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世祖 第567节

  卿是从西南回来的,又曾深入黔中,与大理国的交流也不少,卿觉得,该不该出兵大理?”
  听刘皇帝问策,赵普一脸认真的神情,思忖一会儿,拱手道:“臣斗胆试言陛下疑虑所在!”
  “直言无妨!”刘皇帝一派开明表现。
  “其一,大理承统南诏,段氏立国三十载,无暴政苛治,根基可谓深厚牢固,讨之不易,又素与朝廷通好,卑辞厚礼以结国谊,若兴兵伐之,恐师出无名!”赵普道。
  “有名无名,朕说了算,岂在意些许非议!”刘皇帝当即表示道,不过话是这般说,但从其表情可以看出,算是认可了他的说法一。
  赵普则继续道:“其二,川南、黔中地区,已是僻远,而大理则更甚之。山高林密,道路艰难,粮草军械转运不便,若贸然发大兵伐之,容易劳师弥众。一旦战事进展不顺,则空耗国力,地时间若久,则成大唐伐南诏之旧事,且往后西南难安了。
  两国若两年征伐,那么眼下黔中地区的稳定也将遭受破坏,甚至整个西南都将陷入糜烂的局面,取一无利可图之大理,而将朝廷陷入战争的泥潭,此等风险,当仔细权衡!”
  “大汉不是大唐,朕也不是唐玄宗!”刘皇帝这么说道。
  瞄了刘皇帝一眼,赵普仍旧一副淡定的姿态,继续道:“其三,自南北一统之后,大汉虽则奉行息政养民之策,然这五六年间,征伐之事,并未真正停息。河西、党项、安南、流求,虽然只是局部战争,但仍旧投入了大量人财物力。
  尤其到去岁,安南方有个初步的结果,时隔不足一年,再度兴兵于西南,军事过于频繁。再兼,这些年朝廷以惠民之故,财税未有大幅增长,朝廷大工不少,直道、河工、西京,等等事务,也消耗了朝廷大量的钱粮,因此,再动刀兵,恐给朝廷财政带来一定负担……”
  “卿所论这三点,看似在说朕的意思,实则为你个人看法!”待赵普说完,刘皇帝沉吟了一会儿,微微一笑道:“如你所言,朕还是当回绝王全斌,罢讨伐大理之策?”
  闻之,赵普还是摇摇头,不过这回十分肯定地道:“朝廷攻伐大理,不论何时,都将面临此等难题,但这些困难,并不是不能解决,尤其在王老将军坐镇西南多年的情况下,知己知彼,定能克服。
  陛下与朝廷多施安治西南之政,使川南诸蛮臣服,得以安定,这本就是在为攻伐大理打造一个安稳的后方。
  且言大理国,段氏兴起于南诏分裂之际,多沿袭其制,其国内部族颇多,段氏为国主,对各部族并没有强而有力的控制,其仍属于一个部族联盟的国度。
  另外,大理的世系继承,仍旧是一个难以回避的问题,当代国王段思聪承继由段思良,而段思良当初勾结权臣,篡夺侄位,这也是难以抹除的污点。朝廷如伐大理,此事可以大作文章,以其分化其王室内部的作用。
  大理另一个问题,则在于诸氏贵族的崛起,族人遍及朝野,把控朝政,与王室争权,而段思聪难以制之。从早年的董氏,到如今日益膨胀的高氏、杨氏,这也是其内部一个严重的问题。
  最后,大理国内三十七部族,对大理王室,难谈忠诚,这些年与其交通的过程中,也有不少较好意图投靠朝廷的。大汉的土司制,如在大理推行,强弱形势鲜明的情况下,可以尽服之,甚至引其为进军的臂助。
  因此,征伐大理,最大的困难,仅在于地理地势对军事的限制,而如论用兵,臣相信,王老将军必不负陛下所托……”
  听赵普这么一番陈述,刘皇帝回味了一番,呵呵一笑,显得很开怀的样子,道:“赵卿的意见,朕明白了!”
  说着,刘皇帝站起身,刘杨与赵普也赶忙跟着起身。四下看了看,刘皇帝问道:“有没有什么需要收拾的,如没有,赵卿就同朕一道回洛阳吧!”
  闻之,赵普退后两步,躬身一礼:“谢陛下!”
