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八妹妹,万妙阁是什么地方?春三娘又是谁啊?姐姐们常年呆在府里,倒不如妹妹见多识广。”
坐在右手边最末座的琪娘,此时突然也开口了,她今天从头到尾就一直默默旁观,可现下一句话说出来,简直要把八娘活生生戳死,其实八娘一个小姑娘家家的,哪里见过什么春三娘跳舞啊,不过是私下随便听过一耳朵罢了,今日说出来也只是想把五娘气的当场失态,谁知现在倒被琪娘她们抓住了一个大把柄。
琪娘面色平静柔和,心中却是好一阵冷笑,她是一点也不想帮五娘说话的,可这八娘句句都是针对她们五个人,言语中的意思十分的不堪,若不乘机给她个大教训,今后碰面恐怕要更麻烦,此时她一脸探究的看着八娘,好像只等着听到一个答案似的。
八娘被众人看的涨红了面皮,嘴里嗫嚅着说不出话来,最后还幸好是七娘重又开口说道:“二姐姐还站着干嘛,赶紧坐下好好休息吧,今晚还有的你折腾呢。”
二娘崔玉珍闻言气的鼻子一酸,强忍着坐回了自己的位置,她气恼于七娘为什么总是处处针对自己,却不知道自己这七情上面,不知道迴转的性子,正是七娘崔玉媛最爱捉弄她的原因,崔玉媛年纪虽小却是一肚子的弯弯绕,每次看到二娘蠢钝而不识时务的样子,就忍不住要刺哒她两下才高兴。
被七娘这么一打岔,这一番热闹才总算遮掩过去了。
夏日天长,等几个小娘子到了西内苑的时候,天色依旧明亮,还没进园子呢,便闻到扑鼻而来的玉簪花清幽宜人的香气。
玉华进园子前才弄明白,原来这西内苑就紧挨着她们几个人住着的西苑旁边,永嘉坊里有好几个园子,凤翎苑是为皇后娘娘献寿修建的,位于永嘉坊正中,平日里一般只招待女眷,上回玉华她们入府时顾氏的寿宴就是在那摆的,松鹤园如今是老祖宗王氏常年住着的地方,西苑最小又在角落,只是给一些远房的亲戚偶尔借住用的,现在便只住了玉华她们几个,而今日晚宴所设的西内苑呢,如今倒是永嘉坊最出名的园子,不过长安城内所熟知的并不是西内苑的名号,而是它的别称,叫做“小曲江”的。
长安城南面芙蓉园边的曲江池,最美最闻名的便是它的水与花,曲江原为天然池沼,岸边奇花异草丛生,池中广植各色莲花,烟明水媚间花香缭绕。曲江因水流曲折多姿而得名,后被拓宽池区,又引了黄渠水进来,于池上布置了画舫彩舟,并在池边修建了楼阁台榭。而这永嘉坊的西内苑于三年前做了大修,于意境上便是模仿的这曲江池,也有曲水穿流,也有花草环绕、也有亭台楼阁、也有小舟船舫,而因为整个景致都小巧玲珑,倒更有一番独特风味。
那曲江池每年三月上巳节一过,便会对城中普通百姓开放,整月里,上自帝王,下至士庶,都可在曲江池畔举宴欢庆。贵人们可在紫云楼上摆宴,一般士庶也可在花间草丛得到一席之地,有人趁机携妻妾女儿游园择婿,也有商贾来抛售奇珍异物,正是所谓的人人可摘冠脱履,癫饮狂舞的“春日野宴”了,而其他时间里的“进士宴”、“离宴”、“裙幄宴”、“杏花宴”更是你方唱罢我登场,池水尽染脂粉香。
