廊檐上的雕花,口中含含糊糊地哼道:“谁接话谁就是。”
夏日午后的晴光软软打过来,将他透红的耳骨映得格外显眼。
“幼稚,且脸大,”沐青霜赧然抿笑,清了清嗓子,才又正色道,“说正经的,往后若再遇到这样的情形,你真的别掺和了,对你不好。”
其实像白韶蓉那样还算好的,说穿了不过是个小姑娘闲得嘴碎而已。
这世间从来不乏真正拜高踩低的刻薄之人,待到三司会审后,更难听的话都会有人说,沐青霜着实不愿贺征再跟着为这些琐碎闲气自降身份了。
“我偏要掺和,”贺征斜眼睨她,淡声挑衅,“你若不服,去御前击鼓鸣冤啊。”
好嘛,这是把她早上在樱桃林里砸给他的话又丢回来了。沐青霜瞪他半晌,末了只能无奈地送他一对白眼。
“那至少,你以后不要在人前对我动手动脚成不成?你早上分明答应的。”方才突然当着众人的面牵她的手,还真是不拿自己当外人咧。
扳回一城的贺征唇角高高翘起:“你是说,在人后可以?”
“你给我……麻溜地滚。”
这句话,沐青霜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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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沐青霜整理好情绪从长廊下行出,沿着碎石小径到了湖畔草坪时,众人已差不多聚齐。
别苑的侍者侍女们早已在此地做好布置,开阔的草坪上搭了丝竹乐舞所需小台,宾主坐席也陈列齐备,惹人垂涎的新鲜樱桃与各色茶果都已摆好。
主座前摆了一个类似作战沙盘的玩意儿,而贺征的案几就被安排在那沙盘旁边。
很显然,虽赵絮让他做追捕一方的“统帅”,却不打算让他亲自上阵,只需在此地运筹帷幄即可。
记名属官点了人头,将方才自报姓名愿进林子的人都拢到一处,总共二十八人,不太齐整地勉强列了个队。
而作为追捕一方的郭府府兵约莫六十人,规规整整在对面也列了队,个个看起来都不像省油的灯。
站位时,沐青霜刻意挑了与纪君正隔着三个人的位置,纪君正的神情虽有些诧异,却没有当众多说什么。
在沐青霜的考量里,其实不独贺征,就连敬慧仪与纪君正这两个昔日伙伴,她也是不愿连累的。别的事她或许做不到,但她至少能做到不当众与他们表现得太亲近,让旁人将来在指戳沐家时不牵连她的无辜伙伴,这样就好。
国子学祭酒郭攀站在这些年轻人面前,捋着胡须慈蔼笑道:“这雁鸣山可不算小,若由得你们满山随处去躲,那就像撒了把豆子进湖里,找起来太难了,老夫可不吃这亏。”
在大家的哄笑声中,郭攀回身指了指主座前那个沙盘。
“各位后生,待会儿进了林子,你们可不许跑出这个范围。若是被追出了这圈儿,哪怕没被逮到都算输的哦。”
这规则惹得年轻人们苦笑哀嚎。
郭攀老顽童似的,面带毫不遮掩的幸灾乐祸,挥挥手让下属将带着他们去那沙盘前观摩片刻。
“都记清楚了吧?北不能过桦树林,南不能过小溪,东面以草甸斜坡为界,西面……”郭攀笑眯眯的模样十足是个老狐狸,“哦,西面是个悬崖瀑布,依老夫看,便是有人拿刀砍过来,你们也不会越界的。”
年轻人们又起哄笑闹几句后,赵絮扬声问道:“各位可还需要准备些什么?赶紧的啊。”
一时间,有人忙着去出恭,有人忙着搜罗些干粮果子带着,有人没头苍蝇似的原地团团转,自己也不知要干嘛,场面糟乱得叫人捧腹。
只有沐青霜、纪君正,还有另外三个年轻人不约而同地找到一旁的侍者侍女要了几条肉干,又要了桐油纸来包好带在身上,旁的都没要。
五人相互看看,心照不宣地挑眉笑笑,谁也没说话。
沐青霜想了想,匆匆忙忙跑到兄嫂的桌案前,摘下自己身上所有的首饰交到向筠手上:“嫂,你先帮我收着。”
旁座的白夫人露出一抹阴阳怪气的笑,扬声对白韶蓉道:“蓉儿,家里首饰多的是,身上那套若待会儿在林子里磕坏了、丢了也不必在意的。”
沐青霜没理她,转身跑回阵列里去了。向筠与沐青演则是双双憋着要笑不笑的脸,无声对望一眼。
锣鼓敲响的前一瞬,贺征走到主座右侧,看似友好地按住赵旻的肩头,将他压回自己的椅子上坐好。
“恳请甘陵郡王,在这两个时辰内务必留在末将目之所及处。”贺征语气平板冷淡,却带着一种无形威压。
赵旻挣不开他,只能自暴自弃地窝在椅子上,口中恼怒哼道:“凭什么?”
