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李景行默不作声的站在那里不动。
李从渊却是挑了挑眉,不紧不慢的开口敲打道:“子曰‘色难。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曾是以为孝乎’。”
看吧,这种爹的存在意义究竟是什么?
李景行扯出一丝笑容,上前服侍着李从渊更衣洗漱。他以前经常做这些事,虽然多年不做,还未荒废,不过一会的功夫就收拾完了。
李从渊瞧了他一眼,见儿子比之当年似乎有些长进了,于是起身往边上的书房去:“听裴兄说你这些年也颇是用功,正好,让我考考你。”
李景行垂了头随着李从渊往书房去,心里不知不觉的开了下小差——不知道沈二娘现在在做什么呢?还在弹琴?
他这一出神,正好被李从渊抓了个正着,问道:“在想什么呢?”
李景行回过神来,随口扯了借口:“别院那里已经收拾好了,父亲准备什么时候回去?”
李从渊摆摆手,一脸风轻云淡:“我看过历书,近日不宜搬迁。”
李景行简直累觉不爱——他自己那装神弄鬼的一套就是从李从渊那学来的,一听就知道对方这是推托之词。
李从渊也计较儿子那张冷脸,状若无意的开口道:“我让你好好习武,这些年可有荒废?”他进了书房,随手从架子上拿起几本兵书,又问了一句,“让你看的兵法书册可曾好好看过?”
说起这些正事,李景行也很快就正经了起来,恭敬的低头回话道:“父亲吩咐,不敢用心。”
李从渊点点头,甩了甩袖子,广袖乌发,宛若神仙中人。
他懒洋洋的在书桌前坐了下来,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不轻不重:“如今的大越,南有倭寇,北有戎族,东宫垂危,国本不稳。正所谓‘文能安邦,武能定国’,今后十年,必是要大兴武事,学文倒不如习武。”他一字一句的说来,语声不急不缓,仿佛玉珠滑落一般的清晰圆润,忽而又转口说起另一件事,“先帝朝时为了杜绝倭寇侵扰,行海禁之事。只是,堵不如疏,至本朝,海防渐松,沿海诸县,民寇一家,大乱不远矣。”
李景行听得入神,也不计较李从渊之前那气人的态度,虚心求教道:“可我听说之前宁洲此回打退了倭寇?”
李从渊抬首看了眼儿子,淡淡的笑了一声:“你可见过所谓的宁洲水师?宁洲那些军械怕都要堆在库中生灰发霉了,真比起来,连倭寇的都比不上。不过是两边做戏,演给傻子瞧罢了。”
作为“傻子”中的一人,李景行端正了态度,认真听着李从渊说话。
李从渊也不卖关子,不知从哪拿了一块地图,摊开给李景行看:“倭寇都是贪利无义之徒,我一路走来,瞧着那各地动向,怕是很快就要压不住了。”他伸手缓缓一指,在沿海的几个标了红点的县城上一掠而过,“宁洲估计很快就要守不住了,他们要是从这里进,经过灵、卢两县,估计马上就能到松江了。”
李从渊抬头看了看儿子,神色里面带了点说不出的意味,冷静的点评道:“不出两年,松江必会生变。”
李景行把目光从地图移到自己父亲面上,许久才道:“父亲既然有此预测,为何不上报上官?”
“倭寇就是大越沿海长出来的毒瘤,可是这毒瘤却是大越亲自养大的。若是不开海禁,沿海诸县还是会有人为了生计铤而走险,甘为贼寇。不破不立,只有挑破了这层太平天下的幌子,才有机会推翻先帝之令,重开海禁,重振海防。此乃千秋之计,岂能只看眼前?”