  第125章 由土地问题引申
  上得大路,骈马车驾稳稳当当地行驶着,向西京城而返。赵普终究没有直接随刘皇帝回洛阳,毕竟回归朝廷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去一心病,赵普自然可表现得相对矜持些,至少得到老母墓前,磕几个头,流几滴泪,敬告“夺情”之事。
  刘皇帝呢显然也明白,自然不会强求,在“赵庐”坐了一会儿,也就先行回返了。此番出宫不过数日,除了带着刘旸看看西京周边的政治民情,便是拜访赵普,事情做完了,倦鸟也该回巢了。
  一路可见,夏收已然结束,周边的农户,大多在打晒谷子,筹措缴税的钱款,再为下一轮的耕种准备,勤劳的农民,只要有地,一年四季都是不愁劳作的。
  再加上相对清明的政治环境以及安定的社会治安,那么有地的百姓,大多能够保证生计,不说富足,至少衣食能够得到满足。
  说到底,一切问题的根本,还在土地上。
  不似其他道州,东西两京的土地,实则是比较集中的,兼并情况很严重。开封府下边,以职田、公田为主,西京这边,则就是真正的兼并了,到开宝六年,其中有六到七成的土地,都属于大汉朝廷的勋贵们。
  这些地中,有些是朝廷对功臣的赏赐,有些是他们自己所置。勋贵乃至官僚置田产,可是自开国之初,就盛行的了,当年宰相苏逢吉被刘皇帝整治打击,除了贪污腐败、犯法徇私之外,也与他广置产业有关。
  西京的问题,一直比较严重,也就在史弘肇在任期间,整治了好一批人,官府也收回了一大批田土,大部分划与农民垦殖,一部分作为职田,小部分则成为皇室的土地。
  但多年下来,土地集中化的趋势,并没有得到逆改,哪怕刘皇帝并不喜欢,甚至可以说讨厌土地过于集中。
  对于土地兼并问题,刘皇帝算是十分重视了,当政二十年下来,也出台了大量的措施,抑制勋贵,保护自耕农,但都是些治标不治本的政策。
  其中最有效的,要属对田土买卖,课以重税,但仍旧只起一个压制效果。大汉子民的土地观念,早已是根深蒂固,深入骨髓,只要能得到土地,再重的税,也难以阻止他们的热情。
  随着社会的安定,经济的发展,大汉境内,从事手工业及经商的人群是越来越庞大了,但是赚了钱的商人,也少不了回乡置田,以求一片保底栖身之地。
  早些年的时候,刘皇帝印象流地以为,土地自由买卖,是兼并的祸根,必须地禁止。因此,一度想过,重新颁布均田图,恢复均田制。
  但后来终究是放弃了,一是考虑到,如果均田制有效,那在唐代是如何崩溃?那时候土地兼并的问题就解决了?二则是社会整体大环境所限,三代以来,虽则战乱不已,但商品经济的发展是稳步向前的,而官民百姓,也都习惯了土地的自由买卖。
  如果刘皇帝强行更改此制,将使土地政策倒退,那么不只会引起贵族、官僚、地主的反对,哪怕是底层的平民百姓都不一定认同。
  毕竟,普通百姓也有买卖土地的需求。这些年,大汉经济繁荣,极富活力,土地交易在其中也占据了不小的比重。
  到目前为止,朝廷多打击的,仍旧是那些非法交易,而正常的土地买卖,并没有禁止。
  “土地兼并,历朝历代,都是个难以根治的问题。而发展到后期,往往会形成富者连田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的情况……”父子俩同乘车驾,刘皇帝拿土地问题来同刘旸探讨,说道:“黎民百姓没地种,生计就困难,要么栖身富户豪强,要么流落江湖。
  而黔首庸贱无知,吃不饱肚子,自然要想方设法谋生存,犯法、为盗、作贼都属正常,严重者,说不准就啸聚山林,甚至扯旗造反。
  你觉得,朝廷该如何避免此等问题?”
  突然被刘皇帝拿这种严肃的难题来考校,刘旸也有些无措,随刘皇帝历练也许久了,多少知道一些这方面的事情。
  但是,真让他想出一个解决办法,也是为难他了。因此,苦着一张脸,纠结几许,方才苦笑着回答道:“历代先贤都无一劳永逸之策,爹您也长久忧虑,请恕儿愚鲁,实难想出根治办法!”