“凭你从前有恶劣前科,”贺征还没说话,赵絮倒是先冷眼看了过来,“给我老实呆着!敢乱跑一步,杖二十;跑两步,杖五十。”
她如今是协理政务的公主,这话可不是吓唬人的。
“不是,二皇姐,你算数是不是有点问题?”赵旻听得急眼了。
“没问题,”赵絮神色严厉地盯着他,“若你不幸踏进上山道,我敢将你杖毙。”
赵旻咬了咬牙,低头道:“你等着。”
“等着呢。”赵絮抬了抬下巴,冷哼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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鸣锣第一声后,大家就蜂拥着进了上山道。
“追兵”会在两炷香之后出发,二十八人就得利用这两炷香时间,迅速进林子寻到藏身之所。
二十八人中的大多数还在边跑边嘻嘻哈哈议论着该怎么躲,沐青霜已闷声不响蹿到了人群最前,纪君正紧随其后,两人迅速没入道旁一片稀疏的柳林中。
那片柳林并不算茂密,看起来实在不是藏身的好去处,加之林中又没有上山的路,旁的人便果断放弃这个位置,继续沿着上山道往上面的林深处跑去。
白韶蓉犹豫片刻,最终咬咬牙,还是循着沐青霜与纪君正先前消失的位置跟进了柳林。
“我倒要看看你们搞什么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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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青霜与纪君正进了林子后,一路扯着柳条,飞快编织着环帽与罩衣,口中还有来有往地聊起天来。
“……你瞪我干嘛?”沐青霜手快,将自己编好的环帽戴的纪君正头上,又抢过他手中编了一大半的柳条接着编,“我家的事,你和慧仪又不是不知道。你们几个,谁走到今天这地步是容易的?我是真不想连累你们,这些日子才没和你们走动,不是跟你们生分的意思。”
见纪君正还在瞪人,沐青霜手中不停,却抬起脚尖轻踢了他一下:“差不多得了啊。再瞪,仔细我把眼珠子给你抠出来!”
纪君正轻轻还了她一脚,总算露出了笑脸。
两人将伪装都做好后,双双抬头打量着柳林中看似无路的荒草斜坡。
“一群没进过山的中原狍子,看着没路又不表示走不过去,”纪君正嘿嘿坏笑,“路都是人趟出来的,这道理他们怎么就是不明白呢。”
这柳林虽稀疏,但怎么也比外头那山间道易于藏身。光溜溜的山间道上,一大群人乌泱泱跑成一团,一逮一个准,那必然是追兵上来后首先要清理的地方啊。
“嘴上积德吧你,说人傻狍子……”沐青霜正笑呢,听到有人追进林子的脚步声,赶忙噤声,扯了纪君正就开跑。
纪君正边跑边回头张望,见来的是白韶蓉,顿时乐了:“嘿,看不出这小姑娘还有点脑子,知道跟着咱俩。”
沐青霜这才止步,回头看着气喘吁吁的白韶蓉:“你是特地追上来找我吵架,还是单纯顺路?”