李景行垂下眼,忽然顿住了声。
松江文事昌盛,人杰地灵,不知出过多少英杰。育人书院、松江女学都是大越最著名的学府之一,是江南乃至大越璀璨耀眼的明珠。
大概也只有当这颗明珠染上血污,才能叫沉浸在太平美梦里的大越不可避免的正视起这件事,痛定思痛。
李从渊见儿子依旧不说话,于是拍了拍他的肩,轻声道:“放心吧,松江边上就是福州。我已看过,福州水师还算精良,那孙德辉也是个能将。到时候福州来援,倭寇必是不能得逞。”
夏日的阳光悠悠的自刻着梅花祥云纹的木窗口照进来,一切都是如此的宁静安和。李景行却忽然有些冷,他还是少年,热血未冷,及不上李从渊这被世事世情磨练出来的冷心冷肺。
与此同时,沈采薇擦了擦额上的汗水,叫丫头带上琴往回走:“这日头倒是照得人头晕。来时叫人熬的乳酪大概也差不多了,正好回去瞧瞧,要不然三娘又要说我啦。”
她想起被丢到自己额上的莲子,心里一动,想起了件事:“现在倒是可以采莲蓬了......”她玩心一起,笑着道,“等热气下去了些,正好能叫上三娘一起去荷花池瞧瞧。”
她以前夏天的时候也曾经沾着沈三爷的光坐着小舟在后面的荷花池里玩过。可以把手伸到水里,虽然上面被太阳晒得有些热了,底下却依旧冰凉凉的,低头一瞧就能看见锦鲤游过。舟从花叶丛中过,分花拂叶,随手拾起莲叶盖在脸上挡太阳,便有水珠子滚下来,浇在面上水润润的,说不出的惬意自在。
她一边想着这事,一边往回走,一进门就瞧见了沈采蘅的笑脸。
沈采蘅大约也是等了一会儿,一见着沈采薇便扑上来拉住她的手,摇了摇:“你昨日答应给我做的好吃的呢?”她笑吟吟的模样,嘴边的两个小酒窝盛着明媚的光色,“可不许说话不算话。”
天大地大,到了沈采蘅这里却是吃的最大。
沈采薇不由失笑,点了点她的鼻子,笑道:“难不成会少了你的?”她叫人用乳酪浇到红豆冰里,拌了拌,盛在小小的水晶盏里端上来,还多说了一句,“这可不能贪凉多吃,吃多了闹肚子可还是要吃药的。”
沈采蘅嘟着嘴,好一会儿才憋出一句话:“知道啦。”话声拖得长长的,很不情愿的模样。
她们一人一个水晶盏,并排坐着,一边用勺子挖着吃一边闲闲的说起来女学里的事。
“二姐姐,上次都忘记问你了,你那岐黄课的贺先生是不是很凶啊?我听人说以前还有女学生因为惹了她厌烦,不得已的退了选修课,结果都不能结业。”沈采薇舌头冻得僵僵,说话却还是清脆利落。
沈采薇想了想贺先生的模样,咬着勺子道:“唔,看上去是有些凶。不过有才华的人都有些脾气,能碰上好先生也是我的福气呢。后日就有她的课,我还得好好准备准备呢。”
沈采蘅趁着她认真想事,偷偷凑上来用自己冻得通红的手来探沈采薇的脖颈。
沈采薇被冻了一下,缩缩脖子,气恼的把沈采蘅也拉了过来,两人抱作一团,眼睛对眼睛,不自觉就一齐笑了起来。
☆、45
第二日坐在岐黄课的教室里,沈采薇罕见的感觉到了一种紧张,这是十分微妙并且少见的情绪。她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其实她的习惯还算好,不仅课前会复习一遍书本,还会查一查其他资料。现在马上就要上课了,边上还坐着郑午娘那些无事也能生非的家伙,沈采薇干脆安静的坐在书桌前一边翻看着眼前的《本草纲目》一边回忆贺先生上节课所说的要点。
她看得眼睛微酸,抬手捏了捏眉心,眼角余光瞥见郑午娘面上那淡淡的笑容,忽然觉得心上一跳,仿佛有了某种不太好的预感。很是紧张。
这种紧张在钟声响后,台上的贺先生拿起一本《本草品汇精要》时升到了极点,就差一点火花就能把沈采薇的脑子炸成空白。
沈采薇想:完蛋了,这回真是被坑到洞里去了。
贺先生还和上次一样,长发微挽,简朴素衫,微黑肤色,肃然而冷淡。
她走上讲台,在台上随意的扫了台下一眼,随即便垂下眼睑看着手中的书册,淡淡出声道:“今日讲《本草品汇精要》,如果有人没带书,现在就可以自觉出门了——既然记不住我说过的话,还不如不听。”
沈采薇咬了咬唇,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站起身来,认错道:“先生,学生上次课上来迟,不曾听到您的要求,所以这次没能带书来。”
她这会儿不说,边上的柳于蓝肯定是要把事情给揭出来的,说不准还要火上添油,所以还不如沈采薇自己先认罪自首来的好。