而永嘉坊的小曲江呢,却渐渐成了城内勋贵氏族内互相宴请聚会的热门去处了,玉华她们住在沁芳阁,以往偶尔听到丝竹管乐之声飘来还在那里好奇,其实那便是崔泽厚在小曲江宴请同僚的动静。
今日是永嘉坊自己办的大宴,这小曲江自然早已装扮一新静待宾客了,虽天色未暗,水边的灯火却已经点上,一时间园内灯火水光交映,薄雾花间缭绕,只把玉华、芸娘等几个初来的看的心醉痴迷,玉华心中更是连连感叹,自己被拘在沁芳阁那一小方天地里,竟然连一旁就有如此的美景也毫不知情,真真就是坐井观天。
不过等她们到了宴席所设的地方便没有多少风光可看了,虽然当朝风气开放,曲江池上男女同宴也是常有的事,可这里毕竟是安国公府的家宴,规矩体统还是十分严谨的,女眷们的席位就设在仙霞阁下的玉簪花丛中,不过早已用纱幕将四周围了起来,玉华她们所处的幕帐里已经有些小娘子坐着了,她们四个正好被单独安排到了一个长条案几边,因暂时还没人引荐,她们也不知道其他几人的身份,虽然四娘以前也偶尔有到永嘉坊做客的机会,但眼前的几个小娘子她却一个也没见过,她心中有些奇怪,便悄悄说与玉华听了,没想到旁边的琪娘听见了,倒主动解答道:
“四娘你以往一起坐的小娘子,大约多半是庶出的,今日这些吗,应该都是嫡出的了。”
这其间的道理也是显而易见的,几个人一下子都听懂了,除了玉华,竟是每个都不由露出了欣喜和得意来,不管是四娘,还是琪娘和芸娘,以往出去做客都是坐在边边角角上的人物,今日总算初尝到了一点扬眉吐气的滋味,尤其是四娘偷眼看到那些小娘子所戴的玉簪花球都远不如自己几个人的大而新鲜,便越发忍不住得意洋洋起来。
随着天色逐渐发暗,成群结队的小丫鬟们便开始上菜送酒,玉华看着每道菜肴都与玉簪花有些关系,或者形似,或者味香,更有雕成玉簪花形状的面点,精致的让人压根舍不得动它一动,饶是玉华性子沉稳,也不由心底暗自咋舌,原来徐娘子所说的富贵人家的宴席要“吃中有情、吃中有景”,讲究色、香、味、形、境的合而为一,竟然都是确有其事的,如此的富贵奢靡,便生生震撼的人心也恍惚起来。
等她们用过四五道菜肴后,周围突然轰一声喧闹了起来,几人都不由抬脸四处张望,四娘耳朵最尖,一下子便听到了邻桌一个小娘子低低的叫了一声“太子...”什么的,连忙把消息通报了其他三人知道,这半日相处下来,在这灯火花木掩映之下,本来关系冷淡复杂的四人,也不由生出了点短暂而熏熏然的情谊来,现在一听到太子两字,四人面面相觑,稚气娇嫩的面颊上都露出了兴奋好奇之色。
忽然间,旁边的小娘子们纷纷抬着头望向了一边,她们四人便也跟着往那里看去,原来女眷幕账近旁的仙霞阁上也是灯火通明、觥筹交错,那里正是男宾里的贵客们宴饮的地方,此时二层的楼栏边,影影绰绰间好似众人都拥在一个欣长的白衫男子身旁,幕账里,好几个小娘子便异口同声的低声叫了起来:“太子殿下......”