  “你倒也老实!”闻之,刘皇帝说道。
  这话,显然不能当夸自己来听的,刘旸也无奈,只能配合着叹了口气。看了刘皇帝一脸沉思,一副在思虑此事的模样,想了想,刘旸说道:“爹,如今大汉正如冉冉上升之旭日,土地情况,并不如您所述那般严峻……”
  不待他把话说完,刘皇帝不礼貌地打断他:“那今后呢?眼下,土地尚且充足,人口也尚未到达顶峰,但增长的速度你也是知道的。不说百年,就三四十年之后,只怕这天下的地就不够分了,必然形成人多地少的局面,届时我所说的情况,就不只是说说而已了!”
  闻言,刘旸再度沉默了。见状,刘皇帝又道:“三十年后,我未必还在,你届时是皇帝,治理着这个国家,如果面对这种局面,你有想过,如何解决吗?”
  “我……”刘旸张了张嘴,却终究按捺住了,没有贸然发表看法,只是一张脸皱得更紧了。
  良久,刘旸拱手道:“如果是那样,儿只能设法打击那些占地过多的富者,实行均田地,将多余的土地分给无地之民了!”
  对刘旸的回答,刘皇帝显然不认可,语气都严厉了些,道:“占地多者,不外乎贵族、官僚、地主,你要割他们的肉,必然引起激烈反对,而这些人,也是大汉的根基,你要靠他们去统治天下,管理百姓,你觉得,均田地,会容易吗?”
  刘旸又被问住了,一对剑眉皱得更紧了,放在腿上的双手都不由握起了拳头,终究,像爆发了一般,道:“如真到那个地步,不改不变,国家必然走向衰弱,天下必然走向混乱,为了江山社稷,谁的肉不能割,谁的利益不能损害?若上下都只顾自家的土地,不为国家着想,这样的人还配称为国家的根基吗?”
  听刘旸这么说,刘皇帝忽然乐呵呵地笑了,拍了拍他肩膀,道:“你这番话,可不要传出去了!”
  见状,刘旸不由有些愣神,缓了缓,方才反应过来。但他的兴趣,也已经彻底被勾了上来,主动问道:“如果是您,会怎么解决?”
  闻问,刘皇帝也以一种十分认真的姿态,回应道:“我也想不出什么根治的办法!”
  对此,刘旸也显无语,你自己都没有办法,又何必苦苦逼问我?
  看着自己的太子,刘皇帝悠悠然地道:“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土地问题,关乎大汉江山社稷的长远,永远不要放松警惕!
  如你所言,真到那种地步,不变也得变!并且,真到那等程度,那涉及到的也就不只是土地兼并的问题的,必然伴随着吏治、法制。治理国家,你永远要清楚地认识到,首要之务、主要矛盾是什么,对症下药。
  还有,我虽然一向提倡法治,依法治国,但大汉的本质,还是人治。所有的制度,终究是要靠人去推行的,而法制可不可靠,最终都得看人。而皇帝,既是法治最大的维护者,也是最大的破坏者……”
  听刘皇帝说出这么一番话,刘旸彻底愣住了,显然对他造成的冲击很大。
  见他认真思考,刘皇帝又拍了拍他肩膀,说道:“你好好想想吧……”
  刘旸埋头苦思,车驾内一下子安静了下来,过了许久,刘旸忽然抬头,说:“倘若国内土地不够,儿会想办法开辟新的土地,供无地百姓耕作生计!”
  说着,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紧接着问:“这就是您兴兵对外,向四方扩张的原因吗?”
  第126章 再度南征
  “你自己觉得呢?”面对刘旸的问题,刘皇帝的反应值得回味,深邃的目光落在刘旸身上,嘴角含笑。
  紧接着又说:“对大理之事,你持什么意见?有什么看法?”
  见刘皇帝又考问起来,这回刘旸显然机敏了许多,几乎不加思索,直接应道:“我觉得,赵公所言,有理有据,可以采纳!”
  闻之,刘皇帝顿时笑了,道:“赵普所言,可有一正一反,两种意见,你持哪种?”
  看着太子的目光,审视意味愈浓了,刘皇帝这个儿子,或许凡事慢个半拍,但若真认为他平庸愚鲁,那么平庸的人必然是他本人。
  这些年,刘旸乖乖巧巧、老老实实地做着太子,少有惊人之语,遇事从来三思而后言行,虽失之愚拙,但从来没有大的差错。并且很多想法都是既合时宜也可行的,作为刘皇帝精心培养的接班人,又有这么多年理论结合实践的锻炼,素质显然差不到哪里去。
  而此时,刘皇帝又要一个明确的看法,刘旸聚精会神,凝思几许,说道:“赵公对西南情况的了解,朝廷之中只怕也少有能超过他的,既然他觉得讨伐大理有胜算,并没有浮面表现出的那么困难,那么出兵也无妨!”