白韶蓉看着他俩的妆扮显然懵了一下,片刻后才接着喘道:“我怀疑你与贺大将军有一腿!我得跟着你,若他故意对你放水助你舞弊,我就、我就……告诉所有人!”
“呿,我还以为你就要去御前击鼓鸣冤呢,”沐青霜哼哼笑,“随你,跟得上就跟,我无所谓。”
说完,伸手往坡上杂草丛中的泥土里探了探。
找到可以使力的点后,她毫不犹豫地攀了上去,身移影动似行云流水,轻松得如履平地。
纪君正的心动与她几乎同步,口中还不忘乐不可支地调侃道:“怎么的?听她那意思,你和贺大将军被人撞破了奸情?”
“闭嘴!信不信我上去就找个地方将你活埋了!”沐青霜笑骂着,回头看了一眼勉力跟上的白韶蓉。
这小姑娘虽然嘴碎了些,此刻却没有想象中的娇气,正学着他俩的模样,略显吃力地跟着爬上来。
见沐青霜回头看自己,白韶蓉气呼呼急喘:“你们两个真是……明明有路却不走,肯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打算!”
纪君正哈哈笑:“完了完了,大事不好。青霜,继你与贺大将军的奸情被撞破后,你我之间的不可告人又被发现了。这可怎么办才好哇!”
“呵呵。”沐青霜白眼冷笑,继续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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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如纪君正所料,追兵首先清理的目标就是那条上山道。
有六个人跑得比别人都慢些掉了队,还没来得及进林子找地方躲藏,在道中就被追兵抓住了。
瞧见两名追兵带着蔫头耷脑的六人退回湖畔来,贺征顺手拔掉沙盘中的六面小旗子。
“还有二十二个。”
赵絮抿直了唇,遥遥与郭攀对视一眼,一老一少俱都有些失望地无声轻叹。
才刚刚开局就折六个,这架势,只怕今日怕是挑不出几个好苗子来了。
虽然说好的是游戏玩乐,可一开局就被抓了,六个年轻人多少还是觉得有些扫了颜面,神情姿态俱都有点蔫。
家人瞧着他们失落的模样,自是笑着迎上来安慰。
其中有一人便小声抱怨道:“要早知道会这样,方才一开始我就该跟着纪将军和那个绿衣姑娘进柳林的。”
原本已气定神闲坐回椅子上喝茶的贺征闻言蹙眉,扭头看向说话的那个少年。
“你说纪将军和谁?”
那少年被他突然犀利的眼神惊得有些惴惴不安,连清了好几下嗓子才讷讷低声:“纪将军和那个……”
少年环顾了一下四周的宾客,指了指沐青演和向筠:“好像就是那位大人的妹妹。纪将军和她一开始就进了柳林。”
“就他们两个?”
“我只看到他们两个进去了,之后有没有人再跟着过去我没注意。”少年老老实实答道。
贺征向他颔首谢过,冷着脸对两名追兵道:“去传令,分出十人,顺着柳林的上风位找地方窝着守株待兔,专逮纪君正和沐青霜。”
赵旻看他的眼神仿佛见了活鬼。
赵絮则是端不住威严地笑倒在驸马苏放的肩头:“我还怕你徇私,没想到贺大将军这么狠得下心!哈哈哈哈……”这笨蛋,怕是打算孤单终老。
苏放将乐不可支的公主殿下扶正坐好,示意身后的侍者将自家桌案上那碟子樱桃拿到贺征那里去。
贺征莫名其妙地看着面前多出来的那盘樱桃,又看向苏放:“驸马这是?”
“贺大将军稍安勿躁。心里酸的时候,多吃些甜的缓缓就好。”
看着贺征被戳破心事后尴尬发黑的冷脸,苏放觉得,自己可真是个善解人意之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