与此同时,幕账入口处进来了顾氏身边的一个大丫鬟,她走到玉华身前一福后说道:“五娘,夫人要你到主席那边去一趟呢。
☆、第42章 玉簪宴(三)
那丫鬟声音不高,可她这样进来,自然早已引起了幕帐里所有人的注意,一听到是来请玉华到主宾席那边去,气氛顿时有些微妙了起来,她们自己这桌上刚才若有似无的几分喜乐和睦,便也顿时烟消云散了,其他两个不说,连四娘也是神情迟滞了片刻后,才笑着轻推了玉华一把说道:“你赶紧去吧,母亲叫你呢。”
玉华冲她温和一笑,便起身跟着那大丫鬟缓步出去了,她俩个才出了幕帐,其他几桌那里顿时响起一片嗡嗡之声,隐约可听到“义女…永嘉坊五美……”等字眼传来,各人不怀好意的眼风更是频频往她们三个身上扫来扫去的,三人的神色便都有些难看起来。
再说玉华跟着那大丫鬟在一人高左右的纱幕之间穿行着,大大小小的幕账竟有十来个之多,帐内灯火通明隐约映出衣香鬓影,耳边更是不时传来浅笑细语之声,等转过了一些零散的小幕账,两人便来到了临着池水一处青石高台上的一座大幕账前面,这幕账与其他的不同,竟是用的烟紫色绞纹纱罗围成的,四角竖着碗口粗的碧绿翠竹做支撑,这样上好的纱罗料子,在平常人家是连做夏衫也舍不得用的。
待丫鬟在外面先通报了,玉华便被引了进去,这幕账足足比玉华她们坐的那个大了五六倍,上首坐着的都是各府的夫人,安邑坊的王氏也在其中,而顾氏依靠在主人位上,衣襟前别着一朵盛开的浅紫色玉簪花,在两旁一溜白色玉簪花的衬托下,格外醒目。而两侧坐着的便是身份矜贵的小娘子们了,元娘和七娘也都在其中,两人所佩的玉簪花也是紫色的,
玉华进来时,幕帐中央正有一个小娘子在弹奏古琴,演绎的是名曲《流水》,其指法轻灵,琴声清远悠扬,玉华看那身形动作有些眼熟,仔细一瞧,原来就是二娘崔玉珍。这幕账中央特意设了两层台阶的雕花木台,上面搁了长条案几,看来是专门给各位小娘子施展身手的地方。
二娘一曲弹毕,众夫人自然是一叠声称赞起来,连幕帐旁边的仙霞阁上也传来了三三两两的喝彩之声,更有会琴的男宾顺手便弹了一小段《高山》来应和二娘,众夫人笑语盈盈只作不知,小娘子们却都忍不住仰头偷眼看向那掩映在薄雾中的仙霞阁,这宴席的设置也算煞费苦心,既要做到男女分席,又要让大家在高低之间也有机会能互相欣赏呼应一番,其实本朝的风气颇为开放,若不是办在府邸内的家宴,还会有那胆大的小娘子穿上男装与自家兄弟等一起招摇嬉戏的。
见二娘琴艺获赞,坐在上首角落位置的王氏脸上自然是骄傲又满足,她浅笑着与前来称赞二娘的夫人们说道:“哎呀,可别再说她好了,也就单单喜欢这个,还肯用功而已,其他的都很拿不出手呢,被我宠的,到现在连双鞋也做不出来。”
王氏这话倒也不全是因为要客气谦虚,她话音刚落,有几个本来格外笑语殷勤的夫人就微微变了神色,不再特意凑过来与她亲热攀谈,王氏看在眼里,肚子里冷冷一笑,她就是故意要放出这个风声来,让别人知道她家二娘并不是个贤良柔顺的性子,省的到时候哑巴给瞎子献殷勤,两头都为难。
想到此处,王氏脸上笑意更盛,眼光转动间暗自打量观察着几家合她心意的对象,可等她一眼扫到了站在顾氏面前的玉华,脸上顿时一僵,再也笑不出来了。
这五娘身量似乎比在安邑坊的时候长开了一些,不复当时缩手缩脚的模样,穿一身大红衣裳,除了眉间用朱砂画了花钿,唇上点了大红口脂外,脸上丝毫未施脂粉,却仍是目如寒星,肤若美玉,往那里一站,身后的一众小娘子竟然统统被她比的稍显黯淡了。
玉华此刻正在回顾氏的话,说了两句便被顾氏一一介绍给了近旁坐着的各府夫人,她挨个施礼拜见,动作轻巧熟练,神情沉稳大方,言语间应对有度,分明就是一副氏族小姐的做派。顾氏看着似乎极为满意的样子,又把她叫到自己身边,拉着手柔声说道:“和几个姐姐玩的可还开心吗?”