  “这仍是赵普的看法,我问的是你的意见,是否赞同出兵?”刘皇帝有点重复地问了句。
  刘旸默然,抬起头,平静地同刘皇帝对视了一会儿,坦然道:“不敢隐瞒,我确实心存疑虑!开疆拓土,功名大业,我亦向往,只是赵公提出的那几条顾虑,还是很有道理的!”
  “不过!”默默观察着刘皇帝的表情,刘旸继续道:“如为将来行泄人口,大理之地,只怕不够吸引,穷山僻壤,异族横行,汉民厌弃。甚至,不如安南,至少交趾平原,尚拥河海之利……”
  对刘旸有这等认识,刘皇帝同样很满意,并没有因为他的那点保守、疑虑而不悦。因为,这也是成熟的一种表现,刘皇帝自己又何尝没有顾忌。
  打一个四分五裂的安南,前前后后都费了一年时间,到如今南征的汉军还没有撤完。面对立国已久,民族情况更复杂,道路交通更恶劣的大理,又要费多少时间,耗多少钱粮,成败代价,这些同样是刘皇帝一直思虑。刘皇帝可不会以为,汉军就真的无敌于天下,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了。
  看了看刘旸,刘皇帝终于说了:“我也不瞒你,攻伐大理,我更多的考虑,是为完成一桩夙愿!”
  刘旸顿感意外,刘皇帝则继续道:“再者,王全斌坐镇西南已整整十年了,当初我也答应过他,天子金口玉言,也不好食言!花甲之年的老将了,就如他奏表所述,再拖下去,就真的有心无力了!
  如今,大理国主段思聪染疾,朝局不稳,确实如王全斌所说,是个好机会。否则,你以为,他们何以匆匆来使,加强友好交通?”
  没错,在这开宝六年,朝廷与大理的联系活动还是很频繁的。大理国主段思聪派宗室北上,献上厚礼,意图两国通好通商。而王全斌最新的南征表奏中,也明确指出,段思聪的身体问题。
  不管如何,段思聪都是一个在位十六年的君主,对其国政朝局的稳定平衡是有的巨大作用的。而一旦段思聪出了问题,再加大汉在旁挑动,良机自现。
  对于王全斌,刘皇帝还是有些意外的,意外他能够忍这么久。开宝年四次动兵,每次都没他的份,不过,忍得越久,对王全斌刘皇帝也更有信心。
  “军国大事,徇于私念,是否太过儿戏?”对刘皇帝的说辞,刘旸提议疑问,甚至可以说是质问。
  刘皇帝笑笑,突兀地转变话题,道:“你觉得,赵普的意见如何?”
  刘旸都快被刘皇帝问糊涂了,不过,还是略带迟疑地说道:“赵公不是赞同发兵吗?”
  “是吗?”刘皇帝笑意更浓了。
  见刘皇帝这种反应,刘旸这才意识过来,不由讶异道:“莫非赵公并不赞同出兵大理?”
  “穷山恶水、蛮荒之地,得之何异,徒费军队钱粮罢了!”刘皇帝淡淡道:“赵普是个很精明的人,也会算账,他怎么会真心赞同大举南征?”
  “既然如此,竹庐之中,他为何又表示赞同?”刘旸紧跟着问道。
  “我说了,赵普是个精明的人,他早已看出,我有南征大理之志!”刘皇帝平静地道。
  听刘皇帝如此说,刘旸这才有所恍然,然后又是惊讶,又是感慨,说道:“没曾想,赵普竟然是为了迎合您的想法?”
  刘旸眉头紧皱着:“如此军国大事,竟也不能直言,力陈己见,如果征伐不利,耗损国力,谁当其责!”
  刘皇帝还是淡淡然的:“赵普难道没有将征伐大理的困难与隐患说清楚吗?”
  刘旸张了张嘴,最终苦笑。
  刘皇帝继续道:“再者,我若决意动兵,谁能相阻?与其费那无用口舌,莫若将心思放到如何攻灭大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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