贺先生闻言稍稍抬眼,瞥了她一眼,不轻不重的说道:“你上次迟到,的确可能是没有听到我的话。可是课后没有向同窗询问课上遗漏之处,是你自己不用心;在座的同窗没有一人愿意主动和你说这事是你为人处世上的失误。”她顿了顿,一字一句的下结论道,“无论如何,这是你的错。”
沈采薇只觉得字字如刀,锋利的刀锋就那样刮在脸皮上,避无可避,鲜血淋漓。她都快要被贺先生兵不血刃的用言辞给就地解决了。
许久,沈采薇才咬咬唇,认真的双手交叠,举手过头,郑重一礼道:“是学生错了,请先生原谅。”
贺先生沉默片刻,浓黑的长眉就像是两条刻板的线条,看上去冷淡而苛刻,她的目光在沈采薇往下的脊背上掠过,缓缓而道:“既然没带书,那就出去。”没有半点动容的样子。
沈采薇的唇几乎要被咬出血来,脸皮亦是涨得通红,可她却依旧站着没动——说她脸皮厚也好,若是现在出去了,说不定就成了沈采蘅嘴里退选修课的女学生了。反正,只要留下来,日后总有能够让贺先生改变印象的时候。
贺先生冷淡的瞥了眼一动不动的沈采薇,居然也没再说什么。她自顾自的低下头,冷着脸打开书册,慢条斯理的开始说起《本草品汇精要》。台下的诸人皆是寂然无声,根本没人敢去触贺先生的火气。
整整一堂课,贺先生连看都没再去看羞窘尴尬的沈采薇一眼,直把人当成了空气撇在一边。
沈采薇甚少被人这样冷待,且这事有大半都是郑午娘她们刻意造成的,她心里说不出的委屈却还是咬牙忍了下去,认认真真的贺先生说的话全都记了下来,想着回去再对着书重新再学一遍。
好不容易等下课的钟声响了,贺先生出了门,边上的方盈音憋了一节课的声音就响了起来了:“看她那样子,真是好笑。我就没有见过脸皮这样厚的......”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故作的骄矜,趾高气扬的,甚至连声调都不愿意压低,“先生都让她出去了,还要厚着脸赖在这里。”
郑午娘一贯是会做表面功夫的,这会儿便上来拉了拉沈采薇的袖子:“采薇,你别听她的,她这人一贯的心直口快。可她心也是好的,你别怪她。上次是我忘记和你说了,要怪便怪我好了。”
沈采薇弯了弯唇角,似笑非笑的模样。她那一双眼睛乌黑明亮的就像是落下的星子,只是拿眼定定的看着说话的郑午娘。
郑午娘被沈采薇看得心头一跳,虽然面色不变,语声却顿住了,拉着沈采薇袖子的手也不易察觉的松了开来。
沈采薇拿眼上下看了看郑午娘,微微一笑间眸光流转,梨涡清浅,就像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一样天真纯洁,语声听上去就像是叶尖滑落的露珠一样水润:“谁说我怪她了?我怪的明明是你们三个人。”
柳于蓝此时却是上前一步,小小声的道:“采薇,我知道先生适才说得有些严重,你心里不好过。可你也不该迁怒我们啊。”
柳于蓝在柳家那个大泥潭里活了十多年,最擅长的就是言语官司。她这话先是把贺先生抬了出来——既然贺先生亲口说了是沈采薇的错,“尊师重道”这顶大帽子下面,沈采薇必是不能否认。后面那句却全然把自己三人放在了无辜迁怒的位置上,叫边上的看客和舆论偏向自己。
沈采薇差点要被气笑了——这算是车轮战?一个一个来?她这是倒了什么霉?沈家修身养性这么久,一出门就遇上三个贱/人。
真是“抬脚入女学,对面三贱/人”。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沈采薇心里烧着火,面上的笑容却越发的好看起来,眼睫纤长浓黑,眸光清亮,说不出的温柔动人。她看着面前神色各异的三人,然后收回视线,慢条斯理的收拾起自己的东西,淡淡说道:“于蓝这话我倒是听不懂了......贺先生说我有错,我确实是干干脆脆的认了,半点也不曾攀扯又何来迁怒之语?岐黄班里总共也只有我们四位甲班学生,按理我们是再亲近没有的。只是,你们明知道我来迟了,不知先生吩咐却还是三个人‘一起’忘了告诉我这事。现在想想,也难为你们这样有默契了。”
“我这可不是迁怒,是怕了....”沈采薇掩唇一笑,眉眼弯弯,仿佛是不好意思开口似的轻声笑语道,“下回你们三个再挖个坑,岂不是也要一句话不说的看着我掉下去?”