“回禀母亲,五娘和姐姐们十分和乐,小曲江这里可真是漂亮啊,五娘还从未见过如此多如此香的玉簪花呢。”,玉华笑盈盈的回着顾氏的话,言语中不失一份天真,可此刻,她心中的疑虑却是越来越盛了。
从今日一到主院开始,无论是午宴还是晚宴,顾氏和元娘就对自己都太过好了些,不单单十分抬举,言行中更是无时无刻不透着亲昵和偏爱,更是有种要特意在人前表现的感觉,种种反常,让玉华心中十分不安。
两人说话间,那雕花木台上又上去了一个小娘子,她穿着一身水绿裙衫,两条袖子长长的拖在地上,玉华见了不由好奇,顾氏笑着说道:“这是武义伯府家的孙女吧,看来是要跳春袖舞呢,程娘子可教过你们这个了?”。
“哦,原来这个就是春袖舞啊,程师傅说过的,但还没来得及教导我们呢。”
玉华话音刚落,便听到有琴音响起,台上的小娘子也随之舞了起来,敢上这台子的,自然都有两把刷子,那小娘子的两条水绿长袖上用银丝线绣满了祥云纹,飞旋舞动起来宛若水波搅动了月影,碎银洒金一般,待一曲舞毕,楼上楼下便是齐声一片叫好,尤其仙霞阁上的男宾们,显然十分激赏,有人高声吟诵到:“低身锵玉珮,举袖拂罗衣。对檐疑燕起,映月似流水”。
台上的小娘子面露羞赧,抿嘴笑着退下台来,这宴上的气氛愈发热闹了起来,在座的小娘子身上有才艺的,便欲拒还迎的互相推举客气起来,有那没才艺才却有眼色的,就扬声说道:
“今晚是崔姐姐家的好宴,怎么还不见主人家给我们弹奏一曲,我今儿可就是奔着崔姐姐的神曲天音来的。”
此言一出,顿时附和者众多,纷纷笑着请元娘崔玉林出场,连上首坐着的夫人们也有好几个出言相邀的,元娘便也往上首看去,顾氏微不可见的冲她一颌首,崔玉林便微笑着起身说道:“承蒙各位长辈姐妹厚爱,林儿也等不及要上去献丑了,可只怕诸位都是嘴上说的好听,心里也早就听厌了我的琴吧,林儿今日倒有个好主意呢......”
崔玉林边说就边移步往上首走去,来到顾氏席前,冲着玉华招了招手,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对着众人说道:“这是我的五娘妹妹,一会儿林儿来弹琴,让我这妹妹给大家舞上一曲吧。”
元娘话音一落,席上先是一静,然后便响起了一片悉悉索索的低语声,崔玉林琴艺极为出色不说,平日里也难得在众人面前弹奏,今日竟然愿意为这个小丫头伴奏,众人顿时都有点摸不着头脑,玉华也是大吃一惊,顾氏叫她来跳柔旋舞她一点不奇怪,可竟然让元娘来衬托自己,实在出乎意料,心中那份惴惴不安,越发的浓烈。
可此时,万事已经由不得她来做主了,元娘抚了抚她的头发,柔声说道:“五娘别怕,你的柔旋舞跳的连程娘子也称赞,必是极好的,你只要按着平日里一样去跳就好,姐姐帮你弹奏《疾风骤雨》,可好?”
玉华仰头看着崔玉林清雅的脸庞,上面似乎满是鼓励与温柔,玉华肚子里轻叹一声,便不再多想什么,冲大家轻巧一福,转身来到了台中央。
待崔玉林的琴声铮铮响起,众人只见台中瞬时旋起一朵红云,玉华自四岁起便被赵蜜儿逼得每日里打旋上百下,这一般人觉得十分困难的胡璇舞步,对她而言,却是轻巧松快,旋起来几乎看不清她的双脚,崔玉林琴艺确实了得,一曲《疾风骤雨》弹的让人犹如亲临暴雨之中,而玉华的身姿正如在风雨中飞旋的云霞,一团火红之上,只有一双纤小的素手轻柔摆动,似红霞中穿梭的一双玉鸟。
元娘的琴声越来越急,玉华已经舞成一道疾风,待琴声戛然而止之时,玉华又缓缓转了两圈,身子才慢慢矮下去,斜身坐于自己腿上,裙摆一甩落在一旁,便停住不动了。
场内寂静一片,迟迟没有任何动静,只等到玉华慢慢站起身来,才轰的一片惊呼与喧闹响彻在空中。
仙霞阁二楼的木栏边上,连一众见多识广的达官贵人也看的是惊叹连连,不管是胡旋舞,还是柔旋舞,他们自然是见过最顶级的,可玉华这样的年纪跳成如此这般,自然别有一番味道,没有任何的轻佻风情,只有震撼人心的绝妙技艺。
太子李济民自然也早已认出了玉华,此时虽没像其他人那样惊呼赞叹,眼睛却也是牢牢盯在了那个小小的红色身影上。
☆、第43章 玉簪宴(四)
此时陪在太子李济民身边的,自然就有永嘉坊的主人,郡公爷崔泽厚,这楼里的人或者把酒言欢、或者观舞赏曲、或者高谈阔论,唯有他的一双眼睛,一直不动声色的跟在太子李济民脸上。
对于李济民的小癖好,崔泽厚其实一直没有抓到他切实的把柄,心中偶然也会有一丝怀疑掠过,不过现下看着这年轻人脸上专注的神情,他心里顿时笃定了许多,想到此处,崔泽厚便从身后丫鬟的手中,拿过了一把青水瓷双耳瓶过来,扬声对自己旁边坐着的太子说道:“殿下,尝尝臣府里的这秋桂酿吧。”
听到崔泽厚与自己说话,李济民的目光才慢慢从楼下收了回来,在下面,那个小小的红色身影已经退下了高台,正被人簇拥在场子中间,无论周围如何喧闹浮躁,她始终微垂了头平静应对着,好像刚才那场疾风暴雨般的激昂飞旋与她毫无关系一样。
崔泽厚已经在李济民面前斟了大半杯“秋桂酿”,笑着说道:“我知道殿下不喜欢烧酒,今天特意备了这个,殿下要不试试看?”
李济民今晚几乎还没怎么喝酒,一则他到的本就比较迟,再则不管宾客玩的如何尽兴,也没什么人敢到他前面来放肆,比起楼下,这仙霞阁的二楼简直是清净极了,李济民伸手刚要去拿酒杯,楼下突然传来了一阵嘶哑粗粝的吼声,他手上一顿,侧耳听去,原是有人在唱曲,唱的正是那首有名的《陇西行》。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听那动静,应该是有名的酒疯子,安亲王府的典军鲁一展在那里边哭边唱呢。
崔泽厚忙拱手致歉道:“这些子武夫们,喝点了酒便开始装疯了,平白扰了殿下的清静,臣这就......”
李济民一挥手止住了崔泽厚下面的话,神色凝重的说道:“想来鲁典军也是平日里总是惦记着北疆战事,才会有这酒后吐心曲啊,孤又怎会怪罪......”
“殿下果然英明体下!”,崔泽厚连忙称颂道。
李济民笑看了他一眼,说道:“舅舅如今与我可是生分了很多......”