郑午娘沉了沉脸,随即便笑着打断了沈采薇的话:“采薇,你这是误会了,我们都是朋友......”
沈采薇收拾好东西,起身打断她的话,径直往外走走:“可不敢当午娘你这‘朋友’二字。我虽不才,但身边还是有几个能够称得上‘朋友’二字的人,她们无一不是以诚待人、心地纯善之人。和午娘你相差远矣。”撕破脸就撕破脸,反正她也不打算再和这三个人虚与委蛇了。这样直接把事情挑破,日后郑午娘她们也不能再厚着脸皮来恶心人了。
郑午娘到底是郑家女,在京中的时候固然因为二房势弱,在长房的堂姐面前要低一头。可出门在外,有圣人的名头镇着,没有一个人会不给她面子,全都要恭恭敬敬的供着她。到了松江这样的小地方,就更是如此。
哪里知道,沈采薇会这样直接的把话丢到她的脸上,叫她颜面无存。郑午娘定定的看着沈采薇的笑容,一时之间只觉得屈辱至极,几乎离开就想要拿起桌面上的书册丢到沈采薇的脸上。好一会儿,她才低下头,伏在桌面上轻轻哭了起来,仿佛是被沈采薇给气到了一般。
女人的眼泪可算是天生的武器,人的天性都是同情弱者。郑午娘这一落泪,香肩微颤,边上的人的心都软了,适才那些事无理也成了有理。说话的沈采薇活活被映衬成了凶神恶煞的坏女人。
边上一直不曾插话的女学生不禁有几个打着胆子插话道:“沈姑娘的话也太过分了些,还是先和郑姑娘道了歉再走吧?”
沈采薇转过头,居高临下的看了眼郑午娘,挑了挑眉,对着边上人的话充耳不闻,脚步也不顿的往门口去了。
柳于蓝就站在郑午娘身侧轻声安慰她,这时候正好瞧见了沈采薇那眼神,心里一跳,清楚的明白了她的未言之意——除了一哭二闹三上吊,你还会什么?人必自辱而后人辱之。
柳于蓝抚着郑午娘肩头的手微微僵了僵,心中一时复杂至极。
她亦是佩服郑午娘这“能屈能伸”的本事,沈采薇刚才那话分明就是直指她是“既不以诚待人、也不心地纯善”,加上还有前头的事做事例,郑午娘肯定是要被人说闲话的。可她这一哭却是全都不一样了。
换了柳于蓝也会如此。
但适才沈采薇的目光却像是刺一样刺在心尖上,叫她心上生疼、生疼。
她知道沈采薇想要说什么——首先把自己放到弱者位置博取同情的人,一辈子都是成不了强者的。
☆、46
“所以你就和她们闹翻了?”温大家正在作画,一幅莲花图,正中的莲花含苞欲放,莲叶依依,仿佛连着天边。
沈采薇立在一侧,有些不好意思的点了点头:“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她和郑午娘她们本就不是什么志同道合的朋友,既然对方心怀恶意,那她也只能先把话说来了,对方既然看重脸面下次下手肯定顾忌多多。
温大家漫不经心的听着沈采薇的话,手上却小心的用细沙吸走画上多余的墨汁,似乎全然不在意这些小事,随意的抬起手唤了沈采薇到眼前来,“来,看看我这画如何?”
沈采薇上前看了几眼,眨了眨眼,乌黑的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了转,十分认真的恭维道:“莲者,出污泥而不染。先生这画神形皆备,颇得莲花神韵,真真是难得的杰作。”
温大家斜睨她一眼,长眉轻挑,似笑非笑的弯了弯唇角:“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你满口甜言蜜语,可是有事求我?”她冷淡的面容线条和缓,看上去温和了许多,说话亦是十分的自然随意,只是语声依旧淡淡,“先说好,贺漪那臭脾气我也受不了,别想让我替你说情。”
沈采薇连忙摇头:“这事学生本就有错,哪里敢劳烦先生替我说情。”她郑重一礼,轻而缓的道,“下月便会有各门课的随堂考试,学生是想用成绩来向贺先生表示自己的诚心。只是,如今贺先生视学生如无物,学生若有疑难之处,还请先生能够指点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