崔泽厚神情只微微一滞,便马上呵呵笑了起来,举杯说道:“还请殿下赎罪,是老臣见殿下如今威仪俞盛,便难免缩手缩脚起来,是老臣有负殿下厚爱了,老臣干了这杯赔罪。”
李济民自然不会真叫他赔罪,便也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了,等这酒缓缓滑入喉咙,他眉毛一扬,不由嗯了一声,神情有些异样起来,崔泽厚正在等他的反应,见他这样,便神情得意的一笑,说道:“怎样,老臣这秋桂酿的味道还不错吧。”
李济民又回味了一下舌尖的味道,才笑着说道:“这酒倒也有意思,怎么甜辣两味融合的如此恰到好处呢。”
崔泽厚点点头道:“殿下确实明锐过人,这秋桂酿本来只是上好的果酒,但在发酵过滤后又加了南疆产的野蜂蜜,这野蜂蜜不同与普通蜂蜜,是极滋补的东西,且甜中带苦,甜而不腻,所以这秋桂酿才有了现在的味道,”
见李济民显然对这酒颇感兴趣,崔泽厚连忙又亲自执壶帮他满上了,旁边的人听到安国郡公家的好酒得了太子的赞赏,自然也纷纷上来凑热闹,崔泽厚将手里这壶秋桂酿先与众人分了,又命下人再去取几壶过来,席间又是好一番喧闹。
觥筹交错间,瞧着李济民喝了两杯秋桂酿后,又命人夹了他面前一盘凉拌菜吃了小半,崔泽厚细咪的眼睛里顿时精光一闪,伸手招呼一个小厮过来,问他大爷崔正达怎么还没上来拜见太子,那小厮连忙应命而去,李济民听了便笑着说道:
“舅舅又和济民客气了,正达今日自然是最忙碌的,你就让他安心去招呼客人吧,那紫云楼在池子那边呢,你难不成要让正达飞过来不成,再说我也不算什么外人。”
崔泽厚自然不允,连忙又是亲自斟酒告罪,李济民本不是个好酒的人,却在不知不觉中又喝了好几杯。
崔泽厚心中暗想,这太子从小到大口味果然还是没有改变,喜酸甜,不喜咸辣,这秋桂酿里的野蜂蜜甜醇不腻味,而那秋葵拌山药清凉酸爽,两样东西都是极合时令的消暑饮食,但加在一起吃,却能让人不知不觉的性致勃发,而那作用又与暖炉丹等药石不同,并不会让人身体有什么异样的变化,只是心中骚动难耐而已,且这两样东西本身都是无毒无害的,并不会留下任何把柄。
而那被派出去给大爷崔正达传话的小厮,并没马上往紫云楼那边去,反倒往女眷们所在的幕账这边来了,没走几步,一个早就侯在玉簪花丛边的丫鬟便迎了上来,两人低声说了几句话,便各自分开了,那丫鬟从旁边房舍里取过一盘香梨端着,便往那处最大的幕账里去了。
太子今日原并未想在永嘉坊多作停留,谁知先是见了玉华的柔旋舞,然后又喝对了这秋桂酿的滋味,不知不觉间就已经呆到了戌时,等刚又想者告辞的时候,崔泽厚突然凑到他近前来低声说道:“殿下是否听说了纪哥儿受伤一事......”
李济民一愣,他如今于朝政上自然远不如崔泽厚这个中书令上下通达,听到李纪受伤,连忙急急问道:“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可严重吗?”
崔泽厚抬眼看了看这楼里畅饮喧闹的众人,才又低声说道:“大约是因为纪哥儿要特意隐瞒吧,此事并没有驿报回来,臣也是经由别的渠道知道的。”,说到这里,崔泽厚又顿了顿才继续说:
“臣看殿下也有些乏了,要不您先去柳映堂歇歇,容臣将这里都安排交代妥当了,再去向殿下细细禀来。”
这柳映堂是这西内苑专供客人留宿休息的地方,李济民从小就常在永嘉坊进出,柳映堂里本就留有专供他住宿的套间。此时在这仙霞阁宴饮的众人里也早就有几个喝大了的,他本就显他们吵闹想要先走的,此时因挂记着李纪的事情,便同意了崔泽厚的安排,由小厮引着,带了自己两个护卫往柳映堂去了。
要去柳映堂,正好会路过那女眷所在的大小幕账,李济民等人自然是目不斜视的穿行而过了,而在那烟紫色大幕账里面,虽然台上早已换了另一个小娘子在吟唱《清平词》,但玉华仍被一众年纪和自己相仿的小娘子围着说笑,虽然玉华一副羞涩不善言辞的模样,也不影响其他小姑娘的兴致,叽叽喳喳的很是热闹,坐在不远处的二娘并未上前与她说话,只在自己位置上默默看着,眼中的神色是少有的复杂。
正当玉华有些应付不过来的时候,顾氏身边的大丫鬟阿令突然走上前来,施礼后对她说道:“五娘,元娘请你过去一趟呢。”
玉华连忙应了就想往元娘的位置上走,一抬头却见崔玉林的位置上空着,并没见到人,她有些奇怪的扭头看阿令,阿令掩嘴一笑,俯身靠近她耳边,悄悄的说道:“瞧把五娘急的,奴婢话都还没说完呢,元娘不在这里,她让奴婢带着您去看那曲江柳,元娘还有吴家的两位小娘子都在那里呢,五娘见过大名鼎鼎的曲江柳吗?”
这阿令,是顾氏身边数一数二用的上的大丫鬟,与玉华她们几个说话一贯都很随意,玉华听了她的话后,并未做声,只有些傻呆呆的望着她不动,阿令只当她没听清楚呢,便伸手牵起她,柔声说道:“五娘跟奴婢走吧。”
玉华这才低低应了一声,眼光却往顾氏坐的方向打了一个转,却发现顾氏赫然也不在席上,她的心下一沉,脚下虽跟着阿令往外走,脑袋里却是飞速的转了起来。
知道自己要出席玉簪宴,程师傅只对自己交代过一样,叫自己要只在人多热闹的地方呆着,万不可到僻静无人的地方去,无论是什么样的熟人要带了自己单独出去,都要小心提防着,按程师傅的说法,这些豪门宅子里的肮脏事只比茅厕里更污糟不堪百倍,尤其是宴饮的时候,红男绿女混杂于一处,酒乐乱人心,什么样千奇百怪的事情都可能发生。
玉华垂着头跟在阿令身后往外走,积累了一天的疑虑在脑中叫嚣着,是自己过于多疑了吗?这样众目睽睽下把自己叫出去,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吧,可若是真想带自己去赏垂柳,元娘出去的时候干嘛不直接叫上自己呢......
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阿令已带着她就快走出女眷们宴饮的地方了,身后还是灯火辉煌,前面却是一条略显幽暗的石径,玉华心中一凛,不再有任何犹豫,身子一斜,一脚便往路旁一颗卵石上踩去,将自己的脚腕子狠狠往下一挫,顿时疼的哎呀呀大叫起来,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就哇哇哭出了声。
那阿令毫无预料,被她吓了一跳,等回过神来,却也并不慌张,她力气挺大,一把便将瘦小的玉华捞了起来,边往前拖着,嘴里边急急说着:“五娘别怕,千万别哭了,别叫了啊,若是扰了贵客,小心夫人回头怪罪你,来来,奴婢带您到前面去找个地方坐下看看......”
见玉华不听自己的话,反而越发扯开嗓子哭叫,阿令眼神一变,左手抬起来似乎是打算要捂玉华的嘴,正在此刻,两人身后却有人惊叫了起来。
“五娘,你们两个在干什么,出了什么事情?”
五娘又惊又喜,急急回头看去,那站在灯火掩映处的,却是二娘崔玉珍。
☆、第44章 玉簪宴(下)
玉华心里长长的松了一口气,这时她已经十分肯定这阿令带她出去绝对是不怀好意了,此刻躲过一劫,她连忙又打起精神来应付阿令,她可不想让别人察觉出自己是故意崴脚使坏的。
想到这里,玉华便止住了哭叫,整个人都软软靠在了阿令的身上,抬头看着她,有些惊慌和委屈的呜咽道:“阿令姐姐,我的脚好痛啊,我真的走不动了...呜呜呜,阿令姐姐,我这样是不是惊扰到客人了,二娘姐姐都出来了,这下可怎么办啊...呜呜呜......”
阿令也傻了,她再也想不到事情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不过是带一个软糯糯的小娘子出去而已,这种事她又不是没做过,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呢,等下夫人会不会发火责罚自己呢,阿令瞪着整个人都挂在了自己手臂上哭的直噎气的五娘,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二娘此时已经带着她的贴身大丫鬟走到了跟前,她看着眼前两人的样子,不由瞪圆了眼睛问道:“五娘,这是怎么了?有谁欺负你吗?”
玉华是怎么也没料到今天自己会被二娘救下了,现在又听到她莽莽撞撞的这样一句话问出来,心下顿时一暖,连忙说道:“不是的,二姐姐,没人欺负我,是五娘没用,刚才跳柔旋舞时大概太过用力了,脚有些发软,这会子又走的急,便不小心摔了一跤,把脚给崴到了......”